梁啟超《書法在美術上的價值》

愛美是人類的天性；美術，是人類文化的結晶； 所以凡看一國文化的高低，可以由他的美術表現(xiàn)出來，美術，世界所公認的為圖畫，雕刻，建筑三種；中國于這三種之外，還有一種，就是寫字。外國人寫字，亦有好壞的區(qū)別，但是以寫字作為美術看待，可以說絕對沒有．因為所用工具不同，用毛筆可以講美術，用鋼筆鉛筆，只能講便利；中國寫字有特別的工具，就成為特別的美術。寫字比旁的美術不同，而仍可以稱為美術的原因，約合四點：

一、線的美．這種美的要素，歐、美藝術家，講究得極為精細．作張椅子，也要看長短，疏密，粗細，彎直，作得好就美，作得不好就不美．線的美，在美術中，為最高等，不靠旁物的陪襯，專靠本身的排列。譬如一個美人，專講涂脂傅粉，只能算第二三等腳色， 要五官端正，身材勻稱，才算頭等腳色：假如鼻大眼小，那就是丑，五官湊在一塊，亦是丑。真正的美，在骨格的擺布，四平八穩(wěn)，到處相稱。在真美中，線最重要，西洋美術，最講究線。黑白相稱，如電燈照出來一樣，這種美術，以前不發(fā)達，近來才發(fā)達。這種美術，最能表示線的美，而且以線為主；寫字就是要黑白相稱，同是天地玄黃幾個字，王羲之這樣寫，我們亦這樣寫，他寫得好，我們寫得丑，就是他的字黑白相稱，我們的字黑白不相稱。向來寫字的人，最主要的，有句話，“計白當黑”，寫字的時候，先計算白的地方，然后把黑的筆畫嵌上去：一方面從白的地方看美，一方面從黑的地方看美。一個字的解剖，要計白當黑，一行字，一幅字，全部分的組織，亦要計白當黑．譬如方才講的天地玄黃幾個字，王羲之擺得好，我們擺得不好；但是讓王羲之寫天字，歐陽詢寫地字，顏魯公寫玄字，蘇東坡寫黃字，合在一起，一定不好；因為大家下筆不同，計算黑白不同，所以組合起來，就不美了。線的美，固然要字字計算，同時又要全部計算。

做椅子如此，寫字如此，全屋子的擺設，亦是如此。譬如這間屋子，本來是宴會廳，現(xiàn)在暫時作為講演室，桌子椅子，橫七豎八的湊在一起，就不美了，因為線的排列不好。真的美，一部分的線，要妥貼，全部分的線，亦要妥貼，如果繪畫，要用很多的線，表示最高的美；字不比畫，只需幾筆，也就可以表示最高的美了。

二、光的美。繪畫要調(diào)顏色．紅綠相間，才能算美；就是墨筆畫，不用顏色，但是亦有濃淡，才能算美．寫字這件事，說來奇怪，不必顏色．不必濃淡，就是墨，而且很勻稱的墨，就可以表現(xiàn)美出來。寫得好的字，墨光浮在紙上，看去很有精神；好的手筆，好的墨汁，幾百年，幾千年，墨光還是浮起來的； 這種美，就叫著光的美。

西洋的畫，亦講究光，很帶－點神秘性．對于看畫，我自己是外行，實在不容易分出好壞，但是也曾被人指在過，說某幅有光，某幅無光；我自己雖不大懂，總覺得號稱有光那幾幅，真是光彩動人。不過西洋畫所謂有光，或者因為顏色，或者因為濃淡，那是自然的結果；中國的字，黑白兩色相間，光線即能浮出，在美術界類似這樣的東西，恐怕很少。

三、力的美。寫字完全仗筆力，筆力的有無，斷定字的好壞；而筆力的有無，一寫下去，立刻可以看出來。旁的美術，可以填，可以改。如像圖畫，先打底稿，再畫，畫得不對再改；油畫，尤其可以攻，先畫一幅人物，在上面可以改一幅山水。如像雕刻，雖亦看腕力，然亦可改，并不是一下去就不動； 建筑，更可以改，建得不美，撤了再建。無論何美術，或描或填或改，且可以設

法補救。寫字， 筆下去，好就好，糟就糟，不能填，平能改，愈填愈笨．愈改愈丑。順勢而下，一氣呵成，最能表現(xiàn)真力：有力量的飛動，遒勁，活躍：沒有力量的呆板，委靡，遲鈍。我們看一幅畫，不易看出作者的筆力，我們看一幅字，有力無力，很容易鑒別。縱然你能模仿．亦只能模仿形式，不能模仿筆力；只能說學得像，不容易說學得一樣的有力。

四、個性的表現(xiàn)。美術有一種要素，就是表現(xiàn)個性。個性的表現(xiàn)，各種美術都可以，即如圖畫，雕刻，建筑，無不有個性存乎其中。但是表現(xiàn)得最親切，最真實，莫如寫字，前人曾說：“言為心聲，字為心畫?！边@兩句話，的確不錯．放蕩的人，說話放蕩，寫字亦放蕩；拘謹?shù)娜?，說話拘瑾，寫字亦拘謹，一點不能做作，不能勉強。旁的可假，字不可假；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筆跡，旁人無論如何模仿不來，不必要毛筆，才可以認筆跡；就是鋼筆鉛筆，亦可以認筆跡，是誰寫的， 看就知道，因為各人個素，是在發(fā)揮個性；而發(fā)揮個性最真確的．莫如寫字； 如果說能夠表現(xiàn)個性，就是最高美術，那末各種美術，以寫字為最高。寫字有線的美，光的美，力的美，表現(xiàn)個性的美，在美術上，價值很大，或者因為我喜現(xiàn)寫字，有這種偏好，所以說各種美術之中，以寫字為最高；旁的所沒有的優(yōu)點，寫字有之，旁的所不能表現(xiàn)的，寫字能表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