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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我們這個偌大的世界上,總有不少地方一直不事聲張地美在那里,無論我們抵達與否。我想信,思南就是這樣的一方天地。 初到思南時,已是掌燈時分。滿城的燈火依著山坡參差亮著,仿佛疊映在夜空里錯落有致的音符。我想,那最低處盈動著燈光倒影的,應該就是烏江;而遠處淡紫天幕前起伏的山巒,應該就是武陵山脈了。思南以一座山城的簡明形象,回應了我的好奇。 第二天清晨,被鬧鐘喚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背起相機包,勿勿下樓。我要到烏江岸上,用腳步丈量古城的街市,用鏡頭記錄思南的晨景。 要從山上的住處下到江邊,沿盤山公路走顯得太繞太花時間,我聽從一位背著竹簍的早行大伯的建議,從一條穿過居民區(qū)直通江邊的石級小道下行。石級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應該棱角分明的部位大都被磨得平滑,在微光的映照里泛著幽幽的碎光,不少石級兩邊還長著蒼苔。我低著頭,在密密的樹屋間拾級而行。行至半程,視野在一方石砌平臺前豁然開朗。 抬頭遠眺,我的目光瞬間被一大片溫瑩的綠所吸引——前方寬大的“畫框”里,烏江在兩岸青山和鱗次櫛比的建筑之間,不動聲色地涌流著。天未大亮,綿雨初歇,烏江以翡翠般的色澤和處子般的寧靜,自在地滋潤著我的目光。 此時,我聞到了一股清香,淡淡的,幽幽的,若有若無的,還帶著點雨水浸染的甘甜。我側目尋找,左邊與我齊平的是一叢飛檐,右側是一幢民居。于是,循香轉身,我看見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樹是從一戶人家的院子里長出來的,濃碧的樹冠覆蓋著石級上部的空間,一個個青里透黃的柚子,密匝匝地掛在樹冠底下,如一片等待敲響的晨鐘。 二 我聞到的是柚子的香氣! 柚子本是中國南方常見的果樹,但這棵從古城民居逼仄的空間里悠然生長的柚樹,還著實讓我若有所動。更何況,這樣的香味,只有在經過一夜沉淀后行人稀少的時段才可能感知;更何況,在被這樣的清香輕輕包裹的同時,我的面前,有著爽心悅目的江水,有著從容飛渡的晨云,有著這座活了千年而于我只是初見的思南古城! 從此,柚樹成了我思南行程中特別關注的一個景物。在其后的行程里,我時??匆婅謽浞€(wěn)健的身影,在思南石林,在烏江峽谷,在塘頭古鎮(zhèn)。鄉(xiāng)村的柚樹分布得更為廣泛,也更密集。在“藏風聚水”的郝家灣古寨,幾乎每家每戶的壘石院子里,都生長著高大的柚樹,那些樹與村寨特有的地理格局、與房舍融為一體,成了村寨不可或缺的風景載體。 我曾在一個農家小院里好奇地徘徊。院子用半人高的碎石墻圍成,木柵欄院門向著路口敞開著。院子里,一棵柚樹掩去了房舍的一半寬度。樹上,是沉甸甸懸掛著的柚子;地上,依然是柚子,無規(guī)律地散棲著,一看就知道是成熟了自動墜落的。我看著地上的柚子來回走動,內心閃動著一個疑問。 小院主人不在,我只得向一位路過的老人求教。老人似乎聽不懂我的納悶,比劃著把我?guī)У剿募?。我看到的是一排柚樹,掩映著他籃球場似的大院子,地上,依然有柚子無規(guī)則地散落著,蹲下看去,黃橙橙一片。 見我還是不解的樣子,老人又比劃著說話了,從屋子里走出的一位小男孩告訴我:“我爺爺說,這樹與房子的年紀一樣大了。柚子長在樹上好看好吃,掉到地上還可以聞香,為啥要撿起扔掉呢?” 我對著爺孫倆認真地點點頭。看來,這柚樹和柚果,真的成了這村莊、院舍密不可分的組成部分,成了他們尋常生活中屬于美好范疇的一種物證。柚香,淡淡地飄在黔東北這片微雨的天空下,滋潤著記憶、溫柔著歲月、浸染著流年。
三 其實,在思南,與柚子一樣散發(fā)著綿長清香、潤益著蕓蕓眾生的,是這座“黔中首郡”的千年文脈和獨特的民俗文化。 在農耕社會漫長的歲月里,缺乏大平原支撐的貴州給外人的印象,時常是山高水險、路途迢遙,外加物產貧乏、文化落后,盡管貴州在中國版圖中并不是最邊緣的。這種印象的形成,有受限于自然條件的地理因素,也有民族政策等方面的人為因素,比如,一堵“苗疆邊墻”就曾一度阻礙過貴州與廣袤中國大地的文化互滲和物資流通。 思南,是經濟文化相對落后的貴州大地上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高地和經貿熱地。烏江鹽運的樞紐地位,使這里成為舉足輕重的商埠,也成為文化交融的飛地。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經濟、文化土壤里成長的讀書人,會多一份抬眼望神州的情懷,多一份俯首問蒼生的憂患。于是,在一些特殊的節(jié)點上,思南以自己的文化優(yōu)勢為著力點,拉動整個貴州的文化進程。
這樣述評時,就有必要提到一個人。 此人姓田名秋,明代思南人,在京為官。田秋任的職務叫禮部左給事中,從七品。他雖然官不大,卻極富遠見卓識。1530年,田秋為貴州辦了件大好事:他向皇帝遞交了《請開賢科以宏文教疏》,請求在貴州開科取士。此前,貴州沒有自己獨立的鄉(xiāng)試科場,科考學子需遠赴云南參加考試。 田秋這道透著濃濃愛鄉(xiāng)之情的上疏,有著審時度勢、高瞻遠矚的多重合理性,自然受到朝庭的重視。從政治層面上看,在貴州獨立開科,可以加強中央政府對貴州的影響,加深內陸與貴州的直接交流,緩和當時貴州的社會矛盾;從人事層面上看,獨立開科增加了貴州學子入仕的機會,可最大限度地解決貴州治理人才匱乏的問題,擴大朝廷在貴州的統(tǒng)治基礎;從文化層面上看,通過科舉考試脫穎而出的貴州優(yōu)秀人才,可以多向度地展示貴州的形象,加深外界對貴州的認知,形成地域文化的“外溢”效應;從教育層面上看,獨立開科可極大推動貴州教育的興盛,為中下階層知識分子求學、參考提供更廣闊的空間。
貴州獲準獨立開科后,田秋又做了一件惠及眾學子的大好事。他個人捐款,替貴州的考生們交了試卷費。而后,他不僅繼續(xù)帶頭捐錢,還倡導、動員士紳們捐買試卷田,試卷田的租金成了以后購買試卷的費用。據(jù)統(tǒng)計,從貴州獨立開科到1903年最后一場科舉考試的366年間,貴州學子從來不用自己掏錢買試卷。 史料載,開科之后,貴州人才以“萬馬如龍”之勢奔騰而出,在科舉場上取得了“六千舉人”、“七百進士”、“三狀元一探花”的佳績。而思南的學子們更是從田秋的義舉中獲得鼓舞,勤奮學習,積極進取。明清兩代,思南出了38個進士、360個舉人。 這樣一個“一顆讀書種子澤被無數(shù)顆讀書種子”的故事,總讓人感慨萬千,心生敬意。我想,田秋恰似思南大地上一棵偉岸的種柚,既用四溢的清香沁人心脾,又把化人的種子撒遍貴州大地。
四 當莘莘學子們?yōu)槭诉M通道的拓寬而歡欣鼓舞之時,思南大地上更多的人們依然面對著皇天后土,一如既往苦苦尋求著在艱苦、平乏的物質條件下增添些許生活樂趣的途徑。于是,有了花燈,有了儺戲,有了甩神……
在思南多民族絢麗的民俗文化中,甩神是最具特色的一項“非遺”。在我看來,它為我們提供了中國民間文化領域一種罕見的觀察人神關系的新視角。 思南的板橋鎮(zhèn),以正月十四為元宵節(jié)。每到這一天,遠近村寨的人們都要聚在一起,舉辦甩神活動。被“甩”的“神”,不是什么“大神”,而是一對“樹神”夫婦,我琢磨這應該是山村民眾對山林崇拜的一種委婉體現(xiàn)。有意思的是,為了烘托這對主角,人們還把附近12座寺廟的主神也“請”來作陪。當然,“樹神”是木雕的,由漢子們抬著,“陪神”則以標著寺名的旗幔代替了。 甩神活動以上香、祈禱等莊嚴的儀式開場,爾后,主持人高喊一聲“請神下位,與民同樂”,漢子們便抬起“樹神”直達人群中間,高潮由此開始。在旗幔的招展里,在人聲的喧鬧里,“樹神”被漢子們左搖右晃,顛前傾后,甩來甩去,場面煞是熱鬧。最后,主持人邀請在場的觀眾加入到甩神狂歡的隊伍中,與“神”同樂。
民俗作為一種文化存在,既體現(xiàn)著生活方式,又暗含著哲學意蘊。我們時常武斷地認為,在生產力尚未發(fā)展到現(xiàn)代的階段,人對神總是充滿著敬畏的。殊不知,在思南鄉(xiāng)間,這里的山民早在數(shù)百年前就已把人與神的關系用甩神這一特殊樣式表達清楚了。
五 離開思南的前一天黃昏,我在一棵特別的柚樹下駐足良久。 那天,我們來到一個叫黑鵝溪的土家村寨里感受花燈文化?;顒咏Y束后,我發(fā)現(xiàn)花燈廣場后方的山坡上,有一片原生態(tài)的民居群落,便欣欣然沿著坡路前去走訪。 快刀切地瓜的老太,手拎彩色禮品的小伙,在桿子上晾菜的婦女,見了鏡頭總打V字手勢的孩子……一張張笑臉與這片樸素的民居相互映襯,透發(fā)著濃濃的生活氣息。 在飄著炊煙的拐角處,我看見一頭牛閃過狹窄的弄口。我好奇地奔了過去,發(fā)現(xiàn)牛正在由兩幢民居的木板墻夾成的坡路上攀行。路的坡度目測超過30度,但牛上行得似乎很輕松。
等牛走完坡路消失在視線時,我就看見那棵柚樹了!它長在坡盡頭的高點上,夾在幾幢木墻灰瓦的民居之間,看上去比常見的柚樹要修長些,樹冠也小些,但黃黃綠綠的柚果照樣掛滿著枝頭。 我走到樹底下,倚著樹斜對面的木板墻,希望以仰望的視角拍攝這獨立之柚的挺拔形象,卻不經意為它非同尋常的樹根所吸引。 這是一棵在石坎邊緣頑強生長的柚樹,裸露在空氣中的根爪足有半人高,暴突嶙峋,瘤疤盤結。我相信,我看不見的另一部分根系早已血脈般地遍布坎內的石縫間,與石塊砂泥結成了伙伴。 扎根非沃土,展枝屋檐間,這棵柚樹的生存環(huán)境可謂相當糟,但我上下左右環(huán)視它,它總給我一副生機盎然的模樣,盡管軀干和根部沉積著抹不去的滄桑。 一棵樹,或一種樹,總與養(yǎng)育它的土地有著密不可分的對應關系,無論外觀還是稟性;也總與這片土地上的人有著密不可分的對應關系,無論是筋骨皮,還是精氣神。生命,原本就是這般的艱難而奇崛!
就在我的思緒因此樹天馬行空起來的時候,手機響了。來電的是我家鄉(xiāng)寧波的一位朋友,問我在哪,我說我在一棵柚樹下。朋友笑著再問,我回答在思南。 是貴州的思南嗎?好地方啊!朋友似乎對我腳下的這片土地相當熟悉。 我說是的。我好奇地問他因何熟悉思南,他說算不上熟悉,“但是,我知道思南人文薈萃?!端寄细尽返募尉改究瘫?,就藏在我們天一閣!”朋友是文史專家,曾在天一閣工作,通話快結束時,他還不忘提醒我:“《思南府志》中,記載著思南八景,還配了圖,你有空要去實地好好感受一下!” 一個電話,為思南與東海之濱我工作生活的城市增添了一層關聯(lián)。數(shù)千里的距離,數(shù)百年的光陰,竟因一部方志刻本的話題而瞬間交匯于一棵柚樹下。 我似乎想到了什么,急急地用手機回呼朋友:你還記得《思南府志》是誰拿總定稿的嗎? “記得。”朋友說,“就是那位被尊為貴州科舉之父的思南進士田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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