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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寶釵(第十九章)2

 狗尾孔明 2017-01-18
在以上述大量實證,確定了曹雪芹為全書設計的最終結局正是寶釵引導寶玉出家以后,細心的讀者可能不禁要問:寶釵又為什么要引導丈夫“悟道”,并推動其出家為僧呢?對于這個問題,本書在前面各章里已經(jīng)從《紅樓夢》整體的神話構架的角度,多次進行過解析。這是很明顯的,賈寶玉原本就是來自大荒山下的一塊補天遺石,是一僧一道將它攜入紅塵,投胎入世,并陷入到了同絳珠(林黛玉)的一場陰差陽錯的訛緣之中。因此,癩僧、跛道也就有責任、有義務,再將頑石從對紅塵的迷戀中拔離出來。若不再為寶玉安排一場金玉良姻,讓寶釵承擔起引導丈夫走向“出世”之路的重任,頑石又如何能夠心甘情愿地復返大荒山呢?全書又如何能做到首尾相應呢?所以,癩僧讓寶釵來啟發(fā)、引導寶玉出家,也是整部小說在結構上的一種必然。然而,眾所周知,《紅樓夢》是小說,不是哲學論文、高頭講章。而小說中的故事是要依靠具體的情節(jié)來不斷推進的。那么,從書中的情節(jié)上看,寶釵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會選擇引導丈夫出家呢?要說清楚這樣一個問題,我們就不能不深入到故事的情由層面上,去說一說寶釵之所以會引導寶玉出家的具體緣由——
三、情由篇
那么,從《紅樓夢》的據(jù)具體情節(jié)的層面上看,寶釵又為什么會將寶玉引向空門呢?概要地講,薛寶釵這樣做是為了療治賈寶玉心靈上最深刻的痛苦。而要具體闡釋這一點,我們則不能不談談何為寶玉心靈上最深刻的痛苦,以及這種痛苦跟他出家遁世之間的關系。
按,關于賈寶玉的出家為僧,傳統(tǒng)紅學曾經(jīng)提出過很多種解釋。但歸納起來,無非則不外乎“叛逆家庭”與“殉情”兩說。其中,“叛逆家庭”說的要義認為,寶玉的出走,乃是對于“封建家庭”的一種反抗,是他與“封建禮教”,乃至整個“封建社會”徹底決裂的產物。而這個方面,又以蔣和森在《賈寶玉論》一文中的論述最為典型:
他(賈寶玉)一躍而起,扭斷了那一條無形的黃金鎖鏈。封建社會所極力宣揚的天恩祖德、功名富貴、嬌妻美妾等等,都被他一腳踢開。在王夫人與薛寶釵、花襲人的哭聲中,他仰面大笑,奪路而去,沖出了封建貴族家庭的門檻。這是賈寶玉遙向林黛玉的亡靈,獻上自己最珍貴的禮品——一顆破碎的、但永不改變的心。正是這顆心,使我們聽到在他出走時的笑聲中,響著悲憤的抗議。他無情地宣布了封建主義思想道德的破產,即使是那金光燦燦最能迷惑人心的一切也是不值一顧的。他更以行動昭示了:封建貴族之家比冰冷的寺院生活還要難受,還要令
人厭惡。因此,賈寶玉的出家,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一種攻擊。它雖然沒有損傷封建社會的軀體,但卻擊痛了這個社會的靈魂——封建主義。(蔣和森《紅樓夢論稿》)
明眼人一望可知,這種說法只有針對程高本的后四十回,才勉強可以立足。這里所謂的“一躍而起,扭斷黃金鎖鏈”,所謂的“仰面大笑,奪路而去,沖出了封建貴族家庭的門檻”,均基于高鶚的設計與安排。跟我們所要討論的曹雪芹的原著實在沒多少關聯(lián)??赡墚敃r的人們還不大懂得嚴格區(qū)分脂評本系統(tǒng)與程高本系統(tǒng)的重要,總是將兩者弄混。而現(xiàn)在我們知道,這兩大版本最顯著的一個差異,就是程高本續(xù)書回避了原著中賈府徹底敗落的問題。賈府既不能徹底衰敗,賈寶玉要復返大荒,就只能從家中出走。而這樣一來,便很容易給人以所謂的“與封建家庭決裂”的錯覺。包括蔣氏此文在內的種種“反封建”的議論,俱由此而發(fā)。但諸如此類的漏洞,在曹雪芹的原構思中,卻顯然是完全不存在的。何也?因為在脂評本的后三十回佚稿中,賈府早就徹底崩潰了:“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賈寶玉早就是無家可歸。他又上哪里去跟“封建家庭”決裂呢?而且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即使嚴格按照程高本后四十回的描寫去看,蔣和森的這篇《賈寶玉論》跟續(xù)作者高鶚的本意也相去甚遠。譬如,蔣氏斷言,“賈寶玉的出家,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一種攻擊”??衫m(xù)書卻寫了皇帝賜給寶玉一個“文妙真人”稱號的情節(jié)。這又該作何解釋?論者卻完全避而不答。蔣氏又云,寶玉的出走,便是“無情地宣布了封建主義思想道德的破產”。可我們卻看到,寶玉即便是做了和尚以后,在毗陵驛巧遇賈政時,他還向他父親恭恭敬敬地“倒身下拜”!此外,寶玉出走以前,他已使寶釵懷孕,留下了遺腹子,以傳宗接代,據(jù)說將來還要“飛黃騰達”、“蘭桂齊芳”云云。那么,你說,這種“封建主義的思想道德”,究竟有沒有“破產”呢?是“破產”了,還是以另一種形式發(fā)揚光大了?看來,這“天恩祖德”、“功名富貴”、“妻妾之情”,也并不是能夠“一腳踢開”的!一笑。
而“殉情”一說則認為,賈寶玉后來的出家為僧是為了兌現(xiàn)當初他許給林黛玉的諾言:“你死了,我做和尚?!比欢?,這種說法卻又顯然忽略了書中的另一個事實——賈寶玉對襲人也說過完全相同的話:“你死了,我作和尚去?!睂τ谫Z寶玉來說,此種閨房口角嬉戲中道出的甜言蜜語,原本就是不能當真的!按,有關寶玉表示黛玉死了,他要出家的這一段原文如下:
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绷主煊竦溃骸拔宜懒??!睂氂竦溃骸澳闼懒?,我做和尚!”林黛玉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睂氂褡灾@話說的造次了,后悔不來,登時臉上紅脹起來,低著頭不敢則一聲。(第30回)
乍一看,所謂的“你死了,我做和尚”,寶玉獨敬黛玉的態(tài)度似乎顯得無比堅定??稍趦H僅一回之后,寶玉就對襲人也許下了內容完全相同的“諾言”:
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么?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摈煊裥Φ溃骸澳阏f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睂氂竦溃骸澳愫慰鄟硖嫠辛R名兒。饒這么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币u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绷主煊裥Φ溃骸澳闼懒耍瑒e人不知怎么樣,我先就哭死了?!睂氂裥Φ溃骸澳闼懒耍易骱蜕腥??!币u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绷主煊駥蓚€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后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shù)兒?!睂氂衤牭?,知道是他點前兒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第31回)
需要事先說明一下,寶玉第二次言及“你死了,我作和尚去”,這只能是針對襲人的,而不可能針對黛玉。理由有二:一、如果這是針對黛玉的甜蜜情話,襲人斷不會當著黛玉的面,如此呵斥寶玉:“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币u人不可能公然把自己擺在寶、黛之情的對立面上。二、如果當時寶玉的意思仍然是為黛玉死了而作和尚,這只能叫重復發(fā)誓,說了兩次“做和尚”的話,斷不是黛玉所嘲笑的“作了兩個和尚了”。惟有寶玉這話是對襲人講的,才照應了前面黛玉說的“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很顯然,所謂的“你死了,我做和尚”,賈寶玉從來就沒有打算專為黛玉一人而預留。他可以對襲人也說出這種話來,甚至對于親姐妹的三春,他也完全可以這樣講。因此,當黛玉質問他:“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他根本就不敢拍著胸脯保證說,她們死了我不管,我只為你一人做和尚。反倒是“自知這話說的造次了,后悔不來,登時臉上紅脹起來,低著頭不敢則一聲”。以這樣的態(tài)度觀之,寶玉對黛玉的“承諾”也好,“誓言”也罷,均是靠不住,也當不得真的,那根本就構不成推動寶玉后來出家為僧的真正緣由!
然而,寶玉后來的確是在寶釵的引導下出家為僧了。既然不是出于“叛逆家庭”以及為黛玉“殉情”等原因,那又是什么樣的因素造成了這一切呢?我們說,這是因為賈寶玉失去了他一生中最為珍視的東西——那種生在富貴溫柔之鄉(xiāng)里,被眾多年輕漂亮女孩環(huán)繞,他自身亦始終以護花使者和怡紅公子的身份和姿態(tài)自居的“怡紅護花”式的生活狀態(tài)。賈寶玉最留戀此種生活狀態(tài),他把它看成是逃避官場黑暗和塵世污濁的理想桃源,是他精神上的最后避難所。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保ǖ?1回)因此,賈寶玉對這種“怡紅護花”式生活狀態(tài)的看重,遠遠超過了他對于任何一個具體的女子(比如寶釵、黛玉)的愛戀。事實上,寶釵勸他讀書仕進,通過掌握權力,以消滅賈雨村這樣的橫行“螃蟹”,他因誤解了寶釵的意思,一度對寶釵產生了排斥心理。黛玉后來更一再勸他:“你從此可都改了罷”、“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要他多跟孫紹祖等官場中人接觸、交往,他也會感到越來越深的失望。
可寶玉所留戀的這種生活狀態(tài)卻注定是要走向終結和破滅的。首先,賈府的大趨勢是不斷地滑向衰敗與崩潰。寧、榮二府不可能永遠有錢,養(yǎng)得起這么多女孩子。其二,即使賈府永遠昌盛,這些女孩子年齡大了,也要嫁人,不可能永遠留在賈寶玉的身邊。即便留下,也終將青春逝去,美貌不再。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被賈寶玉寄以厚望的這些女孩子,也并非個個心靈單純、一塵不染。譬如,被寶玉一度錯當成思想上唯一知己的林黛玉,就遠不是他所想象那樣,跟他一樣具有反對經(jīng)濟仕途的立場。恰恰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還將越來越多地發(fā)現(xiàn)林黛玉渴望“雙瞻御座引朝儀”一類的世俗名位,甘愿為權貴“主人”效犬馬之勞(“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的一面。當初的希望有多大,最后的失望也就會有多大。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即便榮國府的勢力常盛不衰,大觀園中的女孩子們也永遠年輕,永遠陪伴在賈寶玉的身邊,只要像賈寶玉這樣把逃避現(xiàn)實黑暗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這些閨閣少女的身上,覺得只要是年輕女孩就必然不受塵世名利之心的污染,那也注定是要希望落空而走向幻滅的。
其實,賈寶玉自己很早就對這種幻滅,或多或少地有所認識了。于是,這就造成了賈寶玉精神上最深刻的痛苦。正如賈寶玉自己所言:“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保ǖ?6回)他不僅逃避現(xiàn)實,也不愿意面對自己的未來。故而,當寶釵、黛玉等女子還繁花似錦地圍繞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便產生了許多悲劇性的想法,以及渴望解脫的意識。而他失落意識的代表就是第28回的一段感傷,解脫意識的代表就是第21回的《仿南華經(jīng)》: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第28回)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第21回)
在賈府尚且富貴繁華,眾女子尚且如眾星捧月一般圍繞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尚且有了拋棄“釵、玉、花、麝”的念頭,尚且意識到“逃大造,出塵網(wǎng),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等到賈府崩潰,眾女子風流云散,這一切他不愿意面對的事實當真發(fā)生以后,他的精神世界會遭遇怎樣的巨創(chuàng),就更是可想而知的了。毫無疑問,在這種情況下,也只有將寶玉引向佛、道等“出世”哲學當中,讓他從宗教性的解悟去尋找精神上的慰籍,并干脆出家為僧,才是療治其心理創(chuàng)傷的唯一之道。
假設寶釵也像許多平庸的中國婦人那樣,只是出于自己的一片私心,一味地想將丈夫留在自己的身邊,而將寶玉的這種心靈上的巨創(chuàng)置于不聞不顧的地步,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下寶玉的最終結局會是怎樣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他要么會在極度的痛苦中絕望自殺,要么會被這種痛苦煎熬到麻木不仁的地步,最后木然地默默死去?;蛘撸Z寶玉自己也會胡亂找一家寺廟出家為僧,但以書中所寫諸多佛寺、道觀虛偽腐敗的情況來看,寶玉更大的可能卻是落到水月庵的智通、地藏庵的圓信一類的偽宗教騙子的手里,淪為后者的奴隸。因此,正是出于對寶玉的至情至愛,寶釵才選擇了主動地引導寶玉“悟道”、走向空門,并將其交到了癩僧、跛道的手上。早在本書第五章和第十八章里,我們就已經(jīng)闡述過佛教中關于“欲愛”與“法愛”的兩個概念。所謂“欲愛”,又稱為“餓鬼愛”、“凡夫愛”,指占有欲的愛。對名譽、地位、錢財、美女(美男)的執(zhí)迷和貪戀,都屬于“欲愛”的范疇。而所謂“法愛”,則特指對真理和正義的愛、非占有欲的愛。像菩薩一般的愛樂善法,以及像佛祖一般憐愍眾生的大慈大悲,都屬于“法愛”的范疇。佛教中所說的“欲愛(餓鬼愛)”與“法愛”,并不專指男女之間的愛情。但參照這一組概念,我們卻很容易將人類的愛情分為“占有欲的愛情”與“非占有欲的愛情”兩大類。喜愛對方,就想著將對方據(jù)為己有,將他(她)變?yōu)樽约核鶎俚囊患嫖?、一件觀賞品,或者恰恰是因為對方能帶給自己種種名利方面的好處,才喜愛對方的,這一種就屬于“占有欲的愛情”。反之,愛對方,就一心為對方著想,哪怕是自己得不到對方,也甘愿付出種種努力、作出種種犧牲來成全對方,這一種我們即稱之為“非占有欲的愛情”。而林黛玉與薛寶釵在對待賈寶玉的問題上,就分別屬于占有欲之餓鬼愛與非占有欲之法愛的經(jīng)典案例。黛玉自然也深愛寶玉,可她愛寶玉卻是將寶玉當作實現(xiàn)自己“邀恩寵”、“獨立名”之人生價值的工具來愛的。在這種情況下,若是黛玉嫁給寶玉,她后來遇到了類似寶釵的這種情況,她只會將寶玉更加緊緊地抓在自己的手里,并且會不停地拿“一年大二年小”這樣的責備語去非難寶玉的悲觀喪氣。可想而知,這樣做的結果,寶玉非但不能振作起來,反而只會在內外夾攻的痛苦之中,愈加迅速地走向沉淪。這當然不是作者和讀者所愿意看到的結局。而反過來,按照書中癩頭和尚的設計,是寶釵嫁給寶玉,最終的結果卻會大不相同。正如我們在本書第十七章里所分析的那樣,寶釵是一種非占有欲的法愛精神來對待寶玉的。她愛的是寶玉身上那種絕不愿與邪惡官場同流合污的正義感,而不是這個貴家公子身上所附加的名位利益。因此,也惟有寶釵會懂得“該放手時就放手”的道理,為了療治寶玉的心傷而甘愿犧牲自己在塵世的婚姻幸福。當然了,在很多擁林派讀者看來,寶釵一個做妻子的竟然引導自己的丈夫出家為僧,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稍诂F(xiàn)實生活中,也并非沒有這樣的事情。比如,一位曾經(jīng)在87版電視劇《紅樓夢》中扮演過林黛玉的女演員,她步入中年以后,篤信佛教。深愛她的丈夫不也支持妻子出家為尼么?在現(xiàn)實生活中,陳曉旭的丈夫都可以贊同、支持妻子出家為尼,《紅樓夢》中的寶釵又為什么不可以引導丈夫出家為僧呢?也許有人會說,陳曉旭的丈夫是為了給妻子治病才這么做的??稍凇都t樓夢》中,寶釵這樣做不也是為了療治寶玉的心病么?而且,讀者不妨回憶一下,在《紅樓夢》中,作者借跛道之口所闡述最高的哲學原則又是什么?不正是所謂“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的斷語么?可以說,在脂評本的原著中,獨有寶釵才是能夠在愛情婚姻上做到以“了”為“好”的人。故而,在小說第63回,寶釵剛一抽得“艷冠群芳”簽,寶玉的反應就是“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反復咀嚼著、品味著由寶釵帶給他的這種看似“無情”,實際卻包含了至情至愛的深深感動!
由此,我們不妨再多說一句題外話,曾經(jīng)有人試圖將上述原文中的“顛來倒去”四個字,解釋為“顛倒”的意思,再進一步強調曹雪芹給寶釵的真正評語不是“任是無情也動人”,而是所謂的“任是動人也無情”。這顯然是一種自作聰明,實則愚不可及的說法。因為這個地方的“顛來倒去”,實際是反反復復的意思,而絕非“顛倒”之意。按,“顛來倒去”的出處是南宋·朱熹的《朱子語類》第64卷:“圣人做出許多文章制度禮樂,顛來倒去,都只是這一個道理做出來?!蔽闹械摹笆ト恕敝砸邦崄淼谷ァ保布捶捶磸蛷偷刈龀瞿切┪恼轮贫榷Y樂,都是要以儒理敦化世人,而絕不是要那些禮樂制度“顛倒”過來。所以,那種試圖“顛來倒去”四字歪曲成所謂的“顛倒”之意的做法,根本就是站不住腳的。這依舊無法動搖我們關于寶釵以“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精神品格而推動寶玉出家為僧的結論!
那么,從具體的情節(jié)層面上看,寶釵又是如何將寶玉引上遁世、出世之路的呢?由于脂評本的后三十回早已佚失,我們今天已無法盡知其詳了。不過,在原著中,仍有兩條脂批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有跡可循的線索。其一是戚序本中有關《十獨吟》的一條雙行夾批,其二是庚辰本中有關“甄寶玉送玉”的一條批語。我們亦將其輯錄于下:
《五美吟》與后《十獨吟》對照。(戚序本第64回雙行夾批)
《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早在本書第九章里,我們就已經(jīng)闡明,《十獨吟》既曰與《五美吟》相“對照”,而不是相“應和”或者相“呼應”,那么,它的風格和主題只會跟林黛玉的《五美吟》相反、相對。這要么是林黛玉變了思想、改了風格所致,要么就是書中跟林黛玉足以構成“對照”關系的另一位女主角——薛寶釵的作品。而目前我們手里沒有任何線索或證據(jù)可以說明黛玉在后文中會有思想和文風上的巨變,因此,后三十回佚稿中的《十獨吟》應該而且也只能是寶釵所作!那么,《十獨吟》的具體內容又該是什么呢?眾所周知,林黛玉的《五美吟》是以古代的五個絕色女子為其吟詠對象的。按照“山中高士”對陣“世外仙姝”的原則,薛寶釵的《十獨吟》所歌贊的就應該是歷史上的或者文藝作品中的十位特立獨行的高潔之士,諸如歷史上的陶淵明、李白、唐寅以及《水滸傳》中的魯智深等等。毫無疑問,寶釵之作《十獨吟》,也是寫給賈寶玉看的。她要通過歌詠這些古代的隱士高人,來激勵丈夫勇敢地面對人生之路上的種種艱難困苦。正所謂“薛寶釵借詞含諷諫”是也!盡管以當時賈寶玉失魂落魄的狀態(tài),并沒有能夠按照寶釵所期望的那樣,走出內心的陰霾,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但寶釵《十獨吟》中所涉及的李白、唐寅等人的仙風道骨,以及魯智深等人的佛心智覺,無疑還是會對寶玉的精神世界產生極深的影響。這就為寶釵下一步采用那種“任是無情也動人”的非常規(guī)手段去治療寶玉的心病,打下了基礎,亦預設了伏筆。
而既然連寶釵用來“借詞含諷諫”的《十獨吟》都無法讓寶玉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那寶釵又該如何面對寶玉日漸沉重的心病呢?很顯然,她只剩下了一種選擇,那就是本著對寶玉的至情至愛,舍棄自己在塵世的婚姻幸福,憑借自己在佛、道等“出世”哲學方面的“博知”,主動地將寶玉引向“悟道”出家之路。而寶玉要從家中出走,重新歸于癩頭和尚的門下,那也是需要一個特定的機緣的。這又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契機呢?正如前面所引述的第二條脂批所言,這個契機就是“甄寶玉送玉”一事。在本書第十八章里,我們已經(jīng)指明,賈寶玉實際上是頑石后身,他脖子上掛的那塊通靈玉就是他的前世遺蛻,甄寶玉才是真正的神瑛侍者。而這位冒充神瑛下世,并與絳珠結過陰差陽錯之訛緣的這位“假寶玉”,其前世遺蛻一旦落到了作為“真寶玉”的神瑛手里。這也就意味著后者會拿著前者的“罪證”,前來“興師問罪”來了。怎么個“問罪”法?甄寶玉當然也不會扭著賈寶玉打官司,索賠償。他只會用二人的形貌一模一樣,卻一個有玉而一個無玉這一點,來提醒賈寶玉,后者今生的一切塵緣均不過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一場幻夢!以賈寶玉身為頑石之后身的愚鈍天性來看,他應該是無法當場解悟到這一層的。然而,以寶釵在佛學方面的“博學宏覽”看來,一旦她目睹了這一幕,卻又能夠立即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并以佛教語錄或偈語的形式啟發(fā)寶玉“悟道”。于是,在妻子寶釵的智慧點撥之下,賈寶玉仍然可以趕上甄寶玉的步伐,跟他一道離開塵世,重新拜認在癩僧、跛道二位仙師的門下。事實上,小說第18回中用以預示“甄寶玉送玉”一事的《仙緣》,是出自湯顯祖的《邯鄲夢》。第63回中用以預示寶釵勸說寶玉盡快返回天界的《賞花時》,亦是出自湯顯祖的《邯鄲夢》。兩者還分別位于此劇一首一尾的位置。這樣的話,寶釵借“甄寶玉送玉”一事,引導寶玉出家為僧,復返大荒山的事實,就更加清晰可見了。我們完全可以想見這樣一副場景:在寶釵所講的佛學語錄的啟發(fā)下,賈寶玉很快明白了自己的一生不過是一場幻緣的道理,帶著對寶釵的深深感動和對麝月的無比歉疚,他跟甄寶玉攜手離開了紅塵,一同返回到了癩頭和尚的跟前。在他身后,是寶釵凝望的眼神。盡管作為一名女性,寶釵也會為丈夫的離去而產生些許失落的感覺,但她此刻的內心卻并沒有悲傷,而只有平靜與鎮(zhèn)定。因為她已經(jīng)盡到了做妻子的義務,成功地將丈夫從內心的苦海中拔離了出來。為此,她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一種由衷的欣慰!
那么,在寶玉出家以后,寶釵又將過著怎樣的生活呢?她會不會因為寡居而陷入到經(jīng)濟上的困境之中呢?筆者以為,這種擔心也是多余的。這不僅是因為此時的寶釵已有襲人、蔣玉菡夫婦的“供奉”,已不會像賈府剛被抄沒時那樣,因突然喪失一切生活資料而落到“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的境地,而更重要的,是因為寶釵還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勤勞者。事實上,《紅樓夢》的前八十回中一再寫及寶釵勤于女紅的生活習慣。小說第7回,周瑞家的去看望寶釵:“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籫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對此,脂硯齋批云:“一幅《繡窗仕女圖》,虧想得周到?!保仔绫镜?回側批)第8回,寶玉又去探望病中的寶釵:“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籫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边@也是一副佳人繡窗勞作的景象。第48回,寶釵向薛姨媽討要香菱時說:“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而此前的第45回,作者更是交代寶釵“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如此之大的工作量,已非黛玉等嬌生慣養(yǎng)的慵懶小姐們可以相比。就全書而言,這些當然都不是可有可無的閑筆。它們都至少說明了一點,即寶釵日后即使單憑自己的這一雙手,也能養(yǎng)活自己,并使自己重新過上有尊嚴的生活,直到自然壽終,返回太虛幻境的那一天!
行文至此,我們已經(jīng)基本上解決了有關寶釵引導寶玉出家的實證和情由方面的問題。不過,由于歷史上的極左政治和狹儒人格等原因,以擁林派觀點為核心的傳統(tǒng)紅學,留在人們頭腦中的觀念實證是太過于根深蒂固。以至于許多讀者乍一接觸曹雪芹的原有構思和設計,反而會顯得疑慮重重。而既然我們要認真探討脂評本原著中寶釵真正的結局,那么就有必要對這些顧慮和疑惑也逐一地作出解釋與說明。這樣一來,我們的討論也就進入到了答疑解惑的階段——
四、釋疑篇
從歷史上看,長期影響世人正確認識曹雪芹之原構思的傳統(tǒng)觀念主要有六種。除了我們前面已經(jīng)批駁過的所謂“厭棄”說、“早卒”說、“改嫁”說三種謬說以外,還有三條比較常見的看法:其一,很多擁林派評紅者特別喜歡斷章取義地抓住《終身誤》中所謂“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等語,來強調寶玉婚后仍然只愛黛玉,而對寶釵“沒有感情”。其二,富察明義《題紅樓夢二十首》中的一句“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也被一些人解釋成所謂的“寶玉、寶釵成婚后無夫妻之實”。其三,庚辰本第21回的回前總評預示,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將有“薛寶釵借詞含諷諫”,跟此一回中的“賢襲人嬌嗔箴寶玉”相呼應。而“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這種情況也常被那些擁林派論者解讀成所謂的“薛寶釵婚后仍不忘勸諫寶玉立身揚名,以至為寶玉所棄”(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紅樓夢鑒賞辭典》“詩詞韻文”部分/朱淡文/文)云云。為加強這一觀點的說服力,論者還煞有介事地將第28回賈寶玉《女兒酒令》中的“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強行說成是“有預示寶釵結局的作用”(朱淡文語)。以上三種看法的共同點是千方百計地企圖從書里書外找證據(jù),來證明寶玉、寶釵婚后所謂的“感情不和”。若事實果如這些擁林派論者所言,寶釵即使在婚后也是不足以對寶玉的精神世界產生重大影響,那么賈寶玉的出家為僧也自然不會是出于寶釵的引導。然而,曹、脂等人卻似乎有意要跟諸如此類的擁林派觀點開玩笑,他們在脂評本中又留下了大量與之完全針鋒相對的文字!
按,小說正文及脂批中直接提及寶玉、寶釵婚后夫妻恩愛情形的文字,就主要有以下六條:
1、第5回,《紅樓夢引子》: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2、甲戌本第8回標題詩——《金玉姻緣贊》:
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
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
3、第58回,“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jié)燒紙。后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xù)弦者,也必要續(xù)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xù),孤守一世,妨了大節(jié),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
4、庚辰本第20回,在正文敘及晴雯與寶玉、麝月賭氣、拌嘴處,有脂批云:
閑閑一段兒女口舌,卻寫麝月一人。襲人出嫁之后,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后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梢娨u人雖去實未去也。寫晴雯之疑忌,亦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脈,卻又輕輕抹去。正見此時都在幼時,雖微露其疑忌,見得人各稟天真之性,善惡不一,往后漸大漸生心矣。但觀者凡見晴雯諸人則惡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yǎng),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然后知寶釵、襲人等行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當繡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艷麗等說,不過一時取樂買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賢也,是以高諸人百倍。不然,寶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過后文則知矣。故觀書諸君子不必惡晴雯,正該感晴雯金閨繡閣中生色方是。(庚辰本第20回雙行夾批)
5、庚辰本第20回,寫寶玉正和寶釵頑笑時,史湘云忽然來了。此處,脂硯齋亦云:
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閑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云來,是恐洩漏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后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ǜ奖镜?0回雙行夾批)
6、庚辰本第45回,庚辰本第45回,寫黛玉燈下愁思,寶玉衷心勸慰:“你想什么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此處,又有一條批語云:
直與后部寶釵之文遙遙針對。(庚辰本第45回雙行夾批)
這也從一個側面預示了寶玉、寶釵婚后的夫妻恩愛,正好與寶玉婚前對黛玉無比憐愛“遙遙針對”的情景!
假如賈寶玉婚后當真是“俺只念木石前盟”,他在“悼玉”的同時,為何還要“懷金”?如果寶玉婚后真的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曹雪芹又為何還要告誡讀者:“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要那些妄言寶玉“只念”黛玉而“空對著”寶釵的擁林派讀者閉嘴“莫言”?如果寶玉、寶釵后來果真是“感情不和”、“無夫妻之實”,那寶玉為何還偏要認同藕官所說的“有必當續(xù)弦者,也必要續(xù)弦為是”、“若一味因死的不續(xù),孤守一世,妨了大節(jié),也不是理”的這番大道理?一對“沒有感情”或者“有名無實”的夫妻,能是“繡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艷麗等說”的情形么?寶玉會如脂硯齋所言,“甘心受屈”于寶釵、襲人么?更進一步,若寶釵無法對寶玉的精神世界構成重大的影響,釵、玉二人在“成其夫婦時”的“談舊之情”,又何以會成為作者在前八十回中惟恐“洩漏”的“文章之精華”?這樣的“文章之精華”又如何跟前八十回中寶玉對黛玉的關心愛護形成“遙遙針對”的關系?單是從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這些脂批和正文提示來看,以擁林派觀點為核心的傳統(tǒng)紅學就無以自圓其說,給出一套足以讓人信服的解釋。因此,只要我們堅持從原著出發(fā),從事實出發(fā),總是不難找到這些傳統(tǒng)說法的致命破綻的!
比如,對《終身誤》這支曲子,傳統(tǒng)紅學只顧著掐頭去尾地強調所謂“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等語,卻顯然忘記了。這些話恰恰是代表了賈寶玉處在“終身誤”的狀態(tài)下的錯誤想法!早在本書第五章里,我們就已經(jīng)闡明,所謂的《終身誤》,乃是寶玉的“終身誤”,而不是傳統(tǒng)紅學所認為的寶釵的“終身誤”。同時,這個“終身誤”指的也不是寶玉與寶釵的成婚,而是說寶玉對黛玉的錯誤迷戀,本身就是他在“終身”抉擇問題上的一大失誤!因此,曲中賈寶玉在執(zhí)拗地感嘆了一番“俺只念”黛玉、“空對著”寶釵的迷情以后,還是緊接著轉入了“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情感轉折當中。言下之意,所謂的“俺只念木石前盟”也好,“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也罷,都不過是在寶玉尚未相信癩僧、跛道對他所說的紅塵之情“美中不足”的這番道理以前所堅持的錯誤想法。這本來就屬于被作者所否定的謬言、謬論。在寶玉由“情迷”轉向“情悟”以后,你還能指望他永遠這么“終身誤”下去嗎?那當然是不能的。所以,在甲戌本第8回的《金玉姻緣贊》中,作者才會反過來針鋒相對地告誡讀者:“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要那些妄自非議釵、玉婚姻的擁林派閉嘴“莫言”!而這幾乎就等于是在強調“都道是木石前盟,俺偏念金玉良姻”、“空悼著世外仙姝寂寞林,更不忘山中高士晶瑩雪”了!
當然了,那些堅信傳統(tǒng)觀念的擁林派,也是不會輕易服輸?shù)?。他們辯解說,《紅樓夢組曲》一共是十二支,正好對應金陵十二釵。言外之意,《終身誤》仍然當是寶釵的“終身誤”,而非寶玉的“終身誤”。但在甲戌本第5回中,作者卻講得很清楚:“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凈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辈]有說《紅樓夢組曲》的每一支曲都必須跟金陵十二釵中的一人相對應?!督K身誤》這支曲子講的是寶玉是如何被陰差陽錯的訛緣所誘,從而一度陷入非理性的情迷之中的。這雖然不符合專門“詠嘆一人”的范例,但不也可以用之于“感懷一事”么?更何況,《終身誤》這支曲子滿篇所記都是賈寶玉的心路歷程、情感轉折,而對于薛寶釵的所思、所感、所言、所行,全無一個字的交代,這分明是寶玉的“終身誤”,又怎么可能是寶釵的“終身誤”呢?再者,只要承認寶玉對黛玉的錯誤迷戀即是他的“終身誤”,所謂的“都道是金玉良姻”就很容易理解?!@里的“都”字指的是癩僧、跛道及警幻等仙界人物。他們皆是金玉姻緣的支持者和贊成者,故以一個“都”字相稱。賈寶玉一開始是拒絕聽從他們的勸告的,因而有處于“終身誤”之狀態(tài)下的那一系列的錯誤想法??珊髞硭朊靼琢耍X悟了,故而又有“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一說,以及“金娃”、“玉郎”婚后那種如同“古鼎新烹鳳髓香”一般醇香濃烈的愛情“風韻”!如果把《終身誤》解釋為寶釵的“終身誤”,這句話就特不可解了。賈府中的權勢人物遠非個個都贊成金玉姻緣,如賈母、鳳姐等人都分明是木石姻緣的支持者。事實上,以第66回中興兒的話為憑,在賈府中人道的都是林黛玉跟賈寶玉是段好姻緣,哪里有什么“都道是金玉良姻”一說?況,如果作者真認為寶釵嫁給寶玉是她的婚姻之誤,那癩僧、跛道、警幻等人又豈不成了害人精?賈寶玉的一走了之不也負有很大責任?如網(wǎng)友“聶曉Man”所言:“如果是寶釵的‘終身誤’,那么始作俑者也應該是賈寶玉。詠嘆的也不該是以寶玉的角度。沒理由把人傷害了,還來詠嘆她‘終身誤’。沒人這么無恥?!保ㄒ娋W(wǎng)友“聶曉Man”在百度貼吧-寶釵吧的發(fā)言)至此,那些擁林派只能依靠偷換概念的辦法繼續(xù)周旋下去了。他們說,賈寶玉最后出家解脫了,只是“誤了半輩子”,并沒有“終身誤”。又強調說“終身誤”應該是寶釵的一生被人耽誤了,這里的“誤”字乃是一個動詞,而非名詞。甚至有人還故作高深地告誡別人說:“那個誤不是名詞,而是動詞,不做錯誤講。文言文中錯誤一般不用‘誤’這個字,而是直接說‘錯’。有句詞不是叫‘錯錯錯,莫莫莫’?那個陸游和他情人寫的。”(見網(wǎng)友“臨時的9”在百度貼吧的發(fā)言)但即便有這些巧舌如簧的曲為辯解之術,傳統(tǒng)紅學也依然難掩他們在這一問題上步步敗退的頹勢。這里的關鍵在于,曹雪芹給出的原文是“終身誤”,而不是“終生誤”!“終生”與“終身”在明、清白話文中雖然都有人的一輩子這方面的含義,但其具體指向還是有所不同的?!敖K生”更多的是指人一輩子自始至終的這個過程。“終身”則往往多指對人一生有重大影響的特定事件,尤其多指擇偶、擇配一類的事情。而擇偶、擇配一類的事情,雖然其對當事人的影響力有可能是持續(xù)終生的,但事件本身卻不會一直進行一輩子。因此,明、清小說中多有“完了(某人的)終身大事”、“完其終身”一類的用法。比如,以下兩個例子:
四娘道:“做父母的,有甚怎樣,不過總要完了他的終身大事?!彼臓?shù)溃骸啊惚阆胪炅怂K身大事,只怕就是尋著了,人家也不要這種賤人。”(見李綠園《歧路燈》第1回“念先澤千里伸孝思,慮后裔一掌寓慈情”)
老夫意欲拜懇賢侄,俯念當日結義之情,將紅蕖作為己女,帶回故鄉(xiāng),俟他年長,代為擇配,完其終身。(見李汝珍《鏡花緣》第10回“誅大蟲佳人施藥箭,搏奇鳥壯士奮空拳”)
這里的“完了他的終身大事”、“完其終身”,均是指擇偶、擇配。跟《終身誤》中“終身”二字的涵義完全相同。那當然并沒有什么耽誤一輩子的意思,僅僅指賈寶玉在自己擇偶問題上的曾經(jīng)一誤罷了。此外,硬說文言文中沒有作為名詞的“誤”,也屬于常識性錯誤?!度龂尽侵尽ぶ荑鳌酚性疲骸拌ど倬庥谝魳?,雖三爵之后,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闭撜卟环磷约捍Ф纫幌?,這里的“曲有誤,周郎顧”,其中的那個“誤”字是究竟動詞呢,還是名詞呢?西諺有云:“撒下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shù)個謊言來掩蓋。”以是情是景觀之,誠哉斯言!
再看一看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二十首》。所謂“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出自其中的第十七首。其全文如下:
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
對寶釵素無好感的那些評紅者(如劉心武之流)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將這首詩判定給寶玉、寶釵。但實際上,明眼人一望可知,這首詩是寫晴雯的。起句“茁蘭芽”對映的是寶玉說晴雯:“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保ǖ?7回)另外,《芙蓉女兒誄》里面也有“斗草庭前,蘭芽枉待”(戚序本作“斗草庭前,蘭芽枉茁”,更接近明義的語匯)的說法。次句“紅粉佳人未破瓜”,“紅粉佳人”只能是指晴雯,而絕非寶釵。因為在《紅樓夢》中,只有晴雯是“趫妝艷飾語薄言輕”之人,喜歡將三寸長的指甲用“金鳳花染的通紅”,而寶釵卻“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用“紅粉”二字形容晴雯十分恰當,用之于寶釵則不倫不類。另外,“未破瓜”是指未滿十六歲。清代翟顥所著《通俗編》之“婦女”條:“宋謝幼詞:‘破瓜年紀小腰身’。按俗以女子破身為破瓜,非也。瓜字破之為二八字,言其二八十六歲耳?!鼻琏┱鞘鶜q上夭亡的。在她與寶玉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里,她都沒有滿十六歲。而寶釵到后來與寶玉成婚時,則肯定在十七歲以上。第三、四句是吟詠晴雯而非寶釵就更明顯了:“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晴雯與寶玉同室而臥,伺候寶玉睡覺,而且書中還寫明,晴雯還睡在寶玉床塌的“外床”之上:“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寶玉外床只是他睡。”(第77回)又因為寶玉習慣了晴雯伺候他睡覺,所以在晴雯死后,他夢里依然叫著晴雯來服侍他。故而,明義才說他們是“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如果把“未破瓜”理解成女子未行夫妻之事,未破處,尚且還勉強可以敷衍一陣子。但對于“少小不妨同室榻”一句又該如何解釋?若是未結婚,大家閨秀哪里能說“不妨”與男人同床睡一下的?若是已結婚,夫妻同房是再正常不過的。又哪里需要別人來說什么“不妨同室榻”?其實,明義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寶玉、晴雯年紀還小,不一定懂男女之事,一床睡也不礙事。所以,這才叫“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ó斎?,明義在賈寶玉的問題上也弄錯了,賈寶玉可沒那么單純。)
考量一下這些擁林誣釵者的想法,他們之所以會將富察明義的題紅詩當作一個證據(jù),來論述脂評本后三十回佚稿中的情節(jié),前提是因為他們根據(jù)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二十首》情節(jié)上跟今天我們看到的脂評本原文有所出入的情況,而相信明義認識曹雪芹其人,認為他有機會接觸到一些后世讀者所無法看到的秘稿、早稿上的內容。但事實上,富察明義的親屬圈雖然跟曹雪芹的交往圈有所重疊,但明義本人肯定是沒機會接觸到曹雪芹的。有兩條證據(jù)可以說明這一點。一是明義《題紅樓夢二十首》的小序有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
所謂“鈔本”,也作“抄本”,定義是:“照原稿或刻印本抄寫的書”。假設富察明義同曹雪芹相識,他可以直接找曹雪芹要原稿,何必看什么“鈔本”?既然他看的是“鈔本”,足見他不是曹雪芹那個核心圈子里的人物,而且同曹雪芹并沒有什么的直接交往。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點,在上述小序中,富察明義還提出了一個說法:“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我們這里且不討論《紅樓夢》中的大觀園究竟是不是袁枚的隨園,只問問富察明義自己:你這種說法是哪里來的?是曹雪芹告訴你的嗎?事實上,當然不是!因為富察明義還有一組寫給隨園現(xiàn)任主人——袁枚的詩,即《和隨園自壽詩韻十首》。其中一首是這么說的:
隨園舊址即紅樓,粉膩脂香夢未休。
定有禽魚知主客,豈無花木記春秋。
西園雅集傳名士,南國新詞詠莫愁。
艷煞秦淮三月水,幾時衫履得陪游。
在起句“隨園舊址即紅樓”旁邊,富察明義自注了一筆:
新出《紅樓夢》一書,或指隨園故址。
其中的這一個“或”字就是一個決定性證據(jù),證明了富察明義根本就不認識曹雪芹。假設富察明義認識曹雪芹,若袁枚的隨園的確就是《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原型,則明義完全可以請曹雪芹親口證實這一點,他斷不會用上這個模棱兩可的“或指”二字。若袁枚的隨園并非大觀園的原型,明義也可以請曹雪芹親口證否這一點,他更不會逢人便講什么“隨園舊址即紅樓”、“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這樣不管袁枚的隨園是不是大觀園,明義的表現(xiàn)都說明他對于曹雪芹僅有一些道聽途說的了解,并沒有什么直接的接觸。而既然明義根本就不認識曹雪芹,那么他也就沒機會看到只有脂硯齋等少數(shù)“圈內”讀者才有幸目睹的后三十回佚稿。周汝昌、劉心武等人居然拿富察明義的題紅詩去論述后三十回佚稿中什么“二寶婚后無夫妻之實”,那簡直就跟緣木求魚沒什么兩樣了。
其實,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二十首》不過是詩人的文學“再創(chuàng)作”。即便它在情節(jié)上跟今天我們看到的脂評本原文有所出入,那也是不足為怪的。關于這一點,曲江先生說的很清楚:
作詩之要當在不即不離,以明義《題紅樓夢》而論,許多篇章不過是拈取書中一二情景,輔以想象,敷演而成。故詩句所詠有些為實有之事,有些則是以情理度之必有,于原書索之或無。因此我認為,題詩的有些內容似與小說情節(jié)有出入,這是不足為奇的,因為明義在詩中加入了自己的想象。只有最平庸的詩人才會在“題紅詩”中原封不動地“復寫”小說的情節(jié)。(曲江《再辨明義題紅樓夢二十首之真?zhèn)巍罚?br>如果僅僅因為富察明義的題詩跟今本的情節(jié)有出入,便認為富察明義題詠的是我們今天所無法見到的那些作者早稿和佚稿上的內容,則不免是將文學創(chuàng)作和藝術想象混同于嚴肅的歷史記載了!
最后,談談“薛寶釵借詞含諷諫”一事。在庚辰本中,這一條脂批的相關全文如下:
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于斯:“自執(zhí)金矛又執(zhí)戈,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書題者不少,此為絕調。詩句警拔,且深知擬書底里,惜乎失名矣!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后卅回猶不見此之妙。此曰“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后曰“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今只從二婢說起,后則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襲人、之寶玉,亦他日之襲人、他日之寶玉也。今日之平兒、之賈璉,亦他日之平兒、他日之賈璉也。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璉猶可救,他日之璉已不能救耶?箴與諫無異也,而襲人安在哉?寧不悲乎!救與強無別也,今因平兒救,此日阿鳳英氣何如是也?他日之強,何身微運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變遷如此,光陰倏爾如此!今日寫襲人,后文寫寶釵;今日寫平兒,后文寫阿鳳。文是一樣情理,景況光陰,事卻天壤矣!多少恨淚灑出此兩回書。此回襲人三大功,直與寶玉一生三大病映射。(庚辰本第21回回前總評)
按,庚辰本第21回的回目叫做“賢襲人嬌嗔箴寶玉,俏平兒軟語救賈璉”。其中,所謂“賢襲人嬌嗔箴寶玉”寫的是襲人因見寶玉沉溺于眾女兒之情當中,跟黛玉、湘云等姐妹,不分白晝黑夜地嬉游無度,于是假裝生氣,不理寶玉,以此來規(guī)勸寶玉不可過分沉緬于閨情,也當有所分寸,適而可止。此刻,襲人對寶玉的箴諫,跟“功名富貴”、“立身揚名”之類的東西毫不相干。而根據(jù)以上脂批“箴與諫無異也”、“今只從二婢說起,后則直指其主”等語,再參照這條批語中所透露出的盛衰無常的慨嘆之意,我們很容易判斷出,他日寶釵對寶玉的“借詞含諷諫”,也應該跟賈寶玉的閨閣情結密切相聯(lián),而與“功名富貴”、“立身揚名”等等無關。其大致的情形,應該如前一小節(jié)中我們所分析的那樣:賈寶玉因為喪失了“怡紅護花”式生活狀態(tài)而悲傷不已,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而不能自拔。于是,寶釵巧作《十獨吟》,試圖通過對陶淵明、李白、唐寅、魯智深等十位歷史上或文學作品中特立獨行之高士的歌贊,來鼓勵寶玉重拾生活的勇氣??墒且灾斓呐繛榇淼倪@些擁林派評紅者卻試圖將“薛寶釵借詞含諷諫”一事,強行解釋成所謂的“薛寶釵婚后仍不忘勸諫寶玉立身揚名,以至為寶玉所棄”。在筆者看來,諸如此類的解說至少是在三個方面都犯下了立論上的致命錯誤:
第一,縱觀脂評本的前八十回,凡是寶釵勸說寶玉讀書仕進的地方,寶釵從來都是直言相告,沒有任何拐彎抹角之語。若“薛寶釵借詞含諷諫”一事性質,當真如朱淡文等擁林派學者所言,是寶釵在那里勸說寶玉去“立身揚名”,寶釵也應該一如既往,直言相諫才對,何必搞什么“借詞含諷諫”這一套?更何況,若是要勸寶玉做官,寶釵又能“借”什么樣的“詞”呢?如果是以建功立業(yè)為主題的詩詞,寶玉原本就聽不進去,寶釵又豈會在這上面白費功夫?如果是以兒女情長為主題的詩詞,那又怎能有勸說對方“立身揚名”的效果呢?事實上,在脂評本的前八十回中,唯一跟寶釵所“借”之“詞”有關的證據(jù)線索,就是蒙府本、戚序本第64回中脂批所提及的“《五美吟》與后《十獨吟》對照”的情形。而《十獨吟》既然強調的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一個“獨”字,那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跟“功名富貴”、“立身揚名”之類的東西扯上邊的。即便是按照蔡義江等官方學者所理解的那樣,寫的是“古史上十個獨處的女子如寡婦、棄婦、尼姑等的愁怨”,那都與“立身揚名”等語無關。而如果承認《十獨吟》是“通過分詠十個不與世同流合污、惸獨不群的古人,來寄托詠者的感慨和情思”,這里的寶釵所“借”之“詞”,就更是與朱淡文等人所稱的“勸諫寶玉立身揚名”風馬牛不相及了!
第二,退一步說,即使承認“薛寶釵借詞含諷諫”一事的性質就是寶釵在那里勸說寶玉讀書做官,以脂評本前八十回中的情形觀之,在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中,寶釵也絕不會是抱著所謂“立身揚名”的目的來勸寶玉的。因為寶釵之勸寶玉讀書仕進,她絕不是要賈寶玉去做賈雨村那樣的贓官,恰恰相反,她是要賈寶玉通過掌握權力,去消滅以賈雨村為代表的那些如橫行“螃蟹”一般的貪酷之輩!正所謂“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是也!因此,當寶玉讀到寶釵的《螃蟹詠》時,他才會立即放下以前對寶釵的成見,而不禁高呼:“寫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第38回)在這種情況下,寶釵始終是將恪守正義的原則放在個人升官發(fā)財?shù)淖非笾系?。亦如?2回中,她對黛玉所坦言的那樣,男人們讀了書、做了官,反倒更壞了,“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一言以蔽之,寶釵對經(jīng)濟仕途的真實態(tài)度乃是:做官就得做那種能夠澄清吏治的清官、好官,若做不成好官,就不如不做官而經(jīng)商務農。她又怎么會像黛玉那樣強逼著寶玉“上進”,一看見寶玉不肯與孫紹祖輩同流合污,就急得出言責罵其“一年大二年小”呢?事實上,我們看到,在前八十回中,面對寶釵的勸說,寶玉的態(tài)度大體可以第38回“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為界,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個階段。在前一個階段中,寶玉由于誤以為寶釵是要他去做賈雨村那樣的貪官,所以一聽見寶釵的勸言,他不是“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就是“反生起氣來”,謾罵寶釵是“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傻搅撕笠浑A段中,寶釵再勸說寶玉要認真讀書學習,寶玉就絕不敢這樣放肆不客氣了。比如,第48回,寶釵借香菱學詩一事,勸說寶玉:“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么有個不成的?!标P于寶玉的反應,書中只寫了“寶玉不答”四字。這時候的寶玉雖然依舊不樂意聽從寶釵的勸告,可他既沒有抬腳就走,也不敢出言頂撞,僅僅是一副理屈詞窮,沉默不語的樣子。這又是為什么呢?這是因為早在此前的第38回中,寶玉就已經(jīng)通過寶釵的《螃蟹詠》,多多少少地了解到了寶釵那種反官僚的思想,跟他自己的人生理念是本質相通而立場一致的!寶釵不僅沒有“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正好相反,她那種勇于批判現(xiàn)實黑暗的憤世嫉俗,還恰恰是賈雨村等“釣名沽譽”之徒、“國賊祿鬼之流”的精神死敵!因而,當寶玉再次面對寶釵要他勤勉奮進的勸言時,他就完全失去了原來的道德制高點,在道義上變成了一副自信心嚴重不足的樣子?!吘梗凇扒濉迸c“濁”的對陣中,以“清”自居的一方是有理由大聲呵斥對方的??稍凇皯小迸c“勤”、“怯”與“勇”的兩兩對照之中,身為“懶”者和“怯”者,對自己的作派卻總會有那么一點羞于啟齒的味道。而既然早在前八十回中寶玉就已經(jīng)是羞于反對寶釵的勸諫了,同時寶釵又絕不會像黛玉那樣一心一意地逼著寶玉非做貪官不可,反倒認為男人若是做不了好官,竟不如從事“耕種買賣”來的好,到了脂評本的后三十回佚稿,寶玉又怎么可能僅僅由于寶釵的“借詞含諷諫”,就與之恩斷義絕呢?所謂的“以至為寶玉所棄”云云,真的是連起碼的文章都未讀懂、讀通的說法!
第三,朱淡文等擁林派紅學家固然是注意到了脂批中關于“他日之玉已不可箴”的情形,卻完全忽略了事情還有另外一面:他日之寶玉雖然已“不可箴”,但他卻照樣可以被寶釵給設法“移性”!正如第22回中寶釵自己所言:
“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保ǖ?2回)
彼時,賈寶玉雖然已不可箴諫,但薛寶釵卻完全可以用這些“道書禪機”來將其“移性”,而導向佛教的遁世、出世之路!而且,往深里一層講,寶玉的“不可箴”,還恰恰構成了寶釵之所以要引導寶玉“悟道”出家的充分理由!試想一下,若寶釵可以單純地依靠《十獨吟》就讓寶玉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她還用得著犧牲自己在塵世的婚姻幸福,來引導丈夫復返大荒山嗎?很明顯,若寶玉的“病勢”不沉,寶釵也犯不著以此“猛藥”來醫(yī)了。而事實上,曹雪芹在其前八十回中,也一再向讀者透露,寶釵的那些佛、道思想,對于寶玉的潛在的“移性”之力,更遠勝過于她對寶玉所講過的那些儒理方面的勸告之言。比如,第22回寫寶玉聽了寶釵介紹的《山門·寄生草》以后的反應: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第22回)
第50回,寶釵的《鏤檀鍥梓謎》與寶玉的《天上人間謎》,一個感嘆世人未曾聽聞象征佛法真諦的“梵鈴聲”,一個念念不忘于來自道家仙家的“鸞音鶴信”,一佛一道,均屬于“出世”方面的哲學體系,自覺不自覺間,也形成了師傅帶徒弟且相互攜手、聯(lián)袂的關系。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天上人間兩渺茫,瑯玕節(jié)過謹隄防。
  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這就將寶玉雖已“不可箴”,卻照樣“能移性”的情形表現(xiàn)得更加明晰具體了。如果讀者對以上這么多有關寶玉能被寶釵給“移性”的提示全然視而不見,只讀書讀到半截就妄言什么“薛寶釵婚后仍不忘勸諫寶玉立身揚名,以至為寶玉所棄”,甚至連作者關于“莫言綺縠無風韻,試看金娃對玉郎”的由衷告誡都不管不顧了,連脂硯齋關于寶釵主動引導寶玉出家的“雖離別亦能自安”、“香可冷得,天下一切無不可冷”等具象說明都不聞不問了,那真的是徹底地辜負了曹公生前的一片苦心設計了!
此外,對于朱淡文等擁林派紅學家習慣于拿寶玉的《女兒酒令》來強化自身貶釵、誣釵之觀點的做法,筆者就更不敢置一句贊詞了。因為賈寶玉的《女兒酒令》明擺著就不可能是寫寶釵的,更遑論什么“有預示寶釵結局的作用”。起句“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分明說的是女孩子年齡大了尚未嫁人,而不是什么孀婦青年守節(jié)。因為后者應當說“女兒悲,青春尚小守空閨”才對,豈是“青春已大守空閨”?次句“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也不可能跟寶釵發(fā)生聯(lián)系。據(jù)脂批,寶釵是“雖離別亦能自安”。若是為“悔教夫婿覓封侯”而“愁”,又何來“自安”二字?第三句“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可寶釵卻是不喜“富麗閑妝”、“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盡管寶釵對自己的美貌有最充分的自信,但她卻從不把人生的樂趣放在晨妝打扮之上。末句“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就更是絕不可能語涉寶釵了。庚辰本第63回敘及作為賈珍之妾的“佩鳳偕鴛兩個去打秋千頑?!?。此處,脂硯齋批云:“大家千金不令作此戲,故寫不及探春等人也?!保ǜ奖镜?3回雙行夾批)考量大家千金之所以不讓玩蕩秋千的游戲的原因,一來是嫌它不夠穩(wěn)重,二來如《金瓶梅》中吳月娘所言,是害怕小姐們“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子喜抓去了,落后嫁與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見《金瓶梅》第25回“吳月娘春晝秋千,來旺兒醉中謗仙”)。而既然連探春等都“不令作此戲”,寶釵就更不可能出現(xiàn)什么“秋千架上春衫薄”的情形了。只為了迎合固有的錯誤觀念,就不惜生來硬拽,強扯若干不相關的內容來為自身“壯膽”,這種作派亦反過來說明傳統(tǒng)紅學黔驢技窮到了何種程度了!
排開這些傳統(tǒng)謬說所帶來的影響和干擾,我們重新回到本章的正題之上。關于寶釵憑借自己在佛、道等“出世”哲學方面的“博知”,主動引導寶玉“悟道”出家的舉動,如果我們要用最簡短有力的語言來概括寶釵此舉的思想本質與精神內核的話,小說第70回中寶釵所作《臨江仙·柳絮詞》中的一句話,恐怕就是對此最為形象的一種詮釋: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易逝,世事無常,人生原本有沉有浮,情緣自古有聚有散。一個人如果只是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那樣,只顧著陶醉于當前花團錦簇的繁華之中,而對于現(xiàn)實中的艱辛與苦難一概持逃遁和躲避的態(tài)度,那他必然缺乏勇氣去面對世易時移的精神打擊。而一個人若是像書中的林黛玉那樣,感受到了萬事無常的必然趨勢,便一頭沉浸到無限的悲情與傷感當中,那也只能成為絕望心態(tài)與陰暗心理的可悲俘虜及犧牲品。惟有像脂評本原著中的薛寶釵那樣,既然以冷峻的眼光正視人生的諸多痛苦與無奈,又以一顆平常心坦然地面對這一切,不管是千重苦、萬般難,還是面對世俗的非議和“高處不勝寒”的人生孤寂,都始終不改其追求正義理想的初衷。如此方是克制悲情、超越苦難的恒久之道!恰如夢稿本中一條混入正文的“疑似脂批”所言:“人事無常,原不必戚戚也?!焙茱@然,如果是為了原本無常的名利、情緣這些東西,而一味患得患失,這樣的人在作者的眼中始終不過是“情癡苦淚多”的可憐人。惟有像寶釵那樣跳出顧影自憐的小圈,以悲天憫人的高度俯瞰蕓蕓眾生,這才能成為曹雪芹心目中“艷冠群芳”的“群芳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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