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器作坊里工人們在埋頭工作。

采訪者｜劉 娟

受訪者｜梁武才 周電波

攝影者｜王立力

口述｜煙澗村仿古青銅器：因為仿制得太好，它們曾被當成文物

做銹是仿古青銅器制作中最難以掌握的技術(shù)，也是最能顯現(xiàn)出各家工藝水平高低的技術(shù)，一般不對外人說。再大的作坊，也只有老板知道做銹的技巧，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找人幫忙來做銹也是口頭指導一下，絕密配方不會透露。

煙澗村，全稱為煙云澗村。它看上去與河南大部分的村莊并無不同，整齊的麥田或者油菜田圍在村外，一派安寧富足的景象，但村里一點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安寧”。處處可聞機器的轟鳴聲，這是村民們在制作仿古青銅器，間或夾雜著打磨半成品時發(fā)出的尖嘯聲。

“子申父己”，青銅器之鄉(xiāng)

順著聲音，隨意推開一戶人家，就可見院內(nèi)屋里擺放的都是造型各異的仿古青銅器，院里有正在埋頭干活的人。見有人來，男人會停下手中的活，拿出他們做的東西給你看，對于陌生人的突然造訪，似乎早已習慣。臨走，不管你買不買東西，他們都熱情相送，并遞一張名片過來，說：“有需要了聯(lián)系?！边@和傳統(tǒng)村莊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生存狀態(tài)大大不同。

煙澗村村民在制作馬踏飛燕的蠟膜。

不說仿制，單說煙澗村一帶的青銅器制作歷史，便可追溯到夏商周時期，村子附近出土過中國最古老的“子申父己”銅鼎、銅爵等青銅器。煙澗村旁的九皋三涂山便是夏商周時期王室的祭祀寶地，《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晉侯使屠蒯如周，請有事于雒與三涂。萇弘謂劉子曰：‘客容猛，非祭也，其伐戎乎？陸渾氏甚睦于楚，必是故也。君其備之！’乃警戎備。九月丁卯，晉荀吳帥師涉自棘津，使祭史先用牲于洛?！?/p>

這個歷史事件說的是晉派使者屠蒯通報周王室，說要到洛水和三涂山的天室寶地祭祀。周卻起了防備之心，晉使者只能派將軍荀吳率軍悄悄涉渡黃河，沿“晉楚古道”到達在伊水的三涂山祭祀。煙澗村北一帶就是當時作為祭器的青銅器燒制地，現(xiàn)在因地下有許多古墓而被文物部門定為“二級文物保護區(qū)”。

煙澗村里，孩子騎在馬踏飛燕上玩耍。

近年興起的仿制青銅器則要從方興慶這個人說起，方興慶現(xiàn)在七十多歲，有人稱他為“青銅器之父”。網(wǎng)上傳聞，上世紀70年代，村里人還在吃大鍋飯時，方興慶已經(jīng)開始做起“倒賣古董”的營生。1963年，他收來一面殘破的銅古鏡，為了賣出好價錢，得修好它。經(jīng)過反復試驗后，方興慶成功地制作出“仿戰(zhàn)國時代的牛鼻象背銅鏡”。

他將此仿制品交給一名文物工作者看，對方居然沒認出這是“現(xiàn)代”的東西。但這仿制品給方興慶帶來了麻煩，古董販子買走后又以假當真轉(zhuǎn)手賣給下一個古董販子或藏家。這些地下交易被警方查獲后，順藤摸瓜找到了方興慶，銅器被沒收，他也不止一次被罰。而現(xiàn)在眾多出自他手的仿制青銅佛像，正“安坐”在國內(nèi)的許多知名景點。

正是在他的帶領(lǐng)下，煙澗村形成了龐大的制作仿古青銅器隊伍。

村里隨處可見的石灰底院墻上，用紅綠油漆寫著三個大字：青銅器。這既是招牌，也是廣告。農(nóng)村人家的墻上，隨處可見這類廣告，比如“李莊有嗩吶”、“后村種豬”。不用加任何修飾，十里八村的人家誰東西好壞，心里都清楚。煙澗村墻上隨處可見的“青銅器”三個字，想來也是這個道理，只是告知這里有，好不好就不需要多說什么。

制作青銅器的煙澗村村民在火爐前。

村民梁武才三十多歲，青銅器做了十幾年。在煙澗村，他做的青銅器無論質(zhì)量還是規(guī)模都首屈一指，可以說是年輕一代青銅器制造者中的代表。十八歲高中畢業(yè)，他就開始做青銅器。“我去四川跟著我舅，學這個青銅器。我舅是隔壁村里的，那時候他在四川開了個廠，我就去跟他一起做。學了一年多，后來回到我們這鄉(xiāng)里?！?/p>

做銹仿古，青銅制新

“那些年的銷路比現(xiàn)在好，包一帆布包出去就能賣上兩三千。那時候干這個的不多，全國干這個的都不多。剛開始經(jīng)常被當成販古董的，村里好幾個人都被抓起來了，現(xiàn)在都知道了，就是工藝品仿制。

煙澗村村民在自家的小作坊制作青銅器，一般小作坊里人也不多，通常就夫妻二人。

“那時候背著包去四川賣東西，坐火車安檢都過不了，人家說要讓專家鑒定，鑒定完才可以過。怎么辦呢？洛陽火車站有一個寄存處，可以在外面先把物品寄存過去，然后人進站后從里面取，這樣省了過安檢這一關(guān)?！?/p>

梁武才的作坊，和村里做仿古青銅器的人家一樣，是一個有著兩三層小樓的院子，里面有一間他自己專門的辦公室。

不同于其他村民要等待中間商來采購，他自己靠網(wǎng)絡(luò)來尋找銷路。作坊里還設(shè)有展廳，有顧客來就引到展廳里，給人詳細介紹?？腿艘?，不管買沒買東西，他都笑臉相送，并遞上一張名片，歡迎下次再來。

工人正在制作銅器。

展廳里的“作品”，除了常見的東漢馬踏飛燕、東周“天子駕六”、戰(zhàn)國方鼎、春秋蓮鶴方壺等，還有一些新穎的產(chǎn)品。

“這幾款產(chǎn)品，別家作坊不可能有。像這款‘馬上封侯’，是我們根據(jù)‘馬上封侯’這個成語設(shè)計出來的，就是馬上加官晉爵的意思。明年是猴年，我們準備開發(fā)一批猴年的產(chǎn)品。每年都會開發(fā)一些相應的產(chǎn)品，比如今年是羊年，我們開發(fā)了‘四羊方尊’，去年馬年，我們做的是‘馬踏飛燕’，都銷得非常好。價位一般在五六百塊錢，外加一個精美的包裝。過年送禮啊什么的，比煙酒好?！?/p>

他對青銅器的制作工藝也進行了改進，在擴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同時也保證了青銅器的質(zhì)量，“現(xiàn)在水玻璃精密鑄造我已經(jīng)不用了，改成了硅膠鑄造，我們還是第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屬于全國鑄造行業(yè)最高的技術(shù)。工人都是我自己教出來的?！?strong>但青銅器最重要的工藝在于蠟模和做銹，這兩個步驟不輕易示人。

煙澗村青銅器作坊里制作好的馬踏飛燕。

蠟模是青銅器造型美觀與否的關(guān)鍵，通常是仿照古青銅器的樣子，用石蠟人工雕刻出來的。在當?shù)?，有的農(nóng)戶自己做不出模型，就會向別人購買，根據(jù)大小不同價格也不同。

在煙澗村，多數(shù)人家都是自己制作蠟模，且不公開出售，這是為了增加自家青銅器的市場競爭力。

做銹是仿古青銅器制作中最難以掌握的技術(shù)，也是最能顯現(xiàn)出各家工藝水平高低的技術(shù)，一般不對外人說。再大的作坊，也只有老板知道做銹的技巧，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找人幫忙來做銹也是口頭指導一下，絕密配方不會透露。

村民方東鑫制作的3米多高大鼎和他的兒子。

改進工藝、創(chuàng)新題材、擴張銷路都是青銅器年輕手藝人所具備的優(yōu)勢，他們穿著西裝，邁著步子把這門古老的手藝搭上了現(xiàn)代經(jīng)濟的巨輪。老一輩的藝人則更愿意按照舊的習慣來制作生產(chǎn)。

“我不會上網(wǎng)，不做網(wǎng)上銷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白天干活，晚上還想出去打打牌。而且最近這幾年（做仿制青銅器）也不是太賺錢，競爭太激烈。”老藝人周電波說。相較于年輕人的精明干練，周電波的身上多了一種由于長期專心從事某一項勞作而沉淀出的淳樸氣質(zhì)。

銅器傳世，愛蓮傳家

“我今年47歲了，做這塊有十幾年了。剛開始做時國家不讓，因為量少，別人不知道有這個技術(shù)，就有人拿出去當古董賣。所以都是偷著做，家家都是小規(guī)模作坊，也沒有機器，全靠手工做點小東西，一年也做不了幾件。

“后來，大概是零幾年的時候，當時的伊川商務(wù)局局長，把我們的東西帶到在日本、美國、俄羅斯好多國家的博物館展覽。這之后就（政策）允許做了，我們這里才開始放手做，也慢慢形成了規(guī)模。

村里制作仿古青銅器的創(chuàng)始人：72歲的方興慶老人和小孫子。

“現(xiàn)在（文物）販子們從我們這里買走之后，拿出去賣大價錢。但東西真假，俺們一看就知道。”

周電波原來在洛陽拖拉機廠上班，后來廠子倒閉，他就回來學習做青銅器?！盎貋砗罂纯慈思艺ψ?，自己就摸索著做，沒有專門去學過?！?/p>

青銅器的手藝沒有門檻，誰都可以學，真說要憑啥，就像周電波說的，得憑悟性?！拔矣X得學這比較容易，有些人學一樣東西，干一輩子都干不好，有些人一看就會了。這跟個人的悟性有關(guān)。

“村里的人對手藝都沒啥隱瞞，打個比方說，誰要想來跟我學，問啥我都給他說。所以俺村發(fā)展快。我們對別村的人也不隱瞞，但他們沒有形成規(guī)模，不像俺村，已經(jīng)形成市場。

村民正在展示做好的仿古青銅器。

說到市場化，周電波說“做生意得講信用，這次你騙他，下次人家就不來了。我這人吧也比較實在，從來不騙人，不管是北京來的南京來的，到我這里一視同仁，不會賣給他高了賣給你低了?！?strong>這不僅是周電波個人的為人，也是周家的家訓，他說煙澗村周家的家祖叫“周敦頤”。

周師傅的老父親說：“《愛蓮說》你讀過吧？就是周敦頤寫的?！型ㄍ庵薄?、‘出淤泥而不染’就表現(xiàn)了他的品格，這也是我們的家訓，不管是從政、從戎、從農(nóng)、從商，不管做什么，都得有高尚的情操，都得正直，不能做坑蒙拐騙的事?！?/p>

周敦頤的墓就在村邊的蓮花山上，是流沙墓，可以防止盜墓。因為流沙堆積在墓門上方，一但盜墓破壞機關(guān)，流沙就漫塞了整個墓穴，所以盜墓人無法下手。從他家出發(fā)，步行不過兩百米，一側(cè)出現(xiàn)一座低矮的小山，目測海拔不超過兩百米。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山坡上一處地方，松柏環(huán)繞，蒼綠一片。

村民家里仿古青銅器展廳一角。

周師傅的父親七十多歲，是村小學的退休教師，拿了家譜給我看。

宋仁宗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范仲淹病故葬于洛南萬安山時，周敦頤和程伯溫商議，需在洛南選塊墓地。周敦頤從萬安山出發(fā)，沿伊河東岸南游，忽見一村，上空青煙繚繞，綠水青山掩映，景色絕妙，使人心曠神怡。問之得知此乃漢光武帝親口所賜‘煙云澗村’也。東依蓮花山，山下云澗溪輕輕流過，西有明水白龍河，就把墓地選定在蓮花山花蕊之巔。程伯溫把墓地選定在伊河西岸白虎山上，與周敦頤、范仲淹隔河相望。三友相鄰，永世做伴。

記得周家大門上，有一副周師傅手寫的對聯(lián)：

晴綠乍添垂柳色

春溪時泛落花香

橫批：春花秋月

雖然再沒有周敦頤的驚世風華，但是蓮的“中通”與“外直”依然傳承至今。我原本很疑惑，老藝人不會用網(wǎng)絡(luò)，坐在家里等顧客進門，能有多少買賣的機會呢？現(xiàn)在明白了，他靠的是這些年積攢下來的信譽在做生意。誠實待人，不騙人，這是家訓，是千百年來不變的道理，也許也是煙澗村能一直保存這門手藝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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