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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南方,凌晨四點,到夜晚薄暮,總會有鳥叫,鳥叫聲牽引出相思,也牽引出童年,鳥叫聲讓人歡悅,也讓人悲愴。 在去冬,雪下了幾場,總是有黑色的鳥兒死掉,是烏鶇,在垃圾桶旁、雪地里,屋檐下。流浪貓也是嗦嗦的,整個臘月時分,園子里人跡罕至,一胎生了七只的流浪貓,一只貓仔也沒有活下來。然而對于那些鳥的尸體,無人問跡,亦無貓問跡。在寒流要來的那幾天,一只蒼鷺落在已經(jīng)干枯的蒲草堆上,就在我樓下的河塘邊。塘上短暫結(jié)冰,野鴨子偶爾滑冰而過,天氣極其好的時候,它們的尸體也隨處可見。一只成年蒼鷺有著默然的表情,連著幾天站著稻草堆里,一動不動,半赤半灰,像陰陽圖形的合成物,曾經(jīng)吸引我連著好幾天觀看。為它,曾經(jīng)求助于愛鳥協(xié)會,他們說如果活過最后的寒流,它就會活下來。然而看樣子完全沒有這可能,它沒有食物,已經(jīng)不懂得飛翔,只是河塘旁枯枝里的一堆垃圾,趕了幾只都不會走動。我實在為它擔(dān)心,又無法跳下去拯救。然而謝天謝地,寒流過后,它騰空而起,蹤跡不見。 也就是去冬,我經(jīng)常在陽臺上撒一些小米,有時也放吃剩的半個玉米棒子,一些面包屑,希望能幫到它們。我以前永遠也不會知道,饑餓的鳥兒有那么強的嗅覺和視覺,它們循跡而來,贈我以鳥屎,以及羽毛,以至我現(xiàn)在的筆盒里,還有幾片飛羽,其中一條是玄色的,長,神秘,我甚至從來沒有清洗,好像它隨時還可以回到主人的身體,重新飛翔。
過年的那些日子,我一個人呆在這南方的園子里,遠離家人朋友,園子空曠,然而鳥聲婉轉(zhuǎn),似是另一種安慰,分外與我親近,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感覺,可是因了鳥叫聲,鳥飛翔的姿勢,我并不感到如何孤獨。鳥兒飛翔,總能讓我想起故鄉(xiāng)的山岡、樹木,以及村莊的老人,想起冬日專門留在樹枝給鳥吃的果子,想起紅彤彤的一樹紅棗,一樹海紅果,想起我沙漠邊的童年。 就這時節(jié),候鳥從北方結(jié)伴而來,成群結(jié)隊,然后再往南,鋪起漫天羽翼。當(dāng)然,也有一些鳥兒不懂得遷徙,或者來不及遷徙,就如這只落在枯枝堆里的蒼鷺,看著封凍的河面小心地蜷縮起自己,等著死亡,或活下去的可能。 在我的故鄉(xiāng)陜北,多的是麻雀、畫眉鳥、鴿子、鷓鴣、啄木鳥、貓頭鷹、白頭翁、山雀子、紅嘴鴨、喜鵲。畫眉鳥我們俗名叫眉眉鳥,是種受歡迎的鳥;麻雀又叫老家巴子,巴子自然是不受歡迎的人,但老家巴子,已經(jīng)是鄉(xiāng)親化了的,可見是尋常鳥,經(jīng)常飛起一片又一片,在棗樹海紅樹上蹲著。還有俗名叫姑姑救、八姑寵兒、石雞、餓狼片的鳥,我迄今不知道學(xué)名是什么,它們屬于我的家鄉(xiāng)鳥。當(dāng)然有燕子,南來北往,一年一度,住在屋檐下,有時也住進人家窯洞的頂子上,當(dāng)然,得給它的巢加一塊木板。小燕子們伸出頭,毛茸茸的,是剛破殼的雞,孩子們不被允許看,怕它們羞死,就是大燕子飛回來,也要裝作沒有看到,怕它們羞。“不借你家鹽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屋檐住一住”,大人們說燕子很知恥,住在人家屋檐下害羞,知道是恥辱。小孩子們很明白,鳥兒們握在手里,羞羞羞地低下了頭,伸長了脖子,就死掉了?!嘧邮遣荒芸吹?,我現(xiàn)在還記著,每次看到燕子總害怕它們因為我的注視而自戕。 這十年,在南方讀書,我認識了一些其他的鳥兒,我故鄉(xiāng)土地上的麻雀、畫眉、鴿子與鷓鴣,也經(jīng)??梢砸姷剑哪绝B少,貓頭鷹亦然,但鳥兒是相同的,飛翔是相同的,就如一些悲傷的東西是相同的一樣。我失戀了,我的戀人離開了我,在遙遠的地方,遙遠城市的一間七樓的房子,永久地,我被擱置了。一切都變了,一件事又一件事在不斷發(fā)生,事情無限循環(huán),但都沒有他了,然而在我所在的園子里,還有我童年所見的鳥兒,加一些新的,還有我們聽過的共同的鳥的調(diào)子,鳥叫聲呼出黎明,收回傍晚,它們徘徊著不去,和我在戀愛中一模一樣,冬天時悲愴一點,梅雨季節(jié)歡快一些。這些有著翅膀的鳥兒,永遠是相同的。燕子在我童年隔壁的三娘娘家的窯洞里筑巢,那時候我還不敢偷偷看它的巢穴,如今它們在南方的天空里尖叫著歌唱,飛來飛去,和愛情一樣,在記憶里,長了翅膀,飛來又飛走。歲月流逝,熾烈的愛情也已經(jīng)流逝,但是鳥兒的鳴唱卻把一切召回。僅僅是一只,有時也可以是幾只,在不知名的某棵樹的枝頭,敘述著我的悲傷,與我如此親密相間,互相敞開。這些移動飛奔的嗩吶聲,完整地敘述著我曾經(jīng)的悲哀和歡欣,與我這么近啊。 整個冬天我很孤寂,園子也顯得很孤寂,但冬天南方的鳥兒卻那么多,它們不知道從哪里遷移來的,落在這里,一場又一場的雪趕著下,它們黯淡的頭顱在枝頭上吊著,源于失望還是源于饑渴,我一點都不知道。 在今年夏天,我去了甘南一趟,見了一種奇怪的鳥——禿鷲。這種鳥走動時候像很老很老的老人,表情也是老年人的,鼻子和下巴似乎就要長在一起,眼睛深深陷落,展翅時,仿佛比一個人伸開雙臂還要長,飛到蒼穹之上,在一大片白云下面拍動翅膀,白云的背景之下,形態(tài)是那么清晰逼真,那么讓人感動。它們用野蠻的漠不關(guān)心的目光注視著我,在山間,未出太陽之前。接著,在幾十分鐘之后,它們飛躍而下,張開險惡的喙,大口地吞噬著切割開的腐尸,發(fā)出令人顫抖的響聲。這時候,太陽正開始升起。禿鷲,這種有著粗糙離奇外貌的鳥類,極度年老的外觀讓人恐怖,它們嗜好的食物令人恐怖,但是當(dāng)它們早早地站在山頭,沐浴在早晨充足的亮麗的陽光下,展翅在天宇之間,你會想到神靈,你會覺得感動。陽光似乎是它們所需求的必然因素,它們習(xí)慣性在陽光出來之間,飛駐高高的山岡,走動或站立,獨自或三五成群。 這些禿鷲讓我想起童年的一件往事。叔叔在地里勞作,頭頂?shù)睦销椬狡鹨恢煌米?,他在飛奔中抓住了它,卻也已經(jīng)是只留三條腿的兔身。 在我小時候,祖母喂過一只野兔,小小的,從兔仔養(yǎng)到大兔子,兩年,什么都吃,什么都好奇,打洞是拿手一絕??上?,拴著的繩子斷了之后,它消失了,再無蹤跡。祖母氣狠狠的,悔沒有殺掉這頭野獸,她覺得自己的感情是被背叛了的,所以老是提起這只兔子,說是撿來的東西養(yǎng)著也收不了心。 祖母還從黃鼠狼的口中救下過家雞,從貓的口中救下過麻雀,它們有些死掉了,有些活了下來。在一個空置的大甕里,我養(yǎng)過一只老鼠,發(fā)現(xiàn)它跌落的時候,已經(jīng)被餓了好幾天,瘦瘦長長,也當(dāng)作可以養(yǎng)的動物養(yǎng)了一段時間。——后來忘記了它的下落。當(dāng)然,冬天的夜晚太漫長,在地下放置一個套雀兒的籠子,套住過老鼠,但是大人們實在太懶,最后在黎明到來之前,它咬開紅柳做的筐,跑掉了。大人們笑著,說:“聰明?!贝笥锌滟澦囊馑?,這新鮮的故事,說了好多天。
我曾經(jīng)用手扣住過一只鳥窩,山洞邊的,打在土堆上的小小的鳥巢,一只肥乎乎的大鳥,但身子并不是很大,下了四顆蛋,它扔下它的未出世的兒女,從我伸開的手旁,嗖溜飛過,我現(xiàn)在還記得它身體的溫度,以及,翅膀的輕響。以后好幾天,我曾經(jīng)很多次去看望那些鳥蛋,但卻再也沒有碰到過大鳥。 有一次,手伸進半崖上的鳥巢里,想著扣住一兩只大鳥,拿回家玩,或者喂貓兒。在此之前,我經(jīng)常爬樹。孩子群里,我是爬樹最快的。曾經(jīng),端掉過一些鳥窩?!倌甑淖镞^在成年的雨夜寫來,仍然覺得悲愴??墒俏业氖钟X得冰涼,那是夏季炎熱的午后,我嚇傻在原地,接著,眼睜睜地,看著一條蛇從洞里爬出,并不小小瘦瘦,已經(jīng)有手指頭粗了,一路往廢棄的干草堆爬去……我不懂得跑走,也不懂得尖叫,一動不動像施了魔法一般,站在原地。不過,活了下來。
我見過這樣的場景,打死的蛇肚子破開,一只麻雀,又一只,總共七只,還都是完整的樣子,從它的肚子里刨出。也見過這樣的場景,鴿子在上方飛舞,像被施行了魔法,蛇頭晃動,舞蹈,眩暈。鴿子明明在我人頭高的地方,在更高的高樹上,可是它悲鳴著,一點點轉(zhuǎn)著圈子往下落,落,蛇大張著信子,紅色的,深深的舌道,永恒的黑暗之所。它也許用了一種密語或一種邪惡的舞蹈,控制了它,控制了這飛翔的神靈,大地在戰(zhàn)勝天空,鴿子跌落了,最后,滑進了無底深淵。 我并不是如何怕蛇,在早年,更小的時候,跟著爺爺放羊,我經(jīng)常去找蛇蛋。叫做長母溝的地方,有很多寬大的石頭,天然的,人躺在上面,可以當(dāng)床,一些大石頭,很平整,可以睡幾個人呢。我常常想著下面就是蛇窩,蛇會將蛋下在巨石下。那時候真是什么都不怕??墒钱?dāng)我的手觸摸過冰冷的蛇皮之后,我再也不敢去掏鳥窩,也再不敢,去尋找,石頭縫隙間可能存在的蛇窩。 當(dāng)然,總是可以見到松鼠偷食杏子和黑豆,挖開它們的洞,裝進麻袋里,可以裝半麻袋的糧食。松鼠和老鼠,它們捕獵鳥蛋、鳥,它們摧毀鳥巢??偸且桓C又一窩,小小的,羽翼還沒有長出來,大概還不懂得害怕和疼,就被吃掉了。尤其是松鼠,你可以看到,一棵樹到一棵樹跳來跳去,很多人贊美它,但它是鳥蛋的破壞者,最大的獵手,吃掉,或者掀翻,滾滾而下,那是鳥的子民,鳥的兒女。有翅膀的動物的死更讓我覺得悲愴,它們被神賦予飛翔的能力,賦予一整個天空,賦予白云,但它們居然也會死去,最終歸于大地。
到底是南方,凌晨四點,到夜晚薄暮,總會有鳥叫,鳥叫聲牽引出相思,也牽引出童年,鳥叫聲讓人歡悅,也讓人悲愴。我想起一些事情,隨意地寫下,算是筆記,也算是線索。一整個冬天和一整個夏天的鳥鳴,如果都可以儲存起來,想聽時聽一聽,多么好。 本文刊于2016年11月24日《文匯報·筆會》。 ……………………………………………… 2016年,筆會創(chuàng)刊70周年。 衷心感謝您這些日子以來的關(guān)注, 也期待未來的歲月里, 我們依然能照見彼此…… 回復(fù)“201610”,您可收到上個月的部分好文推送: 潘凱雄:《書店之美,到底美在何處》 曾泰元:《“牛津英語詞典”里的“長征”》 李天綱:《復(fù)旦創(chuàng)辦之初,最重要的課程是西哲》 戴 冰:《茶說》 倪志量:《我的車行,我的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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