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峰 淮安市淮陰區(qū)人民法院 庭長】

［摘要］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的價值與功能在于衡平性，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制度宗旨是為實現(xiàn)物權回復圓滿狀態(tài)，兩者既存在著相同之外，也存在不同之處，二者在一定的條件下發(fā)生競合。而權利人對兩種返還請求權利不同的選擇，形成的法律關系又截然不同，所產生的法律后果也不盡相同。

 ［關鍵詞］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  所有物返還請求權

        一、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與所有物返還請求權之形態(tài)特征

（一）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

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制度起源于古羅馬法，它主要以衡平理念為理論基礎，正如古羅馬法學家認為, 任何人取得財產或者金錢利益, 應當有正當根據(jù)和合法原因, 凡無正當根據(jù)和合法原因而取得財產或者金錢利益, 致使他人蒙受損失的, 他人有權訴請返還。后世著作概括羅馬法的這一精神, 稱其為“不當?shù)美薄?/span>

盡管不當?shù)美贫绕鹪从诹_馬，但系統(tǒng)完整的不當?shù)美贫葏s是誕生在德國。由于德國奉行物權行為理論，原因關系無效時也不影響物權變動，使出讓物權方非常不利，所以在德國民法典第二草案債的關系中專門設立不當?shù)美贫龋脕砭葷餀喑鲎屓?。事實上，在不承認物權行為的立法，法律行為無效時，受讓方不能取得所有權并不意味著其沒有獲得任何利益。因為，受讓人往往基于無效行為取得對標的物的占有，而占有本身也是一種利益，取得占有就是取得一種法律上的地位，發(fā)生占有的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

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的構成要件是審判實務直接可以操作的依據(jù)，學術界通常分為二種學說：一種是三要件說，另一種是四要件說。主張三要件說者認為不當?shù)美氁环绞苡欣?；致他人受有損害；無法律上之原因。英美法依據(jù)判例所確立起來的不當?shù)美残璺先齻€要件：一方獲利；獲利是基于他方受損；受益人繼續(xù)保有該利益是不正當?shù)?。四要件說則為：受有利益；致他方受損害；受利益與受損害之間須有因果關系；無法律上的原因。盡管我國《民法通則》第92條并沒有對不當?shù)美臉嫵梢龀雒鞔_規(guī)定，但通過對該條文的分析，我們不難得出立法者是贊同四要件學說的。

筆者認為，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與合同上的請求權、無因管理請求權、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都存在著相似性，如果采用三要件學說，在某些情形下，是很難進行區(qū)分的，而四要件說闡述得比較精細，具有實踐上可操作性。

（二）所有物返還請求權

所有物的返還請求權，它是所有權基本權能中最重要的職能，它意味著不是直接占有人的所有權人有權從直接占有人或間接占有人處要求返還屬于其所有的物品。

那么什么是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呢？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767條規(guī)定，“所有人對無權占有或侵奪其所有物者，得請求返還”?！兜聡穹ǖ洹返?85條明確規(guī)定，“所有權人可以向占有人請求返還其物”，并在第986條規(guī)定了有權占有人的抗辯。但該條文也明確規(guī)定，占有輔助人是不能被起訴的，因為占有輔助人并不是德國民法典意義上的占有人。但是一個就被爭議的返還請求權而針對占有人所做出的判決，該判決同時也針對了占有輔助人，這是因為和占有人相比，占有輔助人實際上是對物品事實上的支配的人。[1]而我國的立法對這項權能沒有給予高度重視，現(xiàn)有的《民法通則》、《物權法》均沒有明確規(guī)定，僅僅是規(guī)定了財產所有權的概念。筆者認為，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就是沒有直接占有的所有權人向直接占有人或間接占有人要求返還其物品的權利。

我們從所有權返還請求權的概念來看，其構成要件應當有兩個：1、所有權返還請求權的權利主體應當是對物失去占有的所有權人。2、所有權返還請求權行使的對方應是無權占有人。

二、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與所有物返還請求權的異同

（一）共同之處

我們從兩種請求權的概念及其要件來看，不難看出，兩者存在著眾多相同之處，其表現(xiàn)在：第一、兩種請求權實現(xiàn)的目的均是為了使原物或利益從無權占有人返回到所有權人處。第二、返還請求權利主體均是財產或利益的所有權人，而返還的義務主體也均是無權占有人。第三、義務主體承擔返還責任均不以其主觀存在過錯為首要條件。無論無權占有人主觀上是否存在過錯，都應承擔返還財產或利益的責任。第四、相對人的善意還是惡意對返還的范圍都有影響。前者主要是影響孳息的返還，后者則影響整個不當利益。

（二）不同之處

其不同之處表現(xiàn)在：第一，立法宗旨不同。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制度具有衡平功能，旨在矯正欠缺法律關系的財產利益轉移，取除受益人無法律原因上的利益，借以保護財產利益的正當歸屬。而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制度的設立，旨在回復物權的圓滿狀態(tài)而實現(xiàn)對物權的保護；

第二，請求權的性質不同。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是債權請求權，而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屬于物權請求權；

第三，權利構成要件不同。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成立要件是：1、必須有一方獲得利益。2、必須有另一方的損失。3、一方受益與另一方受損之間存在因果關系。4、受益方獲得利益必須沒有合法根據(jù)。而所有物返還請求權的行使，必須具備以下幾個要件：1、所有權返還請求權的權利主體應當是對物失去占有的所有權人；2、所有權返還請求權行使的對方應是無權占有人；

第四，請求內容不同。前者是要求相對人返還其獲得的不當利益，而后者是要求相對人返還原物及其孳息；

第五，舉證責任負擔不同。前者不僅要證明自己存在損失，無權占有人獲取利益，還要證明損失與利益之間存在因果關系。而后者只須證明請求權是所有權人，而相對人是無權占有即可；[2]第六，適用訴訟時效不同。不同得利返還請求權適用普通的二年時效，而后者是否適用訴訟時效，現(xiàn)行法律并沒有作出明確規(guī)定，我國《物權法》第一百零七條僅僅對遺失物返還訴訟時效規(guī)定為二年。

三、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與所有物返還請求權的競合

民法體系，實際上就是由眾多的請求權組成的一個龐大的請求權體系。民法體系為實現(xiàn)權利，或為維護權利之圓滿狀態(tài)，“權利均具有或可發(fā)生一定的請求權”，是故，“請求權可謂是權利作用的樞紐”。[3]由于請求權的基礎權利是不相同的，請求權又可以分為物權上請求權、準物權上請求權、債權上請求權、知識產權上請求權、人格權上請求權和身份權上請求權。請求權競合，是指同一權利人對于同一義務人，就同一標的發(fā)生數(shù)個請求權的情形。[4]盡管各項請求權在性質上彼此獨立，不相關聯(lián)，但并不是不發(fā)生請求權競合的現(xiàn)象。

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是民法請求權系統(tǒng)里面?zhèn)鶛嗾埱髾嘞到y(tǒng)中的要素之一，是財產權的一種，與債權請求權中的其它請求權以及債權請求權以外的其他請求權按一定的結構相互協(xié)調，發(fā)揮民法的整體規(guī)范功能。而所有物返還請求權，是基于所有權要求相對人所有物的返還。那么所有權返還請求權與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是否能夠發(fā)生競合呢？理論界有二種學說，分別是競合說、輔助說。

    1、競合說認為，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是一項獨立的請求權，該項請求權原則上應當可以與其他請求權競合，可以由當事人自行選擇行使。史尚寬先生認為，不當?shù)美埱髾嗳艟邆淦湟?，不因損失者有無其他請求權而實現(xiàn)同一或相同的結果而受摒棄。雖然所有權人依照其所有權規(guī)定請求所有物的返還，而不能再依不當?shù)美?guī)定請求所有權的返還，但是所有人得依所有物之占有不當而請求返還[5]。也有學者認為，無權占有他人之物，所有人對于無權占有其所有物者，得請求返還之。此外，物的所有人亦得依不當?shù)美?guī)定向無權占有人請求返還物之占有。就同一標的物的返還，得成立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和占有不當?shù)美埱髾嗟母偤稀?a name='_ftnref6' title=''>[6]這種學說在采用物權行為無因性觀點的國家占有主導性地位，德國、日本、奧地利、希臘、俄羅斯等國家都在民法法律上規(guī)定了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與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可以競合，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也采納了這種學說。

2、輔助說認為，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與所有物返還請求權是不能夠發(fā)生競合的。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沒有獨立的地位，只要有其他請求權的存在，就沒有適用的余地。就規(guī)范性質而言，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只能具有補充的功能。法國、瑞士均是不采用物權無因性理論的國家，其民法也都采納了輔助說。輔助說的目的，就是為防止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適用范圍的擴大化，而導致其他法律制度喪失其應有的規(guī)范性功能。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在我國民法中也不具有完全的獨立性，在整個民法體系中僅僅擔負補充性、輔助性的作用。

    筆者認為，無論是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還是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制度，其創(chuàng)立的宗旨就是最大限度地保護所有權人合法權益，由于這二項返還請求權制度在權利處分、返還范圍等方面均有不同之處，而民法的本質就是私法，奉行的法律宗旨就是私法自治。在不違背法律的強制性規(guī)定的情況下,受害人愿意放棄所有物返還請求權,而主張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應予允許。基于此,在合同不成立、無效或被撤銷而使雙方當事人互負返還義務,但又都希望僅僅是差額的返還的情況下,最能滿足當事人的要求。[7]另外，依所有物返還請求權排斥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之觀點,在得利人未取得標的物所有權的情況下,只發(fā)生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則善意占有人(即得利人) 可以取得由占有物所生之孳息,[8]但是在得利人已取得標的物所有權的情況下,則發(fā)生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此時該孳息現(xiàn)實尚存在者,應當返還,即使已被消費或變?yōu)槠渌娴那樾蜗?善意受領人原則上亦應返還之。[9]因而發(fā)生了得利人取得所有權時之返還義務,反而較未取得所有權時為廣之不合理現(xiàn)象。

   不當?shù)美纳埔馐茴I人不知道沒有法律上的原因，自認為已經(jīng)取得了物的所有權，把自己的占有地位立足于所有人的地位，與那些沒有占有他人所有物占有權利的占有人法律地位比較而言，理應受到法律更多的保護。再就是不當?shù)美颠€的范圍不僅包括原物，還有原物的孳息，而所有物返還的范圍僅是客觀上所取得的財產，所以，如果不采用競合說，不允許所有權人選擇行使請求，則不利于其充分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建議我國立法者應當在法律制度修訂時明確規(guī)定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與其他請求權的競合，便于所有權人根據(jù)不同的案情選擇不同的請求權，能夠充分保護公民的合法權益。

   四、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與其他請求權競合之實踐運用

我們可從一個簡單的案例切入：李某與張某同居期間，一直隱瞞女兒丹丹與張某沒有血緣關系的事實，導致張某誤將丹丹為其親身女兒撫養(yǎng)。張某知道真相后，要求李某返還撫養(yǎng)費。本案中，張某受李某欺詐而實施的撫養(yǎng)行為，屬無效民事行為，該行為產生了兩種法律關系。張某與丹丹形成無效的撫養(yǎng)關系，張某為撫養(yǎng)人，享有民事權利，而丹丹作為被撫養(yǎng)人，占有、使用了張某給付的財產，理應成為義務人，而李某不僅僅是丹丹的監(jiān)護人，也是丹丹占有、使用張某給付財產的輔助人。

盡管我國民法對無權占有輔助人的義務沒有明確規(guī)定，也沒有對占有輔助人是否能夠單獨起訴做出規(guī)定，但從監(jiān)護人應當承擔替代性民事責任的角度來看，李某仍應當是所有物返還的義務主體。所以，張某作為所有權人，有權要求丹丹與李某共同返還因撫養(yǎng)行為所給付的財物。

另外，張某違背其真實意愿撫養(yǎng)丹丹，其財產受到直接損失，而李某作為丹丹的母親，本應減少的撫養(yǎng)財產，卻因張某的撫養(yǎng)行為未能減少，間接地從張某處獲得財產性利益，雙方已形成不當?shù)美畟?。不當?shù)美埱髾嗟男惺怪黧w為張某，相對方的義務主體應為李某。從本案來看，張某行使不同的請求權，其義務主體并不相同，所以，兩種返還請求權不能夠發(fā)生競合。

所以，盡管不當?shù)美颠€請求權與所有物返還請求權在合同無效、無權處分等眾多情形下發(fā)生競合，但在法律行為無效的條件下，并非都能夠發(fā)生請求權競合。

注解：

[1]周梅：《所有權返還請求權制度》，《河北法學》第26卷第9期，第30頁。

[2] 季秀平：《物權總論》，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版第227－228頁

[3]王澤鑒：《法律思維與民法實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版第63－64頁

[4]4參見鄭玉波：《民法總則》，臺灣三民書局1979年版，第51頁。

[5]史尚寬：《債法總論》榮泰印書館1980版第98—99頁

[6]王澤鑒：《不當?shù)美罚?002年版第269頁

[7]王家福《 中國民法·民法債權》法律出版社1991版第576頁

[8]參見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954 條、第958條。

[9]參見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181 條、第182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