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鷟指出,這段話中也有不合情理之處,第一,孔氏先人藏書屋壁之事,按《孔子家語》所言為孔騰(字襄)所藏,而《漢紀(jì)·尹敏傳》則云孔鮒所藏??昨v至孔安國不過四世,孔鮒至孔安國不過五世,數(shù)傳之后,孔氏家人遂不覺有先人壁藏之經(jīng),豈近于人情?第二,魯共王雖貴,良心猶存,當(dāng)知圣人舊宅之不當(dāng)壞,所謂“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居”之事,此豈近于人情?第三、此《序》中稱:“(魯共)王升孔子堂,聞金石絲竹之音,乃不壞宅?!贝搜允律嫔窆郑敖鹗z竹之音”發(fā)于何處?“豈其鬼邪?為此說者欲以神其事耳,不知怪神之事,夫子所不道也。”司馬遷曾親受業(yè)于孔安國,其所作《史記》并不曾記載魯共王壞孔子宅之事,此事若出史家筆下,傳聞失實(shí),或有可原。而竟出自孔子“聞孫”,自述家事,會如此“妄誕”!如何可信? 孔《序》又謂: (魯共王)悉以書還孔氏??贫窌鴱U已久,時人無能知者,以所聞伏生之書,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為隸古定,更以竹簡寫之,增多伏生二十五篇?!溆噱e亂摩滅,弗可復(fù)知,悉上送官,藏之書府,以待能者。 司馬遷《史記·儒林列傳》稱:“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蓋《尚書》滋多于是矣?!卑喙獭稘h書·藝文志》稱孔安國“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是孔壁《古文尚書》只有“十六篇”,無所謂“二十五篇”。孔《序》謂“以待能者”,在梅鷟看來,劉歆即是西漢末之“能者”,劉歆領(lǐng)校中秘之書,曾親眼見到《古文尚書》,而劉歆并不曾言《古文尚書》有“二十五篇”,而只稱有“十六篇”(事見《漢書》卷三十六《楚元王傳》所載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因此所謂“《古文尚書》二十五篇”者,乃晉人之妄說。梅鷟于此強(qiáng)調(diào)孔安國《古文尚書》與梅賾所上《古文尚書》篇數(shù)不合,非為一書。篇數(shù)、篇目不合,乃《古文尚書》辨?zhèn)沃械年P(guān)鍵點(diǎn)之一,前此吳棫、朱熹、吳澄諸儒皆未言及之。這個問題雖然簡單,但卻是《古文尚書》考辨不容忽視的要點(diǎn)。 檢討梅鷟考辨所謂“孔安國《尚書序》”的方法,其主要著眼點(diǎn)在突顯孔《序》妄誕不經(jīng)、不合邏輯、不合事理,以此證明此序一定不出自孔子之“聞孫”孔安國之手。此說雖然聽似有理,但必須先來證明孔子之“聞孫”孔安國一定不會有此類拙劣之作。而要證明此點(diǎn)反而是非常困難的,因?yàn)闅v史上有關(guān)孔安國的資料留存極少。也正因?yàn)槿绱?,梅鷟關(guān)于“孔安國《尚書序》”的辨?zhèn)物@得不十分有力,因?yàn)槿藗兛梢猿姓J(rèn)“孔安國《尚書序》”寫得不甚高明,但并不一定能排除此序?yàn)榭装矅?。雖然他在此后的考辨中討論到篇數(shù)問題,但并未將它作為主要的著力點(diǎn)。 五 認(rèn)為《古文尚書》為偽作的有力證據(jù)是什么? 四庫館臣評價梅鷟《尚書考異》說:“鷟是書則以安國《序》并增多之二十五篇悉雜取傳記中語以成文,逐條考證,詳其所出,……所指摘皆有依據(jù)。”然明儒陳第對于梅鷟《尚書考異》的看法正好相反,他說: 近世旌川梅鷟,拾吳、朱三子之緒余,而诪張立論,直斷謂《古文》晉皇甫謐偽作也,集合諸傳記所引而補(bǔ)綴為之。似矣。不知文本于意,意達(dá)而文成。若彼此瞻顧,勉強(qiáng)牽合,則詞必有所不暢。今讀二十五篇,抑何其婉妥而條達(dá)也! 兩種看法的不同,反映了兩種立場的不同。陳第認(rèn)定晉人所獻(xiàn)者為真《古文尚書》,故力駁梅鷟之說;而清代四庫館臣已接受了晉人所獻(xiàn)者為偽《古文尚書》的觀點(diǎn),故認(rèn)同梅鷟的舉證。而若從中立的立場來看,梅鷟考辨《古文尚書》二十五篇,字字尋其出處,其考辨之成績,足可證明《古文尚書》二十五篇與秦、漢諸傳記文獻(xiàn)確有蹈襲雷同之處。但問題在于,究竟是《古文尚書》二十五篇抄襲了秦、漢諸傳記文獻(xiàn)呢?還是秦、漢諸傳記文獻(xiàn)蹈襲了《古文尚書》二十五篇呢?若能確定《古文尚書》二十五篇果后世造偽,則梅鷟已得其贓證矣。然而這個前提恰恰是需要證明的。而今雖然“贓證”在手,吾人卻無法判定究竟“誰抄誰”。此猶兩人皆聲稱是原作者,而互指抄襲,不能僅以兩文相同部分為證據(jù),而須能證明究竟誰為在先的原創(chuàng)者,而誰為其后的蹈襲者??急妗豆盼纳袝返碾y點(diǎn)也正在于此。而只有有了這方面的根據(jù),才稱得上是有價值的證據(jù)。梅鷟《尚書考異》指控晉人所獻(xiàn)《古文尚書》二十五篇為偽作,以下所列為梅鷟提出的較為有力的證據(jù),但即使這些較為有力的證據(jù),也遭到其后一些儒者的反駁。 (一)考辨所謂“十六字心傳” 《古文尚書·大禹謨》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四句,自南宋朱熹以后稱之為“十六字心傳”或“道統(tǒng)心傳”。梅鷟指出《大禹謨》中此四句話的前三句抄撮于《荀子》。其言曰: “允執(zhí)厥中”,堯之言也,見《論語·堯曰第二十》?!越窨贾霸蕡?zhí)厥中”一句為圣人之言。其余三言蓋出《荀子》,而鈔略掇拾膠粘而假合之者也?!盾髯印そ獗纹吩唬骸拔粽咚粗翁煜乱?,不以事詔而萬物成,處一之危,其榮滿側(cè),養(yǎng)一之微,榮矣而未知。故《道經(jīng)》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避髑浞Q“《道經(jīng)》曰”,初未嘗以為舜之言。作古文者見其首稱舜之治天下,遂改二“之”字為二“惟”字,而直以為大舜之言。楊倞為之分疏云:“今《虞書》有此語,而云《道經(jīng)》,蓋有道之經(jīng)也?!逼溲运埔?。至于“惟精惟一”,則直鈔略荀卿前后文字,……荀卿子上文有曰:“心者,形之君也,出令而無所受令,故曰心容其擇也,無禁必自見,其物也雜博,其精之至也不貳?!庇衷唬骸靶闹t無知,傾則不精。”又曰:“有人也不能此精于田、精于市、精于器之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下文有曰:“好義者眾矣,而舜之獨(dú)傳者,一也?!怨偶敖?,未嘗有兩而能精者也?!庇衷唬骸拔?之聲聞,則挫其精,可謂危矣,未可謂微也?!贝似洹熬弊?、“一”字之所自來也。[19] 梅鷟并且指出,荀子著書,援引《詩》、《書》,皆一一詳細(xì)注明出處,凡引《尚書》處或稱“《書》云”,或稱《尚書》之篇名。而獨(dú)此處稱引自《道經(jīng)》,是此數(shù)語原出自《道經(jīng)》一書,而不出自《尚書》之明證。他說: 夫《荀子》一書,引《詩》則曰“《詩》云”,引《書》則曰“《書》云”?;蚍Q篇名者有之,何獨(dú)于此二語而獨(dú)易其名曰“《道經(jīng)》”哉?若曰此二句獨(dú)美,故以為“有道之經(jīng)”,則出此二語之外,皆為無道之經(jīng)也而可乎?雖曰“《荀》疵”,不如是之悖也。[20] 《荀子》引述“人心之?!倍Z,稱出于《道經(jīng)》。問題是所謂“《道經(jīng)》”是《尚書》的一種尊稱呢,還是另一部專書?唐代楊倞注《荀子》所持即是前一種意見,他說:“今《虞書》有此語,而云‘道經(jīng)’,蓋有道之經(jīng)也?!边@一注釋在當(dāng)時化解了一種理解的沖突。然而依梅鷟的考察,荀子著書,有嚴(yán)格的體例,凡引《詩》、《書》,皆注明出處,獨(dú)“人心之危”二語,單標(biāo)出于《道經(jīng)》,是《道經(jīng)》乃別為一書。由此導(dǎo)出的問題是,并不是《荀子》引述《尚書》,而是《荀子》引述《道經(jīng)》,晉世造偽書者又抄撮《荀子》,而所謂“十六字道統(tǒng)心傳”云云,乃“鈔略掇拾,膠粘假合”而成。 梅鷟進(jìn)而援引元儒王充耘(耕野)之言,認(rèn)為“允執(zhí)其中”乃中土(河南)地區(qū)方言,并無深玄高妙的“本體”之意: 中土呼事之當(dāng)其可者謂之“中”,其不可者謂之“不中”,于物之好惡、人之賢不肖皆以“中”與“不中”目之?!渌^“中”、“不中”,猶南方人言“可”與“不可”,“好”與“不好”耳。蓋其常言俗語,雖小夫賤隸皆能言之,初無所謂深玄高妙也。傳者不察其“中”為一方言,遂以為此圣賢傳授心法也矣?!队碇儭烦鲇诳妆?,后人附會,竊取《魯論·堯曰篇》載記而增益之,析四句為三段,而于“允執(zhí)其中”之上妄增“人心、道心”等語,傳者不悟其偽,而以為實(shí)然,于是有“傳心法”之論。且以為禹之資不及舜,必益以三言然后喻。幾于可笑!蓋皆為古文所誤耳,固無足怪也。……道者,眾人公共之物,雖愚不肖可以與知能行,而謂圣人私以相授者,妄也。 以上梅鷟引自元代王充耘《讀書管見》卷上《傳授心法之辨》條,王充耘此論甚得其實(shí),尤見宋儒“道統(tǒng)心傳”之好笑。然而這個問題在當(dāng)時提出來是相當(dāng)重大而嚴(yán)肅的。所以梅鷟之論一出,陳第便挺身予以批駁,他說: 又如“人心”、“道心”則謂本之《道經(jīng)》,嘗考《荀子》曰:“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詔而萬物成。故道經(jīng)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弊⒄咴唬骸按恕队輹氛Z,而云‘道經(jīng)’,蓋有道之經(jīng)也?!奔础队輹芬?。今鷟指為《道經(jīng)》,豈別有所據(jù)乎?[21] 今之學(xué)者皆知關(guān)于“十六字心傳”抄自《荀子》的考辨出自于清初的閻若璩,而不知早于閻若璩一百多年前梅鶚、梅鷟兄弟已對此作了詳細(xì)的考證。而閻氏實(shí)有抄襲梅氏兄弟之嫌。[22]閻若璩考辨“十六字心傳”出處說: 此蓋純襲用《荀子》,而世舉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經(jīng)》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贝似坝钟小熬诘馈?、“一于道”之語,遂隱括為四字,復(fù)續(xù)以《論語》“允執(zhí)厥中”以成十六字。偽古文蓋如此?;蛟唬喊仓恰盾髯印芬谩洞笥碇儭分男埃坑嘣唬汉稀盾髯印非昂笃x之,引“無有作好”四句,則冠以“《書》曰”,引“維齊非齊”一句,則冠以“《書》曰”,以及他所引《書》者十皆然。甚至引“弘覆乎天,若德裕乃身”,則明冠以“《康誥》”,引“獨(dú)夫紂”,則明冠以“《泰誓》”,以及《仲虺之誥》亦然。豈獨(dú)引《大禹謨》而輒改目為“《道經(jīng)》”邪?予是以知“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必真出古《道經(jīng)》,而偽古文蓋襲用。[23] 接著閻若璩辨白說,在他做出此一考證后不久,見到《旌德縣志》,從中知道梅鶚也曾考證《古文尚書》之偽。其言曰: 又按:余著此未匝月,而從弟自旌德歸,授余以《縣志》,有縣人梅鶚百一者,正德丁丑進(jìn)士,未仕卒。撰述頗夥,亦疑今、古文,亦謂“人心”、“道心”本出《道經(jīng)》。 閻氏之論一出,毛奇齡又起而駁之,他斷定所謂“道經(jīng)”,乃是對《尚書》經(jīng)的尊稱,為了證明其說,他不惜援引漢代緯書,提出“道經(jīng)”之名,創(chuàng)自燧人氏,乃是古帝王相傳之大道。他說: 此正古《尚書》經(jīng)之尊稱也。古以為帝典王謨,其相授之語,實(shí)出自軒黃以來相傳之大道,故稱“道經(jīng)”。此如《易通卦驗(yàn)》云:燧人在伏羲前寘刻《道經(jīng)》,以開三皇五帝之書,故孔氏《書序》亦有云:“三墳為大道,五典為常道”,皆以“道”名,可驗(yàn)也。荀子原以“人心”二句屬之舜之詔詞,故曰“舜之治天下,不以事詔而萬物成”,言不以事物告天下也。故“道經(jīng)”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倍⒄咴唬骸按恕队輹氛Z?!贝伺c《論語》所云“舜亦命禹”正同。蓋“道經(jīng)”之名,創(chuàng)自燧人。誰謂軒黃即老列乎?若謂“允執(zhí)其中”《論語》只此文,上加三句便是行偽,則“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在馬融作《忠經(jīng)》時即引其文,非東晉梅氏所能假也。[24] 毛奇齡此論甚為鄙陋,非但不敵辨?zhèn)握咧h銳,其所謂“燧人在伏羲前寘刻《道經(jīng)》”云云,亦不足以取信于一般學(xué)者。由此亦可見梅鷟、閻若璩關(guān)于虞廷“十六字心傳”的考辨,在當(dāng)時具有相當(dāng)大的沖擊力。 (二)對《大禹謨》“皋陶邁種德,德乃降”之文的質(zhì)疑 《古文尚書·大禹謨》:“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邁種德,德乃降,黎民懷之,帝念哉!”其中“皋陶邁種德,德乃降”一語見于《春秋左氏傳·莊公八年》魯莊公之語?!洞呵铩でf公八年》記載:“夏,師及齊師圍郕,郕降于齊師?!边@是說魯莊公八年之夏,魯國軍隊(duì)與齊國軍隊(duì)聯(lián)合圍攻郕國。魯國與郕國為同姓之國,于義不該伐郕國。當(dāng)時齊強(qiáng)而魯弱,郕降魯則齊怨,降齊則魯不能爭,于是郕獨(dú)降于齊師,而齊師許其降。其時,仲慶父請求魯莊公伐齊師,魯莊公不許?!洞呵镒笫蟼鳌でf公八年》記魯莊公之語曰:“不可。我實(shí)不德。齊師何罪?罪我之由?!断臅吩唬焊尢者~種德。德乃降。姑務(wù)修德以待時乎?” 這里的問題是,《左傳》此條材料中的“德乃降”一句是魯莊公所引《夏書》之文,還是魯莊公本人之語?西晉之時,杜預(yù)將此句理解為魯莊公本人之語,杜預(yù)為《春秋左氏傳》作《注》,于“皋陶邁種德”一句下注曰:“《夏書》,逸《書》也。稱皋陶能勉種德。邁,勉也?!币蓝蓬A(yù)的理解,魯莊公所引《夏書》之語,只有“皋陶邁種德”一句,而“德乃降”以下乃是莊公之語。這一理解顯與《古文尚書·大禹謨》“皋陶邁種德,德乃降”不相吻合。唐孔穎達(dá)以晉人所獻(xiàn)之《古文尚書》為真孔壁《古文尚書》,因而不能不對此作出解釋,他說:“杜(預(yù))不見《古文》,故以為‘逸《書》’,不知‘德乃降’亦是《書》文,謂為莊公之語,故隔從下注,言能慕皋陶之種德,乃人自降服之,自恨不能如皋陶也。”這里隱含著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大禹謨》為真《古文尚書》而傳自西漢孔安國,何以西晉時代之杜預(yù)不得見,而將“德乃降”一語誤解為魯莊公之語?這不是表明《大禹謨》為晚出之《書》嗎? 梅鷟正據(jù)此以揭《大禹謨》之偽:“《大禹謨》,偽書也?!洞呵铩でf八年》魯莊公引《夏書》曰:‘皋陶邁種德’,此《書》詞也?!履私怠郑饲f公自言,杜預(yù)注此甚明。今乃連襲其文,而以魯莊之語為《書》詞,此非偽乎?”[25] 毛奇齡引錄梅鷟之語后,隨即站在孔穎達(dá)的立場上辯駁說: 《古文》不立學(xué),故趙岐、杜預(yù)輩皆不見《古文》。……按:《左傳》齊師圍郕,郕降于齊師,公子慶父請伐齊師。莊公曰:“我實(shí)不德,《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德乃降?!鐒?wù)修德以待時乎?”遂引師還。則明是以“郕降”之故,故引《書》之稱“降”者以解之。使只“邁種德”三字,則與“郕降”何與而引其語?且德足降物,引《書》甫畢,然后以“修德”起意,故曰“如務(wù)”。未有連作己語而復(fù)加“如務(wù)”以起其意者。[26] 依毛奇齡之意,魯莊公乃就“郕降”之事而引《夏書》“德乃降”之語,若《夏書》只有“邁種德”之文,而無“德乃降”之句,那與“郕降”之事有何關(guān)聯(lián)而稱引其文?毛奇齡是清代人,對于他的批評,早在九泉之下的梅鷟當(dāng)然已無法答辯??墒窃诿纨g之后的四庫館臣卻挺身出來替梅鷟答辯,《四庫全書總目》于梅鷟《尚書考異》條稱: 鷟是書則以安國《序》并增多之二十五篇悉雜取傳記中語以成文,逐條考證,詳其所出。如《左傳·莊公八年》“郕降于齊師”,莊公引《夏書》曰“皋陶邁種德”,下“德乃降”本屬莊公語,與《宣十二年》引《詩》曰“‘亂離瘼矣,爰其適歸’,歸于怙亂者也夫”、《襄三十一年》引《詩》云“‘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終之實(shí)難”、《昭十年》引《詩》曰:“‘德音孔昭,視民不恌’,恌之謂甚矣”,語意一例,而古文誤連“德乃降”三字列于經(jīng)。 四庫館臣舉出若干古文文例,以定“皋陶邁種德”與“德乃降”兩句不當(dāng)相連為經(jīng)文。然而此條是否即符合四庫館臣所定之古文文例,亦在疑似兩可之間。因而此條是否能做為證明《大禹謨》為偽書的確證呢? (三)考辨“同德度義,受有臣億萬,惟億萬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之文 偽《古文尚書·泰誓上》有“同力度德,同德度義,受有臣億萬,惟億萬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之文,梅鷟指出,此一段乃抄綴《左傳》而成。《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召簡公、南官嚚以甘桓公見王子朝,劉子謂萇弘曰:“甘氏又往矣?!睂υ唬骸昂魏??同德度義,《泰誓》曰:‘紂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p> 萇弘講這番話的歷史背景,正是東周王室“王子朝作亂”之時。周景王之太子晉很賢明,但卻早卒。景王寵愛庶長子王子朝,欲立之,未果,而景王崩。國人立王子猛,即周悼王。王子朝稱兵作亂,攻殺王子猛。國人又立王子丐,即周敬王。王子朝不甘心,自立為王。王子朝居王城,時人稱之為“西王”;而王子丐居狄泉,在王城之東,時人稱之為“東王”。周室諸臣遂分為兩黨,附王子猛、王子丐者為單穆公、劉文公諸人,附王子朝者為召簡公、南宮嚚、甘桓公諸人。而萇弘是附隨于劉文公的。當(dāng)甘桓公等人又一次去見王子朝時,劉文公擔(dān)心他們又會合謀做壞事,因而不無憂慮地說:“甘氏又往矣?!比O弘勸慰他說,這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只有同心同德的人才能謀義。接著他引用《尚書·泰誓》中武王之語說:“紂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币馑颊f,商紂王有億兆民眾,兼有四夷,可是離心離德。而我有治臣十人,人雖少,但同心同德。梅鷟將此語與偽《古文尚書·泰誓》一一加以比對,并特別指出,“同德度義”一語本是“萇弘之所自言,亦略以為經(jīng)”。梅鷟說: 作《古文》者,無以饤饾成篇,并萇弘之所自言,亦略以為經(jīng)?!獠恢笆苡谐純|萬”即“紂有億兆夷人”,惟“億萬心”即“離心”,“萬”字比“兆”字則變而少矣?!坝栌谐既А奔础坝栌衼y臣十人”,“惟一心”即“同心”,“三千”比“十人”則變而多矣。“三千”,用《孟子》“虎賁三千人”也。 在上一條中,我們也許還不能確證“德乃降”之語一定是魯莊公之語。而在此一條中,我們完全可以認(rèn)為,“同德度義”一句確系萇弘之語,而被造偽者抄綴進(jìn)偽《古文尚書·泰誓上》中。梅鷟關(guān)于此條的指摘是頗有說服力的。 (四)對《君陳》“惟孝友于兄弟”之文的質(zhì)疑 《古文尚書·君陳》:“惟汝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薄渡袝籍悺纷髡咭詾?,此語乃抄撮《國語·周語》與《論語》而成,“《周語》單襄公曰:‘晉襄公曰:驩,此其孫也,而令德孝恭,非此其誰也?’”《論語》:“《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薄渡袝籍悺纷髡哂诖酥皇侵赋銎渥鱾沃E,并未作進(jìn)一步的分析,但辨?zhèn)握咚颐鞯囊庾R是清楚的,即《論語》本以“孝乎惟孝”為句,作偽者抄撮《論語》引《書》之語,而截去“孝乎”二字,而以“惟孝友于兄弟”為句。四庫館臣即以此條為辯《古文尚書》之偽的堅(jiān)強(qiáng)證據(jù)之一,《尚書考異·提要》說: 漢石經(jīng)《論語》“孝于惟孝”,“惟孝”謂所孝之人,與下“兄弟”對文。包咸本“于”作“乎”。古文乃掇“惟孝友于兄弟”,而截去“孝乎”二字,則《論語》“《書》云孝乎”,不能成辭。 關(guān)于《論語》以“孝乎惟孝”為句的根據(jù),可以找到許多資料。宋洪適《隸釋》載漢《石經(jīng)論語》殘碑,所存九百七十一字中有“子曰:《書》云:孝于惟孝,友于兄(下闕)”之文。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卷一也指出: 《書》有句讀本宜如是,而一旦為晚出古文所割裂,遂改以從之者,《論語》“《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三句是也。何晏《集解》引漢包咸注云:“‘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辭?!笔且浴啊稌吩啤睘橐痪?,“孝乎惟孝”為一句,“友于兄弟”為一句。《晉書》夏侯湛《昆弟誥》“古人有言:‘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潘岳《閑居賦序》“‘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笔瞧渥C也。偽作《君陳》篇者竟將“孝乎”二字讀屬上,為孔子之言。歷覽載籍所引《詩》、《書》之文,從無此等句法。然則載籍中亦有“孝乎惟孝”句法耶?余曰:“有之?!吨倌嵫嗑印纷迂曉唬骸覇枌⒑我詾榇酥姓咭??’子曰:‘禮乎禮,夫禮所以制中也?!Y乎禮’非此等句法耶?偽作古文者不又于句讀間現(xiàn)露一破綻耶? 而惠棟指出,“孝乎惟孝”原本作“孝于惟孝”,漢《石經(jīng)論語》、漢包咸《論語章句》以及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等皆作“孝于惟孝”。晉人《古文尚書·君陳篇》問世后,后儒據(jù)以改“孝于”為“孝乎”。他說: 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薄夺屛摹纷鳌靶⒂凇?,云:一本作“孝乎”?!短剖?jīng)》同。案:蔡邕《石經(jīng)》亦作“于”,故包咸注云:“‘孝于惟孝’,美大孝之辭?!焙笫廊逭邠?jù)晉世所出《君陳篇》改“孝于”為“乎”,以“惟孝”屬下句。以今考之,若非《漢石經(jīng)》及包氏《注》,亦安從而是正耶?[27] 毛奇齡《古文尚書寃詞》卷七有“《論語》‘《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今無‘孝乎’字,何也?”一節(jié),毛氏以為,“《論語》引《書》有四,無不改其詞,簒其句,易其讀者”。后儒“所引者系《論語》引《書》,而非古文《君陳》之原文也。” 毛奇齡又于所作《論語稽求篇》卷一中討論此事,謂讀《論語》與讀《尚書》可以各行其是,句讀不同,可以“兩存之以備參考”。不可據(jù)此以定《古文尚書·君陳》之偽。 (五)考辨“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之文 《古文尚書·大禹謨》中有“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一句,梅鷟謂此語暗襲《論語》“為君難,為臣不易”之意。此兩語從字面上看,差別非常之大。梅鷟指出,前一句“后”,即“君”字之別名,“艱”即“難”字之換字也。后一句,“臣”用《論語》原字,“艱”即“不易”之減字?!墩撜Z·子路》魯定公問孔子:“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缰獮榫y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梅鷟提出懷疑說:“夫圣人教君,遠(yuǎn)舍前圣之格言,而近述一時之方言,豈偶忘所刪述之經(jīng)邪?抑豈定公質(zhì)下,不可與入大禹之道,只可與述世俗之常邪?”梅鷟以為,如孔子之時真有所謂《大禹謨》,當(dāng)孔子答魯定公之問時,必定會直接引“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二語,而不會引“人之言曰”云云,這是“遠(yuǎn)舍前圣之格言,而近述一時之方言”,是不合常理的。在他看來,《大禹謨》“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之語乃襲用《論語》“為君難,為臣不易”之意。 但實(shí)際上,孔安國《尚書傳》已先指出“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亦即是《論語》“為君難,為臣不易”之意?!洞笥碇儭方?jīng)文曰:“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薄犊资蟼鳌吩唬骸懊?,疾也。能知‘為君難,為臣不易’,則其政治,而眾民皆疾修德?!?/p> 按梅鷟的看法,偽造《古文尚書》之經(jīng)文者與偽作《孔安國傳》者乃是一人。如是,則偽造《古文尚書·大禹謨》之人襲取《論語》“為君難,為臣不易”之意,而造作“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之語,然后又作《傳》注明此即是《論語》某兩句之意,似乎造偽者太過猖狂了。 當(dāng)然,我們并不能排除《古文尚書·大禹謨》為偽作的可能。我們所要檢討的是梅鷟辨?zhèn)蔚母鶕?jù)是否合理。假如《論語》“為君難,為臣不易”的思想確實(shí)反映了某種真理性,那么《論語》中的表述當(dāng)然不會是唯一的表述。梅鷟以《大禹謨》此兩句與《論語》的思想相近,便斷定是《大禹謨》襲用《論語》之意,其方法和結(jié)論皆令人懷疑。至于孔子對魯定公之問時應(yīng)該引古經(jīng)之語,而不應(yīng)該引“人之言曰”云云,也非一定之規(guī)。 (六)考辨“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duì)幠?,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duì)幑Α敝?/p> 梅鷟謂《大禹謨》中此語乃襲用《老子》之意?!独献印返诙抡f:“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钡诙恼掠终f:“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泵氟|認(rèn)為,老子之術(shù)是所謂的“退一歩法”,以退為進(jìn),乃是一種“立地歩、占便宜之術(shù)”,其氣象只是一種“行干祿氣象”,與圣賢大公無我、不計(jì)功謀利、盛德之至的氣象“若九地視九天之遠(yuǎn)”。總之,梅鷟謂《大禹謨》舜命禹之言“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duì)幠?,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duì)幑Α痹圃?,道家老子之意重,既有諛詞,又有謀利計(jì)功之意,有陽示不欲,陰欲得之之意,非我圣賢大公無我之情懷?!洞笥碇儭饭麨槿寮覄h述之經(jīng)典,必不如是之鄙下也。歷代儒者注釋《古文尚書·大禹謨》都沒有提出“不矜”、“不伐”兩語不是儒家的精神境界。梅鷟此一理解實(shí)有較大的偏差?!洞笥碇儭反苏Z雖與《老子》之語在字面上相近,但意境卻有很大的不同?!独献印方倘舜_有“退一步法”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之意,其文語意是:你只要如此,便會如彼。而《大禹謨》中舜此言不是訓(xùn)導(dǎo)之語,而是表彰之語,是說禹雖然很有能力和功勞,卻不以能力和功勞夸耀于人。所以舜要將天子之位授給禹,因此《大禹謨》在此二語之后緊接著說:“予懋乃德,嘉乃丕績,天之歷數(shù)在汝躬,汝終陟元后?!庇心芏蛔苑Q能,有功而不自居功,這種精神境界當(dāng)然是很高的。 筆者以為,梅鷟以詞旨相近,便以為有蹈襲之嫌,此種考辨之方法頗值得檢討。如《論語·衛(wèi)靈公》“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我們不能因?yàn)榭鬃右仓v“無為而治”,便認(rèn)為孔子的精神境界與老子是相同的。 (七)考辨“滿招損,謙受益”之文 《大禹謨》中益贊于禹曰:“惟德動天,無遠(yuǎn)弗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梅鷟以為,“滿招損,謙受益”之語蹈襲《周易·謙》卦之《彖傳》:“天道虧盈而益謙”。今易“盈”字為“滿”字,易“虧”字為“損”字,所以新其字也。易“虧盈”為“滿招損”,易“益謙”為“謙受益”,所以奇其句也。他認(rèn)為這屬于“蹈襲而無當(dāng)”,因?yàn)椤耙陨衔挠^之,舜稱禹不自滿假,不矜不伐矣,禹何弗謙之有?”在此處梅鷟對前文“不矜”、“不伐”之語做了正確的理解,認(rèn)為這是舜稱許禹的話,既然如此,“禹何弗謙之有?”何須有此“滿招損,謙受益”一番話。這是“于上文無當(dāng)”。而“以下文觀之,即引舜之至德要道所以感通神明者,謙又不足以言之也。是于下文無當(dāng)?!泵氟|此論,又脫離當(dāng)時之語境討論問題,因?yàn)橐嬷圆⒉皇轻槍τ韨€人的謙德問題。當(dāng)時益從禹征苗,苗民不率服。益贊佐于禹,以為苗民未可威服,宜持謙德以待苗民,而欲禹還兵。益“贊”之者,是禹已先有此意。而且孔穎達(dá)《尚書正義》已經(jīng)指出“滿招損,謙受益”之言與《周易·謙》卦彖辭之言具有一致性。其言曰: 《易·謙》卦《彖》曰:“天道虧盈而益謙”,……是“滿招損,謙受益”,為天道之常也。益言此者,欲令禹修德息師,持謙以待有苗。 筆者以為,因?yàn)閮烧咴~旨相近,便斷言《大禹謨》蹈襲《周易》,不免有武斷之嫌。但以今人看來,《大禹謨》“滿招損,謙受益”之言淺顯易懂,而《周易·謙》卦彖辭“天道虧盈而益謙”之言晦澀難明。假如《大禹謨》先有此精粹之格言,而后出之《周易·彖傳》真拙于言辭者。 對于我們所列舉的第五、六、七條,明代陳第于所著《尚書疏衍》中一并回應(yīng)說: 如《禹謨》“克艱”二語,謂本《論語》之“為君難,為臣不易”也。“不矜”、“不伐”謂本《老子》之“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爭”也。“滿招損,謙受益”,謂本《易》之“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也。不知宇宙殊時而一理,圣賢異世而同心,安得以其詞之相近也,而遽謂其相襲乎?[28] 陳第強(qiáng)調(diào)“宇宙殊時而一理,圣賢異世而同心”,此心此理,四海咸同,古今一揆,不應(yīng)以詞旨相近,便遽謂為某襲于某。其言合于事理,不屬無理狡辯。 四庫館臣認(rèn)為梅鷟考辨《古文尚書》之偽提出了兩條非常有力的證據(jù),《四庫全書總目》于“《尚書正義》二十卷”條下謂: 孔《傳》之依托,自朱子以來,遞有論辨。……其灼然可據(jù)者,梅鷟《尚書考異》攻其注《禹貢》“瀍水出河南北山”一條,“積石山在金城西南羌中”一條,地名皆在安國后。 又于《尚書考異》五卷?xiàng)l下謂: 然如瀍水出榖城縣,兩《漢·志》同。晉始省榖城入河南,而孔《傳》乃云瀍水出河南北山,又積石山在河關(guān)縣西南羌中,漢昭帝始元六年始置金城郡,而孔《傳》乃云積石山在金城西南。凡此之類,偽托顯然。傳既如是,則經(jīng)亦可知,固不得以好為異論責(zé)鷟矣。 考辨《古文尚書》之偽的策略,是將《孔氏序》、《孔氏傳》及《古文尚書》經(jīng)文作為一個偽本的整體來看,先攻其薄弱之點(diǎn)作為突破口,這個薄弱點(diǎn)即選在《孔氏傳》中。所謂“《孔氏傳》”,是晉人托名西漢孔安國為《尚書》五十八篇(合今文《尚書》三十三篇和《古文尚書》二十五篇而言)所作的傳注,這一部分被辨?zhèn)握叻Q為“偽《孔傳》”,其中在今文《尚書·禹貢》的注中說瀍水“出河南北山”,又說“積石山在金城西南”,地名皆在西漢孔安國之后。由此證明,所謂“《孔氏傳》”,決非西漢人孔安國所作?!皞骷热缡牵瑒t經(jīng)亦可知”,《孔氏傳》若被證偽,則作為與《孔氏傳》一體的《古文尚書》經(jīng)文也連帶證偽了。但遺憾的是,四庫館臣認(rèn)為梅鷟考辨《古文尚書》之偽所提出的這兩條鐵證,并不見于梅鷟任何版本的《尚書考異》,抑或《尚書譜》中。此兩條證據(jù)首先是由清代的閻若璩提出的,四庫館臣完全是張冠李戴。[29]此兩條證據(jù)之價值,以后我們在討論閻若璩考辨《古文尚書》之成績時再作評論。 后世學(xué)者對梅鷟考辨《古文尚書》的成績評價不一。清人朱琳《尚書考異跋》說:“先生則力辨其偽,曲證旁通,具有根據(jù),后閻百詩《尚書古文疏證》、惠定宇《古文尚書考》,其門徑皆自先生開之?!倍涸础稌盼⒗陨稀穭t說:“明人梅鷟始力攻古文,而義多武斷,考證尚疏,人多不信。其昌言排擊,盡發(fā)癥結(jié)者,則始于本朝閻若璩之《古文尚書疏證》;閻書已收入《四庫全書》,而惠棟、江聲、孫星衍、王鳴盛、段玉裁亦皆有疏證?!逼叫亩摚詫V问揭灰慌e證,抉發(fā)《古文尚書》之偽,梅鷟《尚書考異》確實(shí)開風(fēng)氣之先。但梅鷟絕大多數(shù)的舉證材料只是指出了蹈襲雷同的形跡,并沒有充分十足的材料確證《古文尚書》一定是綴輯逸《書》而成的。因而其說尚不能折服于人,為學(xué)者所信從。 六 附論:關(guān)于“古文科斗書”的解讀 梅鷟有一通關(guān)于“科斗書”的宏論,載之于《尚書譜》卷二,其論曰: 古文科斗書凡更幾變,而后至于周矣。周成王時史籀始為籀文,則籀文者,周家之文也,時王之制度也。為時陪臣不從時制文字,時王其謂我何?臣子之心,其意何居?夫子曰:“愚好自用,賤好自專,生今之世,反古之道,災(zāi)及其身者也。”子思子曰:“今天下書同文。”夫子、子思言之,而自食其言,有此理也乎哉?故吾以古文必非夫子、子思之所傳,成周天下一統(tǒng),籀文顯行,反古文而不同今文,豈不駭人耳目哉? 吾意安國為人,必也機(jī)警了悟,便習(xí)科斗文字,積累有日,取二十九篇之經(jīng)既以古文書之,又日夜造作《尚書》十余篇雜之經(jīng)內(nèi),又裂出正經(jīng)數(shù)篇以為伏生老髦之誤合。始出欺人,曰:家有《古文尚書》,吾以今文讀之。是始以古文駕今文而取勝,終以今文定古文而征實(shí),其計(jì)可謂密矣。曾弗思圣祖哲孫曷嘗反古道、革時制,自食其言也哉! 《尚書考異》卷一于“古文二十五篇”條下謂: 《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誥》、《湯誥》、《伊訓(xùn)》、《大甲》三篇、《咸有一德》、《說命》三篇、《泰誓》三篇、《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陳》、《畢命》、《君牙》、《冏命》。此二十五篇者,云皆科斗書??贫?,倉頡所制之字也,故曰“古文”。 西漢孔壁《古文尚書》,相傳以“科斗文字”書寫,稱為“科斗書”,此一說法究起于何時?先秦時期是否曾流行此一書體,漢以后有誰曾親眼見過“科斗”書體?此種書體為何被稱為“科斗書”?梅鷟的理解是否正確?我們將于下文加以考辨與討論。 秦統(tǒng)一天下以后,實(shí)行文字統(tǒng)一政策,即所謂的“書同文”,強(qiáng)制推行秦小篆。而在秦以后更為流行的一種方便書寫的字體叫作隸書,當(dāng)時人稱之為“今文”。漢晉時期在民間陸續(xù)發(fā)現(xiàn)一些出土文獻(xiàn),這些文獻(xiàn)是用先秦六國文字書寫的,可是當(dāng)時人已不能識讀,而稱之為“古文”,后又以其字體形似“蝌蚪”,而稱之為“科斗文”或“科斗書”?!翱贫肺摹边@個名稱究竟起于何時?實(shí)有待于考證。 司馬遷《史記》言及《古文尚書》,但不曾說《古文尚書》以科斗文書寫。班固《漢書》言及《古文尚書》,稱“皆古字也”,亦不曾說《古文尚書》以科斗文書寫。今傳本《古文尚書》孔安國序(又稱“《書》大序”)謂: 魯共王好治宮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書及《傳》、《論語》、《孝經(jīng)》,皆科斗文字。 但自清代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問世以后,學(xué)者多已認(rèn)同今傳本《古文尚書》二十五篇為晉人偽作,而《尚書》孔安國《序》并《傳》,皆被視為晉人托西漢孔安國之名的偽撰,而被稱為“偽孔序”和“偽孔傳”。若上面的引文,真為西漢的孔安國所撰,那此條便是最早出現(xiàn)的“科斗文”的資料。然而此條資料既被視為晉人偽作,那我們須對“科斗文”一詞的來歷另作考察。 《后漢書》卷九十四《盧植傳》稱盧植上書有云: 古文科斗,近于為實(shí),而厭抑流俗,降在小學(xué)。中興以來,通儒達(dá)士班固、賈逵、鄭興父子并敦悅之。注:“古文,謂孔子壁中書也。形似科斗,因以為名?!?/p> 盧植上書在東漢靈帝熹平(公元172~178年)年間,循其文義,則至少在東漢之時,“古文科斗”的說法已在學(xué)者間流行。 至西晉時,學(xué)者漸漸于熱衷于談“科斗文”,這大概是因?yàn)闀x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在汲縣界內(nèi)舊冡中發(fā)現(xiàn)了大批的竹書,“皆簡編科斗文字”,而杜預(yù)得以親見其書。杜預(yù)《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序》稱: 太康元年三月,……汲郡汲縣有發(fā)其界內(nèi)舊冡者,大得古書,皆簡編科斗文字。發(fā)冡者不以為意,往往散亂??贫窌脧U,推尋不能盡通。始者藏在秘府,余晚得見之。 古代談?wù)摗翱贫肺摹钡膶W(xué)者中,杜預(yù)曾親見到“科斗文”的實(shí)物,因此我們可以說,所謂“科斗文”并非空穴來風(fēng),先秦古書確曾用此文體書寫。正因?yàn)槿绱?,西晉以后學(xué)者談“科斗文”者便多了起來,以致有人將“科斗文”說成是上古蒼頡造字時所創(chuàng)之字體?!稌x書》卷六十《索靖傳》謂:“(索靖)作《草書狀》,其辭曰:‘圣皇御世,隨時之宜,倉頡既生書契,是為科斗?!倍院蟮男l(wèi)恒則明確指出漢武帝時魯恭王于孔子屋壁所得之古書,即是所謂“科斗書”。其所作《四體書勢序》稱: 漢武時,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尚書》、《春秋》、《論語》、《孝經(jīng)》,時人以不復(fù)知有古文,謂之“科斗書”。漢世秘藏,希得見之。魏初傳古文者,出于邯鄲淳,恒祖敬侯寫淳《尚書》,后以示淳,而淳不別。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經(jīng),轉(zhuǎn)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 衛(wèi)恒(公元?~291年)指出曹魏初年(魏文帝曹丕于公元220年立國)邯鄲淳尚傳“古文科斗”書體,衛(wèi)恒的祖父衛(wèi)覬(敬侯)曾摹寫邯鄲淳的《古文尚書》,竟至以假亂真,邯鄲淳不能分別。但二十多年后,即到了正始(公元240~249年)年間,此學(xué)已失傳。魏正始三體石經(jīng)中的所謂“古文體”已非真正的“古文體”,而是“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 “科斗文”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書體,大約晉以后的人已無緣得見,于是后人便望文生義,推想其字體之形狀。如宋朱長文《墨池編》說: 蝌蚪篆者,其流出于《古文尚書序》,費(fèi)氏注云:“書有二十法,蝌蚪書是其一法,以其小尾伏頭似蝦蟆子,故謂之蝌蚪。”昔魯恭王壞孔子宅以廣宮室,得蝌蚪《尚書》。又《禮記》、《論語》足數(shù)十篇,皆蝌蚪文字。 《墨池編》所謂“費(fèi)氏注”,概指南朝梁國子助教費(fèi)甝,費(fèi)甝曾撰《尚書義疏》十卷。其書今不傳?!拔r蟆”,今人稱為“蛤蟆”;“蝦蟆子”即俗所謂“蛤蟆骨朵”。 又宋夏僎《夏氏尚書詳解·尚書孔氏序》稱: 科斗,蝦蟆子也。言字形多頭粗尾細(xì)狀,腹團(tuán)圓似科斗,故謂之“科斗書”,其字乃蒼頡本體,周猶為之,故屋壁書所以皆科斗文字也。科斗文字,古人所為,今人不用,故謂之古文。 而元代吾丘衍則以為,“科斗文”書體的的特點(diǎn),是由書寫工具的特性所造成的,其所著《學(xué)古編》說: 科斗為字之祖,象蝦蟆子形也?!瞎艧o筆墨,以竹挺點(diǎn)漆書竹上,竹硬漆膩,畫不能行,故頭粗尾細(xì)似其形耳。 凡此所論,皆未見真古文,而為懸揣之辭。近年中國大陸出土并已整理出版《郭店楚墓竹簡》與《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其書體應(yīng)該就是古人所謂的“科斗文”,而所謂“科斗文”,以筆者淺見,這是戰(zhàn)國文字中的一種筆畫書寫方法,運(yùn)用于某一類字的末筆書寫上,寫出之效果極像小蝌蚪,頗具自然之美。由于這一類字出現(xiàn)的頻次較高,漢以后之人初不識簡文,只見滿篇有許多小蝌蚪,遂稱之為“科斗書”。學(xué)者望文生義,稱之為“蒼頡造字之本體”云云,純屬附會。 【注釋】 [1] 筆者在撰寫此文過程中,承蒙臺灣中研院文哲所林慶彰、蔣秋華先生惠贈相關(guān)資料;華梵大學(xué)東方人文思想研究所趙銘豐同學(xué)亦曾幫助查找資料。2006年6月6日,筆者應(yīng)邀到臺灣中研院文哲所演講,此文作為演講稿又承蒙林慶彰、季旭升、夏長樸、鐘彩鈞、楊晉龍諸先生指教。在此一並致謝。 [2] 清代朱彝尊《曝書亭集》巻五十八《尚書古文辨》謂:“南渡以后,新安朱子始疑之,伸其說者吳棫、趙汝談、陳振孫諸家,猶未甚也。迨元之吳澄、明之趙汸、梅鷟、鄭瑗、歸有光、羅敦仁則攻之不遺余力矣?!敝煲妥鹨灾祆錇槭家伞豆盼纳袝分?,不確。按:吳棫為兩宋之際人,早于朱熹。吳棫(約公元1100~1154年)字才老,建安人,北宋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進(jìn)士,紹興(公元1131~1162年)中為太常丞,以為孟仁仲草表忤秦檜,出為泉州通判以終。朱熹生卒年為公元1130~1200年。 [3] 吳棫:“安國所增多之書,……皆文從字順,非若伏生之書詰屈聱牙?!保ㄒ浴稌?jīng)大全·原序》注)朱熹:“孔壁所出《尚書》……皆平易,伏生所傳皆難讀,如何伏生偏記得難底,至于易底,全記不得?”(《朱子語類》卷七十八) [4] 吳澄:“千年古書,最晚乃出,而字畫略無脫誤,文勢略無齟齬,不亦大可疑乎?”(《書纂言·目錄》) [5] 程廷祚《晚書訂疑自序》。 [6] 據(jù)《旌德縣志》卷九《經(jīng)籍書目》,梅鶚曾撰有:《易經(jīng)稽疑》、《讀易志》、《讀書志》、《讀詩志》、《讀禮志》、《讀戴記志》、《讀春秋志》、《六經(jīng)會通》,《周禮稽疑》、《讀論語志》、《論語會通》、《讀學(xué)庸志》、《學(xué)庸稽疑》、《韓文公辨誣》、《朱子會通》、《讀素問靈樞志》、《讀參同契志》、《太玄圖記》、《鳧山文集》等。又據(jù)《旌德縣志補(bǔ)遺》卷一,梅鶚尚有《述小學(xué)篇》、《論語會通例》、《諸經(jīng)會通例》、《讀孟子志》、《孟子會通例》、《孔孟異同》、《讀荀志》、《周子罪言》、《朱子會通例》、《讀葬書志》、《葬書復(fù)古編》等撰述。 [7] 四人中舉的年齡依次如下:舒芬二十四歲;梅鶚約十九歲;楊慎二十歲;黃佐二十一歲。 [8] 林慶彰先生訂正:《南雍志》第十七、十八卷《經(jīng)籍考》為梅鷟纂輯。 [9] 筆者以為,其書名當(dāng)為《太玄圖注》,清人刻書避康熙皇帝名諱而改“玄”為“元”。“圜”字當(dāng)為“圖”字之訛。 [10] 黃虞稷,字俞邰,清初學(xué)者,先世泉州人,明末流寓上元。著有《千頃堂書目》三十二卷,所錄皆明一代之書。《千頃堂書目》卷一“梅鷟《尚書譜》五卷”條下:“旌徳人,正德癸酉舉人,南京國子監(jiān)助教,復(fù)官鹽課司提舉,力攻古文之偽。”此下又列《尚書考異》一條,未系任何評語。 [11] 見本田成之著《中國經(jīng)學(xué)史》,(臺)廣文書局,2001年再版,第254~255頁。 [12] 傅兆寬《梅鷟辨?zhèn)温哉f及尚書考異證補(bǔ)》第9頁:“明韓邦奇書寫尚書考異記云:‘正德乙亥六月中旬,苑洛子韓邦奇書?!蓖瑫?2頁注謂:“明韓邦奇《尚書考異題記》,故宮善本,第287頁,藍(lán)格舊鈔本,五卷二冊?!?/p> [13] 引自《讀書管見》卷下。 [14] 《尚書古文疏證》卷五下。 [15] 秦漢史專家馬雍曾說:“孔安國獻(xiàn)古文《尚書》固然確有其事,并非劉歆的謊話;但孔安國本人究竟會不會作偽,或者說他所得到的是不是一部偽書,這是誰也不敢保證的。……我們對于伏生本人,也可以提出對孔安國那樣的疑問:伏生從壁中得到《尚書》殘本的故事是可靠的嗎?伏生會不會作偽呢?伏生所傳的《尚書》會不會摻有偽造品呢?”(馬雍《尚書史話》,中華書局,1982年,第74頁)孔氏有《古文尚書》這件事,以及孔安國或孔安國家獻(xiàn)《古文尚書》之事,載在史策。如果我們相信司馬遷、班固等為古之良史,不會隨意編造偽史的話,那我們也應(yīng)相信這些事件應(yīng)當(dāng)是真實(shí)的。問題被推到了孔安國那里,“孔安國本人究竟會不會作偽,或者說他所得到的是不是一部偽書”?換言之,是不是孔安國本人偽造《古文尚書》,蒙騙了司馬遷、劉向、劉歆、班固等人?從探究歷史真相的多維思路而言,可以設(shè)想各種的可能性,包括孔安國本人作偽的可能性。但是,如果設(shè)想孔安國本人作偽,那無論西漢所稱之“《古文尚書》十六篇”或晉人所獻(xiàn)之“《古文尚書》二十五篇”便都不可能是真的,因?yàn)閮烧呓月暦Q出自孔子屋壁。更何況,懷疑孔安國本人偽造《古文尚書》沒有任何歷史根據(jù),亦如同懷疑伏生作偽一樣沒有任何的歷史根據(jù)。歷史研究如果可以毫無根據(jù)的猜測,那這種研究有什么意義呢? [16] 《尚書考異原序》。 [17] 同上。 [18] 《程氏經(jīng)說》卷二《書解》。 [19] 《尚書考異》卷二。 [20] 同上。 [21] 《尚書疏衍》卷一。 [22] 林慶彰主編《經(jīng)學(xué)研究論叢》第一輯(臺北圣環(huán)圖書公司1994年4月版)刊載許華鋒先生《論〈尚書古文疏證〉與〈古文尚書冤詞〉〈尚書考異〉的關(guān)系》一文(見該刊第139~180頁),文中揭露了這樣一個事實(shí):惠棟《古文尚書考》所引用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抄本中的資料,有七十余條不見于今本《尚書古文疏證》中,而見于梅鷟的《尚書考異》當(dāng)中,這說明閻若璩曾暗襲梅鷟的《尚書考異》而不加注明。梅鷟的《尚書考異》當(dāng)時不顯于世,閻若璩曾獲其書而暗用之,可能閻氏去世前擔(dān)心此事終不免敗露,而將暗襲梅鷟《尚書考異》的內(nèi)容盡行刪去。此為閻氏學(xué)術(shù)上不誠實(shí)的一個污點(diǎn)。 [23] 《尚書古文疏證》卷二《第三十一》。 [24] 《古文尚書冤詞》卷四。 [25] 轉(zhuǎn)引自毛奇齡《古文尚書冤詞》卷四。筆者按:梅鷟此語并不見于《尚書考異》與《尚書譜》中。 [26] 《古文尚書寃詞》卷四。 [27] 惠棟《九經(jīng)古義》卷十六《論語古義》。 [28] 《尚書疏衍》卷一。 [29] 筆者讀《四庫全書總目》,發(fā)現(xiàn)此類錯誤甚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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