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麝月長什么樣子，誰知道？

87版VS新版紅樓夢中的麝月

王夫人說過，麝月和襲人都是“體體面面”的，意思是看上去是個正經(jīng)姑娘，這話是給她們的工作態(tài)度打分，無關顏值。

襲人曾自謙“粗粗笨笨”，本人卻是細挑個子容長臉，與粗笨不沾邊；晴雯是眉眼像林妹妹，有水蛇腰、削肩膀的妖精樣；小紅是細巧身材黑頭發(fā)，干凈俏麗；芳官是“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就連四兒，曹雪芹也大方地送了她四個字“十分清秀”。

仿佛寶玉房里略有姿色的，曹公都不放過。剩下的幾個大丫鬟都沒描述長相，別的也就罷了，麝月畢竟戲份最重，難道是她模樣太抱歉？

才不是。這才是大師手法好嗎？長相只有在初見時才會在意，小紅和芳官、四兒的長相被描摹，是因為她們在寶玉眼里新鮮勁兒還沒過；襲人、晴雯的長相都是借別人的嘴說的，那是賈蕓和王夫人對她們的第一印象，是情節(jié)推動的需要。麝月與寶玉朝夕相處得跟家人一樣，天天在他眼前晃，誰還會時時留意自己家人的相貌？不寫是親密，寫了反倒見外。

所以，麝月長什么樣，有興趣的讀者們只好自行腦補。再說，人與人長期相處，真正靠的是人品，就憑這一條，麝月姑娘不靠臉，也照樣在寶玉心里能占一席之地。

第二十回，襲人臥病，大丫鬟們都出去耍錢玩了，唯見麝月一個人在房里，寶玉問她為何不去玩，她說沒有錢。寶玉奇怪了，明明你床底下有一堆錢嘛！麝月說：“都頑去了，這屋里交給誰呢？那一個又病了，滿屋里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服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里看著。”真是一個為他人著想、默默奉獻的好姑娘，寶玉立即視她“公然又是一個襲人”。

晴雯回來，看到寶玉給麝月篦頭發(fā)，便對他倆冷嘲熱諷：“交杯盞還沒吃，倒上了頭了！”寶玉輕聲嘟囔一句，麝月就趕忙對鏡擺手；晴雯折回來不依不饒，麝月賠笑息事寧人。

著名的“晴雯撕扇”，撕的不是別人的扇子，恰是麝月的。麝月委屈地說：這算什么？拿我的東西尋開心??？—在晴雯面前，麝月就像個受氣包。她的生存之道里好似應該再添一條：忍讓。

曹雪芹說：“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這一點，讀者都領教過，晴雯成天咋咋呼呼打東罵西；襲人雖不強勢，也嘮嘮叨叨大道理一套一套；秋紋成天牙尖嘴快地耀武揚威；碧痕也是個不讓人的，和晴雯還拌過嘴……第五十回之前，除了麝月，個個都很跩，口才都很好的樣子。

可是一遇到驍勇善戰(zhàn)的婆子，她們個個都成了鋸了嘴的大葫蘆。在胡攪蠻纏的春燕娘面前，勇晴雯的三板斧、賢襲人的大道理統(tǒng)統(tǒng)派不上用場，而其他那些厲害姑娘不知為什么，此刻全隱身了—原來全是窩里橫。萬萬想不到，她們緊急求助的人竟是麝月。而麝月真的不負眾望，正說反說都是理，辯得對方羞愧難當，啞口無言。

襲人喚麝月出場的理由是：“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辈粫腿税枳欤f明襲人不慣與人正面交鋒，性格迂回有余而膽氣不足；至于晴雯的“性太急”，其實是思維不行，一急腦子就短路、成了糊涂蛋。別看晴雯名聲在外，但她對陣毫無章法，全憑放狠話唬人，遇到稍微難纏點兒的，她就自亂陣腳，是典型的紙老虎。

之前攆墜兒時，墜兒媽挑刺說大丫鬟們敢直呼寶玉的名字。晴雯一急，竟說了這樣的話：“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币幌伦泳桶炎约航档偷胶蛯Ψ揭粋€檔次上去了，話里話外全是破綻。

隨后，麝月是這樣處理的。一是下達命令：“嫂子，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痹偈蔷鎸Ψ阶⒁鈭龊希骸斑@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林之孝家的，賈府內(nèi)院女管家），也得擔待我們?nèi)??！比钦f明大丫鬟們叫寶玉名字的兩點充分理由。四是打擊對方自尊：“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里頭的規(guī)矩?！?/p>

叫對方按程序來，實際上是說墜兒媽不夠格與她對話：不服氣去找林大娘說，讓林大娘來找寶玉。最后叫小丫頭擦地，就是在下逐客令，干凈利落地結(jié)束戰(zhàn)斗、打掃戰(zhàn)場。麝月有理有據(jù)，環(huán)環(huán)相扣，氣場強大，言辭鋒利，于是對方悻悻敗走。至此方知，對晴雯處處退讓的麝月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她身負獨門武功，是個吵架達人。

別小看了吵架，除卻上不得臺面的潑婦罵街，吵架本質(zhì)上也是辯論，可以稱得上是一門技能，對當事人的要求相當高。說得洋氣點兒，別看吵的是架，但飆的是綜合能力，除了邏輯思維能力，表達能力、應變能力和現(xiàn)場掌控能力都缺一不可。

不張揚不代表沒能力。只有晴雯這塊爆炭到處點火、襲人急得團團轉(zhuǎn)時，不顯山露水的麝月才會像救火隊隊長一般霸氣出場，橫刀立馬還從不落下風。所謂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正是兵家之法也。

除了口才厲害，遇到突發(fā)狀況，麝月處理起來也頗有謀略。春燕娘二次鬧事、追打春燕時，襲人管不住，氣得鎩羽而歸，麝月一邊使眼色讓春燕找靠山，一邊出面應敵，還一邊請平兒來，幾下里都不耽誤。

回頭再看麝月對晴雯的“忍讓”，才知那不叫軟弱，叫大度。她若亮劍，恐怕三個晴雯也不是她的對手。對外雖寸土不讓，對內(nèi)卻寬容禮讓，不和自己人斤斤計較，與姐妹們相處，她自愿收斂鋒芒，后退一步。

她比晴雯柔軟，比襲人有主心骨，該出手時不猶豫，該隱身時不搶風頭，樂得自在。這世界既不缺晴雯的直率，也不缺襲人的賢良，缺的就是麝月這樣的拎得清。有這樣一個全才坐鎮(zhèn)怡紅院，真乃寶玉之福。

在寶玉的生日宴上，麝月掣的花簽是荼?花。荼?的花季在仲夏，花朵素白單薄，不濃艷、不妖嬈，但別有清香，獨具一格。詩家云“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恰如麝月的生性淡泊、抱樸守拙，有審度裁決之力卻沒有爭夸榮耀之心，隨分守時，不生是非。

荼?雖不名貴，但身披微刺，不可隨便攀折，將低調(diào)與鋒芒集于一身?！都t樓夢》到后半程，麝月才光芒漸顯，想來是曹雪芹有意為“三春去后諸芳盡”的敗局做鋪墊。抄家以后，眾芳荒蕪，伺候?qū)氂竦墓媚飩兯赖乃?、走的走，留給寶玉的是一個無從下手的爛攤子，他急需一個既溫柔又堅強的明白人站在身邊，入能持家照料、出能頂風擋雨。而這個人，除了麝月還能有誰？

麝月之后，再無麝月。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最后才輪到她明亮地徐徐綻放。雖是“開到荼花事了”，她充其量不過是大劇收梢上一個纖柔的背影，卻也是命運盡其所能送給寶玉最后的、也是最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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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百家講壇》雜志，作者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