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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華是他的名字，但我不確信他的姓是庾還是尹，因為在昆明話里發(fā)音都一樣，我們管他叫“小Yi”，聽起來就像是用普通話在喊小姨。但世間不會有這樣的小姨---身高1米8的彝族，皮膚黝黑，高大威猛，卻是個圓乎乎的胖子。黑雖然黑了點，倒也不耽誤他講黃色段子。最絕的是，講段子的時候他還會臉紅，他是如何在黑底上調(diào)出紅色來的，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也因為長得足夠黑，笑起來的時候一口牙齒倍加雪白，加上黑胖面龐上的兩個酒窩，竟然有點可愛。 他是我所見過的人里最快活的一個，一年到頭都歡天喜地的模樣。每一次重逢的時候，看到這么一個胖子如同一股黑風一樣朝你撲過來，眼見著一口白牙閃閃發(fā)光懸浮在空中，就會讓人感到快樂莫名。所有人都喜歡永華，他只有朋友沒有敵人。 所有人都有苦惱，永華也不例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最大的苦惱就是怎樣才能擺脫廚子的身份。永華最早進了航空食品廠，為航班提供餐食。憑借一把手藝和兩個酒窩，日子過得安閑而舒適。也因此結(jié)識了一幫民航的青年職工，整天和大家廝混，喝酒打麻將，最后大家都忘記了他是個廚師，感覺就是一個入職多年的老員工。 忍耐了很久之后，永華正告大家說：我再也不想當一個廚子了！大家聽了不為所動，回答他說：“屁話多！趕緊摸牌！”于是他轉(zhuǎn)身就去辭職，退掉了航食廠宿舍，跑到民航值班宿舍混床位。每一層樓都有他的房間，每一個房間里都有他的床位。無論大家值不值班，他都能找到睡處。所謂“萬人如海一身藏”，我沒見過這樣的賢者，但我見過這樣的一個廚子。 我是在永華失業(yè)的那段時間和他相識。從此以后，每周都會有兩三個夜晚的凌晨兩點，永華同志會前來踢門。開門之后，他總是拿著個空飯缸進來，翻找方便面，坦然燒水泡面吃。當時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一個廚子會吃方便面？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出租車司機下班了之后不開車，廚子下班之后不做飯，否則就沒有了下班的感覺，人生的勞苦會看不到頭。 吃個幾個月方便面之后，永華消失了。偶爾在麻將桌上偶遇，說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覺得他想清楚了，打算做一名光榮的報關(guān)員。為此，他專門去上了培訓課，買了考試教材，安安靜靜復(fù)習考試，準備考證。我覺得他的想法太過跳脫，看不出他的思考里有什么邏輯。唯一合理的解釋是：航食廠距離機場海關(guān)比較近，他每天都能看到外貿(mào)公司的報關(guān)員進進出出，那是他周圍唯一不是廚子的人。 然而干了兩天報關(guān)員之后，永華放棄了。這次，他打算做一名導(dǎo)游。云南是一個旅游大省，做個導(dǎo)游很合理。而且導(dǎo)游證很好考，旅行社招人的時候也沒有多少限制。于是，永華開始了他的換職業(yè)之旅。已經(jīng)不記得他換了多少次工作，我懷疑他把能找到的工作全給做了一遍，可哪一個也做不長久。 終于有一天，我看到永華流露出難過的樣子來，就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告訴我說，架不住央求，他去朋友的新餐館里當了一個月廚子，然后生意變得極度火爆。我覺得非常奇怪，生意火爆難道不是好事嗎？永華轉(zhuǎn)過臉來，用那種極度絕望的眼神看著我回答說：繞來繞去，還是做廚子?？墒牵揖褪遣幌胱鰝€廚子?。。?！悲苦的哀嚎聲在寂靜深夜里四處回蕩，反復(fù)撞擊在走廊兩側(cè)的宿舍門上，終于漸漸消散。聲控路燈熄滅了，永華閉起眼睛，緊緊抿住嘴唇，于是我們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我說：永華，來，笑一個！他問：干什么？我說：露下牙，不然我什么都看不見。 再次見到永華的時候，他的新館子開張了。民航的朋友們幫他張羅了兩間房，就在貨運站附近，邊上是個停車場。生意好到讓人懷疑是免費供餐，每天兩頓飯人山人海，中間一堆民航人逃班跑來打麻將，總之就沒有一個空閑的時候。中午最火爆的時候，永華一邊忙著幫客人點菜，一邊隨時準備沖進廚房里加入廚師的行列，顛起大勺。雖然忙得腳后跟直打屁股蛋子，人也黑得流油，但是永華又變回了那副快活的樣子。在點菜間隙，還會彎下腰在我耳邊低聲說：“我又聽到了一個色笑話，把老子笑死掉了，一會兒等女同事走了我說給你?！比缓螅殡S著一陣杠鈴般清脆的笑聲，轉(zhuǎn)身跑進廚房下單。 就這樣，永華最后還是做回了廚師。盡管此前他曾想盡一切辦法逃避，就像浪子逃避舊日情人，少年逃避父母家鄉(xiāng)，但是到了最后，在所有的掙扎和逃亡之后，命運還是把他領(lǐng)上了通往廚房的小路。而這一次，當他推開廚房的大門，重履故地的時候，命運卻像他展示了之前他所不曾見過的溫柔：永華的飯館是整個機場范圍內(nèi)最具人氣的餐廳，他在第二年就盤下了隔壁的房子，把店面擴張了一倍，但依然還是全滿。曾經(jīng)在宿舍里到處流浪的他，買了三套房子，把家人也從寨子里接了過來同住。 十年前，我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短褲和短靴，一臉萬惡地在工作日下午3點的街上溜兩條白色的雪橇犬，現(xiàn)在叫二哈。 所有圖片來自圖友APP設(shè)計稿《我們生來孤獨》 槽邊往事和菜頭 出品 【微信號】Bitsea 個人轉(zhuǎn)載內(nèi)容至朋友圈和群聊天，無需特別申請版權(quán)許可。 請你相信我：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都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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