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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則從讀詩講起,講到讀書。先講佛家禪宗活參話頭,可用詩句。如《壇經(jīng)·行由品》稱神秀把佛教的基本精神歸納為四句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庇梦膶W(xué)比喻的語言說明佛教的宗教修養(yǎng)。 又稱惠能提出頓悟主張:‘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狈磳ι裥闾岢鰸u修的方法,認(rèn)為人人都有佛性,不用漸修,可以頓悟。像這樣用文學(xué)語言來講佛法,要求領(lǐng)悟,不要求研究運用文學(xué)語言的比喻手法。這就是禪宗的活參話頭。 禪宗還可以引詩參禪,如《談藝錄》288頁稱:“竊觀禪人接引話頭,每取詩人名句為之?!段鍩魰肪矶X至謂客曰:東坡云:‘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焦仍疲骸莩鐭熡晏J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傍人謂是丹青?!硕U髓也。”這是用詩句來參禪,詩句說此石中有東海,借來說明此物中有佛性。把惠崇的畫看作真的瀟湘水和洞庭湖,實際上非真。借來比佛家講的真實和虛妄的關(guān)系。這就是春秋時“賦詩斷章”的發(fā)展。 “賦詩斷章”是借詩句來抒發(fā)我的情意,不顧詩的原意。用詩句參禪,是借詩句來講佛教的道理,也不顧詩的原意。參觀《談藝錄》288頁,即上引《五燈會元》中語。又參觀《管錐編》224—225頁:“蓋‘?dāng)嗾隆斯湃藨T為之事,經(jīng)籍中習(xí)見,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運化;初非征援古語以說明今論,如學(xué)者之考信?!庇郑骸?/span>盧文弨《抱經(jīng)堂文集》卷三《校本〈韓詩外傳〉序》稱‘《詩》無定形,讀《詩》亦無定解’,援引‘各有取義,而不必盡符乎本旨?!边@里講韓嬰作《韓詩外傳》也是“斷章取義”,不符合《詩》的原意的。又引陳澧《東塾讀書記》引錢惟善序,稱“孔門商、賜言《詩》之旨?!薄墩撜Z·八佾》:“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鄙淌亲酉牡拿?。子夏引三個詩句來問孔子,孔子講繪畫的事后于白底子。子夏問,禮是后起的嗎?孔子和子夏都不講詩句的原意,另外引到禮是后起上去?!墩撜Z·學(xué)而》:“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迂曉唬骸对姟吩疲喝缜腥绱?,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辟n是子貢的多字。子貢和孔子問答,引了《詩·衛(wèi)風(fēng)·淇澳》中兩句話,說明好禮更重要?!对娊?jīng)》中的這兩句話,說明治理玉石的,要精益求精。子貢拋開原詩的意義,引出好禮更重要,也是另講一意。這是說明孔門就是這樣講詩的。因論到《孟子》的引《詩》、《禮記》中《坊記》《中庸》《表記》《緇衣》《大學(xué)》中的引詩,也像《韓詩外傳》,不顧詩的原意,另外加上新意。《漢書·儒林傳》稱王式以《詩經(jīng)》當(dāng)諫書,即不以《詩經(jīng)》為文學(xué)書,用作政治書,也是不顧《詩經(jīng)》的原意,從政治角度來立論。又《武五子傳·昌邑王賀傳》記龔遂說:“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浹,王道備?!辈话选对娊?jīng)》當(dāng)作文學(xué)書,當(dāng)作論人事和王道的書,也是另立角度來講詩的。劉辰翁講“觀詩各隨所得”,各人各有所見,不管詩的原意。清王夫之講“興、觀、群、怨”說:“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關(guān)睢》,興也,康王晏朝,而即為冰鑒。‘訏謨定命,遠(yuǎn)猷辰告?!^也,謝安欣賞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于有詩。” 這是說,作者寫詩要表達(dá)一致的思想感情,讀者讀詩,各人各用他們的思想感情來有所感受。所以《關(guān)睢》是用“關(guān)關(guān)睢鳩”來起興,借睢鳩的和鳴來引起君子想以淑女為配偶,這是詩人一致的想法。 但是魯詩說:周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鳴璜,宮門不擊柝,《關(guān)睢》之人,見幾而作。(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這是說,《關(guān)睢》講后妃之德,周康王起得晚了,夫人就要警戒他,詩人就作《關(guān)睢》來作為鑒戒。其實這個意思,詩里沒有,是魯詩說加上去的。 再像《詩·大雅·抑》:“訏謨定命,遠(yuǎn)猶辰告?!笔钦f大臣的謀劃決定命令,按時通告各地,指正月向各地頒布政令?!妒勒f新語·文學(xué)》稱:“謝(安)曰:‘訏謨定命,遠(yuǎn)猶辰告?!^此句‘偏有雅人深致?!?/span>按這兩句本指大臣發(fā)布政令說的,謝安根據(jù)自己體驗,把它說成“雅人深致”。常州派講詞,說,“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奔葱蜗蟠笥谒季S,作者寫詩用的形象是表達(dá)作者的情思。但詩的形象大于作者的情思,讀者可以從詩的形象中體會到作者沒有的情思。 錢先生又提出谷隱“藥語”之喻。比如服藥是為了治病,病治愈了,服的藥也應(yīng)消除,倘藥留在體內(nèi),即起副作用,又成為病了。就像奶油及蜜,吃下去身體吸收了就好,不吸收成病,就成了毒了。佛家講“色即是空”,就是要破除認(rèn)為所見諸色為實,即破除執(zhí)著。要是有人執(zhí)著了空,那也是一種執(zhí)著,也要破除,不破除不行。參考《管錐編》13頁:“古之哲人有鑒于詞之足以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執(zhí),每下一語,輒反其語以破之?!薄肮畔ED懷疑派亦謂反言破正,還復(fù)自破,譬如瀉藥,腹中物除,藥亦泄盡?!?/span> 錢先生又引《莊子·庚桑楚》中的話,“有”是從哪里來的呢?不能說從“有”那里來,而是從“無”來。倘“無”能夠產(chǎn)生“有”,那怎么叫“無”呢?即不但要破“有”,也要破“無”,連“無有”二字也要破除。王守仁《傳習(xí)錄》的徐愛《序》:“門人有記下先生的話的”,先生的話是針對學(xué)生的毛病說的。離開了學(xué)生的毛病,先生的話就不能執(zhí)著,也要破除。這里講的破除執(zhí)著,即反對教條。執(zhí)著某一種話就要成為教條,就得破除。 原文: 禪人活參話頭,可用詩句。李鄴嗣《杲堂文鈔》卷二①《慰弘禪師集天竺語詩序》所謂:“諸釋老語錄每引唐人詩,單章只句,雜諸杖拂間,俱得參第一義。是則詩之于禪,誠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堂者也?!备`謂此即春秋時“賦詩斷章”之充類橫決耳②(參觀本書288頁又《管錐編》224—225頁)。西漢人解《詩》亦用斯法,觀《韓詩外傳》可知③。何良俊《四友齋叢說》④卷一謂“讀《詩》亦當(dāng)與讀諸經(jīng)不同。引伸觸類,維人所用。韓嬰作《詩外傳》,正此意也”;卷二歷舉《左傳》用《詩》諸例,“不必盡依本旨,蓋即所謂引伸觸類者?!标愄m甫《東塾讀書記》⑤卷六引元錢惟善作《外傳》序稱其書“斷章取義,有合孔門商、賜言《詩》之旨”;因申論謂《孟子》、《坊記》、《中庸》、《表記》、《緇衣》、《大學(xué)》引《詩》者,多似《外傳》,“其于《詩》義,洽熟于心,凡讀古書,論古人古事,皆與《詩》義相觸發(fā)”。《漢書·儒林傳》記王式以《詩》為“諫書”,《昌邑王賀傳》記龔遂以《詩》為“人事浹,王道備”。(參觀呂誠之文《讀史札記》⑥乙帙《漢儒術(shù)盛衰下》、《詩無作義》。)蓋觸類旁通,無施勿可,初不拘泥于《詩》之本事本旨也。劉辰翁《須溪集》⑦卷六《題劉玉田題杜詩》云:“凡大人語不拘一義,亦其通脫透活自然。觀詩各隨所得,或與此語本無交涉?!逼渥訉O序王荊公《唐詩選》(《永樂大典》卷九百七《詩》字下引,四庫輯本《養(yǎng)吾集》漏收⑧),亦云:“古人賦《詩》,猶斷章見志。固有本語本意若不及此,而觸景動懷,別有派發(fā)。”后來王船山《詩繹》論“興觀群怨”⑨曰:“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常州派說詞曰:“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⑩。”皆西漢“外傳”、南宗“活句”之支與流裔也。谷隱“藥語”之喻⑾,乃釋典常談?!吨姓摗び^行品》第十三曰⑿:“大圣說空法,為離諸見故。若人于空貌生見者,是人不可化。譬如有病,須服藥可治;若藥復(fù)為病,則不可治?!薄洞笾嵌日摗肪砣虎小夺尦跗分惺丝铡吩唬骸坝秩绶?,藥能破病;病已得破,藥亦應(yīng)出。若藥不出,則復(fù)是病?!薄洞蟀隳鶚劷?jīng)·如來性品》第四之五曰⒀:“如是大乘典,亦名雜毒藥;如酥醍醐等’及以諸方蜜,服消則為藥,不消則為毒”(參觀《管錐編》13頁引古希臘懷疑派語)。其旨即《莊子·庚桑楚》所謂⒁:“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郭象注:“若無能為有,何謂無乎。一無有則遂無矣。無者遂無”;王先謙《莊子集解》引宣穎云⒂:“并無有二字亦無之”(參觀《管錐編》448頁)。又王陽明《傳習(xí)錄》徐愛《序》記⒃:“門人有私錄先生之言者,先生聞之,謂之曰:“圣賢教人,如醫(yī)用藥,皆因病立方,初無定說,若拘執(zhí)一方,鮮不殺人矣”;又(傳習(xí)錄》卷下一友問“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除”,陽明正色曰:“這是我醫(y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苯葬橅窘裾Z所謂“教條”之病也。(415—417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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