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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 顧頡剛
我二年以來,蓄意要辨論中國的古史,比崔述更進(jìn)一步。崔述的《考信錄》確是一部極偉大又極細(xì)密的著作,我是望塵莫及的。我自知要好好的讀十幾年書,才可追得上他。但他的著作有兩點(diǎn)我覺得不滿意。第一點(diǎn),他著書的目的是要替古圣人揭出他們的圣道王功,辨?zhèn)沃皇鞘侄?。他只知道?zhàn)國以后的話足以亂古人的真,不知道戰(zhàn)國以前的話亦足以亂古的真。他只知道楊、墨的話是有意裝點(diǎn)古人,不知道孔門的話也是有意裝點(diǎn)古人。所以他只是儒者的辨古史,不是史家的辨古史。第二點(diǎn),他要從古書上直接整理出古史跡來,也不是妥穩(wěn)的辦法。因為古代的文獻(xiàn)可征的已很少,我們要否認(rèn)偽史是可以比較各書而判定的,但要承認(rèn)信史便沒有實(shí)際的證明了。崔述相信經(jīng)書即是信史,拿經(jīng)書上的話做標(biāo)準(zhǔn),合的為真,否則為偽,所以整理的結(jié)果,他承認(rèn)的史跡亦頗楚楚可觀。但這在我們看來,終究是立腳不注的:因為經(jīng)書與傳記只是時間的先后,并沒有截然不同的真?zhèn)螀^(qū)別;假使在經(jīng)書之前還有書,這些經(jīng)書又要降做傳記了。我們現(xiàn)在既沒有“經(jīng)書即信史”的成見,所以我們要辨明古史,看史跡的整理還輕,而看傳說的經(jīng)歷卻重。凡是一件史事,應(yīng)當(dāng)看它最先是怎樣的,以后逐步逐步的變遷是怎樣的。我們既沒有實(shí)物上的證明,單從書籍上入手,只有這樣做才可得一確當(dāng)?shù)恼恚趴杀M我們整理的責(zé)任。 我很想做一篇《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把傳說中的古史的經(jīng)歷詳細(xì)一說。這有三個意思。第一,可以說明“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如這封信里說的,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到戰(zhàn)國時有黃帝、神農(nóng),到秦有三皇,到漢以后有盤古等。第二,可以說明“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時只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圣君,到《堯典》就成了一個“家齊而后國治”的圣人,到孟子時就成了一個孝子的模范了。第三,我們在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傳說中的最早的狀況。我們既不能知道東周時的東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戰(zhàn)國時的東周史;我們即不能知道夏、商時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東周時的夏、商史。 但這個題目的范圍太大了,像我這般沒法做專門研究的人,簡直做不成功。因此,我想分了三個題目做去:一是《戰(zhàn)國以前的古史觀》,二是《戰(zhàn)國時的古史觀》,三是《戰(zhàn)國以后的古史觀》。后來又覺得這些題目的范圍也廣,所以想一部書一部書的做去,如《詩經(jīng)中的古史》,《周書中的古史》,《論語中的古史》……。我想,若一個月讀一部書,一個月做一篇文,幾年之后自然也漸漸地做成了。崔述的學(xué)力我固是追不到,但換了一個方法做去,也足以補(bǔ)他的缺陷了。 這回適之先生到上海來,因為不及做《讀書雜志》的文字,囑我趕做一篇。我當(dāng)下就想做一篇《論語中的古史》,因為材料較少,容易做成。但今天一動筆之后,又覺得趕不及,因為單說《論語》自是容易,但若不與他書比較看來,就顯不出它的地位,而與他書一比較之后,范圍又大了,不是一二天內(nèi)趕得出的。因此,想起我兩月前曾與玄同先生一信,論起這事,固然是信筆寫下,但也足以說出一點(diǎn)大綱。所以就把這篇信稿抄在這里,做我發(fā)表研究的起點(diǎn)。我自己知道既無學(xué)力,又無時間,說不上研究;只希望因了發(fā)表這篇,引起了閱者的教導(dǎo)和討論,使我可以把這事上了軌道去做,那真是快幸極了! 十一,四,二十七。 玄同先生: ?。ㄉ下裕?span lang="EN-US"> 先生囑我為《國學(xué)季刊》作文,我也久有這個意思。我想做的文是《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F(xiàn)在先對先生說一個大意,——我這些意思從來沒有寫出,這信恐怕寫得凌亂沒有條理。 我以為自西周以至春秋初年,那時人對于古代原沒有悠久的推測?!渡添灐氛f:“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薄洞笱拧氛f:“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又說:“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笨梢娝麄冎皇前驯咀逍纬蓵r的人作為始祖,并沒有很遠(yuǎn)的始祖存在他們的意想之中。他們只是認(rèn)定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始祖,并沒有許多民族公認(rèn)的始祖。 但他們在始祖之處,還有一個“禹”。《商頌·長發(fā)》說:“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帝立子生商。”禹的見于載籍以此為最古。《詩》《書》里的“帝”都是上帝。(帝堯、帝舜等不算,詳見后?!渡袝防锟梢傻闹挥幸粋€帝乙,或是殷商的后王尊他的祖,看他和上帝一樣,加上的尊號,也說不定。)這詩的意思是說商的國家是上帝所立的。上帝建商,與禹有什么關(guān)系呢?看這詩的意義,似乎在洪水芒芒之中,上帝叫禹下來布土,而后建商國。然則禹是上帝派下來的神,不是人?!缎F篇》中有“旻天疾威,敷于下土”之句,可見“下土”是對“上天”而言。 《商頌》,據(jù)王靜安先生的考定,是西周中葉宋人所作的(《樂詩考略·說商頌下》)。這時對于禹的觀念是一個神。到魯僖公時,禹確是人了?!堕s宮》說:“是生后稷,……俾民稼穡;……奄有下土,纘禹之緒?!保ò矗骸渡衿窋⒑箴⑹伦钤?,但只有說他受上帝的保衛(wèi),沒有說他“纘”某人的“緒”。因為照《生民》作者的意思,后稷為始事種植的人,用不到繼續(xù)前人之業(yè)。到《閟宮》作者就不同了,他知道禹為最古的人,后稷應(yīng)該繼續(xù)他的功業(yè)。在此,可見《生民》是西周作品,在《長發(fā)》之前,還不曾有禹一個觀念。)這詩的意思,禹是先“奄有下土”的人,是后稷之前的一個國王,后稷是后起的一個國王。他為什么不說后稷纘黃帝的緒,纘堯、舜的緒呢?這很明白,那時并沒有黃帝、堯、舜,那時最古的人王(有天神性的)只有禹,所以說后稷纘禹之緒了。商族認(rèn)禹為下凡的天神,周族認(rèn)禹為最古的人王,可見他們對于禹的觀念,正與現(xiàn)在人對于盤古的觀念一樣。 在這上,我們應(yīng)該注意的“禹”和“夏”并沒有發(fā)生了什么關(guān)系?!堕L發(fā)》一方面說“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一方面又說湯“韋、顧既伐,昆吾、夏桀”,若照后來人說禹是桀的祖先,如何商國對于禹既感他敷土的恩德,對于禹的子孫就會翻臉殺伐呢?按《長發(fā)》云:“玄王桓撥,受小國是達(dá),受大國是達(dá)?!庇衷疲骸跋嗤亮伊遥M庥薪?。”是商在湯以前國勢本已發(fā)達(dá),到湯更能建一番武功,把韋、顧、昆吾、夏桀打倒罷了。禹是他們認(rèn)為開天辟地的人,夏桀是被湯征伐的一個,他們二人漠不相關(guān),很是明白。 至于禹從何來?禹與桀何以發(fā)生關(guān)系?我以為都是從九鼎上來的。禹,《說文》云:“蟲也;從禸,象形?!倍b,《說文》云:“獸足蹂地也?!币韵x而有足蹂地,大約是晰蜴之類。我以為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當(dāng)時鑄鼎象物,奇怪的形狀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動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樣子,所以就算他是開天辟地的人。(伯祥云:禹或即是龍,大禹治水的傳說與水神祀龍王事恐相類。)流傳到后來,就成了真的人王了。九鼎是夏鑄的,商滅了夏搬到商,周滅了商搬到周。當(dāng)時不過因為它是寶物,所以搬了來,并沒有多大的意味;但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保存,大家對它就有了傳統(tǒng)的觀念,以為凡是興國都應(yīng)取九鼎為信物,正如后世的“傳國璽”一樣。有了傳統(tǒng)的觀念,于是要追溯以前的統(tǒng),知道周取自商,商取自夏,自然夏、商、周會聯(lián)成一系。成了一系,于是商湯不由得不做夏桀的臣子,周文王不由得不做殷紂的臣子了。他們追溯禹出于夏鼎,就以為禹是最古的人,應(yīng)做夏的始祖了。(書中最早把“夏”、“禹”二字聯(lián)屬成文的,我尚沒有找到。) 東周的初年只有禹,是從《詩經(jīng)》上可以推知的;東周的末年更有堯、舜,是從《論語》上可以看到的。(堯、舜的故事從何時起,這個問題很難解決:《左傳》是戰(zhàn)國時的著作;《尚書》中的《堯典》、《皋陶謨》也靠不??;《論語》較為可靠,所以取了它。)《論語》中二次連稱堯、舜(堯、舜其猶病諸),一次連稱舜、禹(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又接連贊美堯、舜、禹(大哉堯之為君——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禹吾無間然矣),可見當(dāng)時確以為堯、舜在禹之前。于是禹之前有更古的堯、舜了。但堯與舜,舜與禹的關(guān)系還沒有提起,或者當(dāng)時人的心目中以為各隔數(shù)百年的古王,如禹和湯,湯和文、武之類,亦未可知。(《論語·堯曰篇》雖說明他們的傳授關(guān)系,但《論語》經(jīng)崔述的考定,自《季氏》至《堯曰》五篇是后人續(xù)入的?!秷蛟黄返氖渍?,在文體上很可見出有意摹古的樣子,在宗旨上很可見出秉著“王道”和“道統(tǒng)”兩個主義,是戰(zhàn)國時的儒家面目。) 在《論語》之后,堯、舜的事跡編造得完備了,于是有《堯典》、《皋陶謨》、《禹貢》等篇出現(xiàn)。有了這許多篇,于是堯與舜有翁婿的關(guān)系,舜與禹有君臣的關(guān)系了?!秷虻洹返目坎蛔。缌喝喂壬e的“蠻夷猾夏”,“金作贖刑”都是。即以《詩經(jīng)》證之,《閟官》說后稷“奄有下國”,明明是做國王,它卻說成舜的臣子。(后稷的“后”字原已有國王之義,《堯典》上舜對稷說“汝后稷”,實(shí)為不辭。)《閟宮》說后稷“纘禹之緒”。明明是在禹后,它卻說是禹的同官。又以《論語》證之,(1)《論語》上門人問孝的很多,舜既“克諧以孝”,何以孔子不舉他做例?(2)《論語》上說“舜有臣五人”,何以《堯典》上會有九人?《堯典》上既有九人,各司其事,不容偏廢,何以孔子單單截取了五人?(3)南宮適說“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可見禹、稷都是有天下的,為什么《堯典》上都是臣而非君?(4)孔子說舜“無為而治”,《堯典》上說他“五載一巡守,群后四朝”,又說他“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不相沖突嗎?這些問題,都可以證明《堯典》出于《論語》之后。(我意,先有了禪讓的學(xué)說而后有《堯典》、《皋陶謨》出來,當(dāng)作禪讓的實(shí)證,禪讓之說是儒家本了尊賢的主義鼓吹出來的。)作《論語》時,對于堯、舜的觀念還是空空洞洞,只推尊他們做兩個道德最高,功績最大的古王;作了《堯典》等篇,于是堯、舜的“文章”都有實(shí)事可舉了。 從戰(zhàn)國到西漢,偽史充分的創(chuàng)造,在堯、舜之前更加上了多少古皇帝。于是春秋初年號為最古的禹,到這時真是近之又近了。自從秦靈公于吳陽作上畤,祭黃帝(見《漢書·郊祀志》。秦國崇奉的神最雜,名目也最詭,秦文公夢了黃蛇作鄜疇,拾得了一塊石頭作陳寶祠,實(shí)在還是拜物教。黃帝之祀起于秦國,說不定黃帝即是“黃龍地螾”之類),經(jīng)過了方士的鼓吹,于是黃帝立在堯、舜之前了。自從許行一輩人抬出了神農(nóng),于是神農(nóng)又立在黃帝之前了。自從《易·系辭》抬出了皰犧氏,于是皰犧氏又立在神農(nóng)之前了。自從李斯一輩人說:“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于是天皇、地皇、泰皇更立在皰犧氏之前了。自從《世本》出現(xiàn),硬替古代名人造了很像樣子的世系,于是沒有一個人不是黃帝的子孫了。自從《春秋命歷序》上說。天地開辟,至《春秋》獲麟之歲,凡二百二十六萬年”,于是天皇十二人各立一萬八千歲了。自從漢代交通了苗族,把苗族的始祖?zhèn)髁诉^來,于是盤古成了開天辟地的人,更在天皇之前了。時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無征,知道的古史越多。汲黯說:“譬如積薪,后來居上。”這是造史很好的比喻。看了這些胡亂偽造的史,《堯典》那得不成了信史!但看了《詩經(jīng)》上稀疏的史,更那得不懷疑商以前的史呢! 這些意思如果充分的發(fā)揮,準(zhǔn)可著成數(shù)十卷書。古代的史靠得住的有幾,崔述所謂“信”的又何嘗是信!即如后稷,周人自己說是他們的祖,但有無是人也不得而知。因為在《詩》、《書》上看,很可見出商的民族重游牧,周的民族重耕稼,所謂“后稷”,也不過因為他們的耕稼為生,崇德報功,追尊創(chuàng)始者的稱號。實(shí)際上,周人的后稷和許行的神農(nóng)有什么區(qū)別?這兩個倡始耕稼的古王,很可見出造史的人的重復(fù)。他們造史的人為什么要重復(fù)?原來禹的上面堆積的人太多了,后稷的地位不尊重了,非得另創(chuàng)一個神農(nóng),許行一輩人就不足以資號召了! ?。ㄏ侣裕?span lang="EN-US"> 頡剛敬上。 十二,二,二十五。 附啟 玄同先生: 這封信發(fā)后,沒有接到回復(fù),使我記掛得很。 在《歌戈魚虞模古讀考》上,讀到先生的跋。跋上說:“許慎的《說文》是一部集偽古字,偽古義,偽古禮,偽古制和偽古說之大成的書?!蔽液芟M壬斜妗墩f文》的文字發(fā)表。 前月把《呂刑》與《堯典》對看,又得了一個對于苗族的傳說的變遷。今天不及寫,下函詳告。 頡剛附啟。 十二,四,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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