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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既要深思自己寫出的文字,也要了解自己的文字與外部世界即將形成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這同樣是深入現(xiàn)實。這篇文字筆調(diào)冷峻干練,觀點獨到犀利,讀來亦有讀阿乙作品時的小驚心。甚好,存留。
阿乙:作為事件的小說
劉汀 發(fā)布時間:2012-06-20 09:08:03 來源:文藝報
在一個媒介如此發(fā)達而作者又時時和自己的作品捆綁出現(xiàn)的時代,小說再也不可能是一件單純的文本。每一部作品都必然要和自己的作者、評論、廣告形成一個或大或小的事件。在這個事件里,即使單獨看作為文學物質(zhì)載體的書籍,其封面、扉頁、前言、后記等的勾連關(guān)系也前所未有地參與了意義的制造和消解。從接受的方面看,當下的讀者只能一股腦地把無數(shù)種與此作品相關(guān)的事物全盤容納,之后才可能談及日漸微弱的閱讀感受。
我要說的是一本小書——《下面,我該干些什么》。這是阿乙的第一部小長篇,出版以來好評多多,不少人強調(diào)他寫作中對人之荒誕的描述,并因為“無聊而殺人”這一個哲學化的主題而興奮不已;另一個路子是贊揚阿乙敘述上的冷靜、內(nèi)斂和張力。這些評論和贊揚都各有其道理,但我在讀完書后,卻發(fā)現(xiàn)一個被忽略的問題:人們把小說和小說所構(gòu)成的事件作為一個整體接受,卻只評價了小說本身。我所看到的若干評論,論者大都只是從文字內(nèi)部來理解這部書,這其實遠遠不夠。我更愿意把現(xiàn)在的一部作品當成一個文學事件來看,小說只不過是這一事件的核心要素。 作為一個有心的讀者,你會有意識地注意到書的封面、標題、宣傳語、名人推薦,以及出版商和作者隨后展開的一系列宣傳活動。我相信對任何一個讀者而言,這都會影響到你對文本的閱讀和判斷,有時甚至是起關(guān)鍵作用的。文學不再是擺在書架上,等待有緣的讀者去讀它,亦不再是單純地被批評家們分析、解剖,它正在成為一個以文本為核心,關(guān)聯(lián)到作者、出版商、媒體、書店、讀者等若干因素的小規(guī)模事件,具有立體性和持續(xù)性。我暫時把這些因素,統(tǒng)稱為“外文本”,而小說內(nèi)容,則是“內(nèi)文本”。 下面,我該干些什么? 我想,我該干的是以阿乙的書為例子,對這些貌似和文學無關(guān)的東西做一點可能的分析。 在文學市場化的今天,圖書封面幾乎成了超越于文學品質(zhì)的一大要素。什么是好的封面?一般來說,所謂好的封面,首先應(yīng)該能夠讓書從書堆中脫穎而出,其次,它能貼合內(nèi)容本身所要傳達的氣質(zhì)?!断旅?,我該干些什么》的封面主打紅色調(diào),契合著書中殘忍、血腥的兇殺案。一個油畫式的面容斑駁的臉,眼睛似乎看透一切,又似乎空洞虛無,而這幾乎就是主人公的一幅畫像。在其后的幾次阿乙的活動海報中,紅色調(diào)與奇異的臉,始終是其中占主要的兩個因素。海報,在這種程度上就是封面的延伸。 其次是標題。阿乙在前言中說,這本書的原名是“貓和老鼠”,而如今的標題是“下面,我該干些什么”。不妨將兩個標題對比一下,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它們傳遞的信息是截然不同的:貓和老鼠,它指向了一種有意識的、主動性的,甚至是互動性的行為,深究下去,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標題里隱藏著主人公的一種自主意識。如作者所言:“這篇小說標題(原題)為‘貓和老鼠’,喻示的是互動關(guān)系中的位置與使命,一個窮兇極惡地追,一個沒日沒夜地跑”,而“下面,我該干些什么”則無意暗含著迷茫、空洞、煩躁、無聊、無所事事,它雖帶著疑問,卻又似乎并不期待回答,或者說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干點什么。兩個標題相比較,后一個自然更能貼合小說的宣傳點:“因無聊而殺人”。 我們不可以推測,這個書名和出版商對這本書的定位關(guān)系極大。雖然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證實的事情,但閱讀者必須對這一點保持冷靜,我們有必要在一個復(fù)雜的文學文本中辨別出各種力量的角逐。這個角逐的初衷是,要把一本書打造成人們最需要的樣子,了解當下圖書出版流程的人很容易明白,每本書都有它的市場定位、目標群體、宣傳策略、營銷手段,而這所有環(huán)節(jié),無不是圍繞著書名來運作的。從這一角度看,“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是出版商和作者為這本書“量身打造”的名片。 最后是宣傳語和介紹語:“這可能是我們所見過的,最勇敢的小說,完全超出想象。它和《麥田守望者》,構(gòu)成一枚硬幣的兩面:一個犀利、深刻,直面現(xiàn)實;一個傷感、憂郁,留有希望。比起塞林格的感傷,阿乙顯然更加勇敢?!贝蟾潘械淖x者都知道這段話的本意是“忽悠人”,但還是會或多會少地受到影響,即使不去考慮阿乙與塞林格的可比性,只就兩部小說的風格而言,其實完全是沒有關(guān)系的。但是顯然,在邏輯和事實上是否成立是一回事,這種對比是否發(fā)揮作用又是另一回事。我們從精神分析和心理學那里早已經(jīng)知曉:一個假設(shè)的事物,常常能夠發(fā)揮甚至超過比它確實存在還要大的能量。這段宣傳語在漫長的前輩作家序列里,為阿乙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標志物——塞林格。有趣的是,在書出版后的若干評論和阿乙的訪談中,被拿來和這本書比較最多的作家和作品卻是加繆和他的《局外人》。毫無疑問,這才是阿乙這部小說的真實“文學源頭”。加繆之于塞林格,是截然不同的,塞林格無疑更具市場號召力,更能引起目標讀者的共鳴。 分析到此,這一事件中的兩個層面更為清晰了:在文本內(nèi)核上,阿乙綁定于加繆,在小說宣傳上,出版商綁定于塞林格,這樣,這部小說就在內(nèi)外兩方面和20世紀文學史上兩位偉大的作家和兩部偉大的作品達成了同構(gòu),它們剛好成了它站立的兩個肩膀。 而在封底的推薦語上,出版商也有著非常縝密的布局,五條推薦語分別來自:北島、《人民文學》賞讀、卓越亞馬遜讀者、本書編者、作者,這五個身份構(gòu)成了幾乎一本書的全部外部環(huán)節(jié),它們分別是:文學權(quán)威、雜志權(quán)威、普通讀者、編輯、作者自身。細讀五條推薦語,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編者和作者的兩端,其余三段都并不專門指認本書,而是對阿乙之前的作品而言的。封底的文字和封面的文字,一起構(gòu)造了整個封面,并通過封面完成了這部小說的所有外部建構(gòu)。該參與到這一事件的人都到齊了,萬事俱備,只欠本書的讀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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