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北京）·六十雜憶

東北稱外公為“姥爺”。我的姥爺是讀書人，早年做教師。后來時代變遷，他也曾經(jīng)在政府工作一個月，因為厭惡世事紛爭，他辭職回家，每日讀書、寫字、修繕古書，依靠兒女接濟生活。

我的哥哥是外交官出身，他文章寫得好，毛筆字寫得也好，從小模仿姥爺?shù)淖煮w，一招一式，頗有幾分神似。八年前，哥哥曾經(jīng)寫過一篇紀念姥爺?shù)奈恼隆队謴幕ǖ走刀U關》，實在好看，讓我回憶姥爺時不再敢落筆?，F(xiàn)摘錄哥哥的部分文字如下：

姥爺寫得一手好字，在當時、當?shù)睾苡忻麣狻Ｎ疑闲W的時候，姥爺特意寄來一幅宋·朱熹勉學詩。詩曰：“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醒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那幅字就掛在我的房間里，爸爸還為其配了一副對聯(lián)：“無事不調皮，有空就學習?！睓M批是：“學而不厭”。

姥爺?shù)淖皱倜男阋?，結體嚴整。小時候，我只認為姥爺?shù)淖峙c教科書上的字一樣好看。后來學了書法，才逐漸領悟到，姥爺?shù)淖钟汹w孟頫的神韻?？赡苁菑男∈芾褷?shù)淖钟绊懀髞?，我的字竟和他老人家的字別無二致。姥爺去世后，我給老姨寫過一封信，她未及開信，看到信封上的字便哭了起來，說：“爸爸已去世這么多年，今天又看到了他的字！”我心自明，我的字和姥爺?shù)淖植贿^形似而已，在神態(tài)上卻相去甚遠。功夫不到，怨得了誰？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時候，姥爺上我們家串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老人家。爸爸給了他五十塊錢，說是作為零用。但那五十塊錢，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一日，天色將晚，我們都在等姥爺回家吃飯，可一直不見他的蹤影。在門前佇立良久的媽媽，忽見一人在暮色中艱難挪步，近前一看，原來是姥爺扛著令人咂舌的一大捆書回來，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臉上卻現(xiàn)出志得意滿的神情。他說幾乎逛遍了市內的書店，許多書舍不得丟下，越積越多，直到口袋里僅剩坐三站公共汽車的錢。下車后，又步行了二里多地回家?？芍^“家貧不惜買書錢”，也是“君子固窮”的原因吧。

后來發(fā)生運動，為我父母的事情，外調人員幾經(jīng)周折，找到姥爺?shù)募摇Ｒ粋€曾經(jīng)努力回避塵世喧囂的老人，卻終難躲過那鋪天蓋地的暴風雨。半年之內，外調人員三次“光顧”，一次次折磨著老人脆弱的神經(jīng)，幾個月后，他老人家就歸去道山了！姥爺去世后，在清理他的遺物時，親友們發(fā)出同樣的感慨，那就是一輩子酷愛書畫的姥爺，竟然沒有留下一幅作品。姥姥說，在第一次外調人員離開后，姥爺就開始焚燒他的書籍和書畫作品，他說：“他不能再給兒女們添麻煩了！”

許多年過去，一談到姥爺，大家還對沒有留下他的墨跡而抱恨。忽然有一天，老爸似有所悟地說，他那里好像有一本多年前姥爺贈送的字帖，或許里面有他的墨跡。老爸將書找出，遞給我。字帖的外封是錦緞的，已經(jīng)殘破不堪，封面的題款也已不見了。翻看內文，恰是趙子昂（孟頫）《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的詩稿拓本。翻至卷尾，空白處果然有姥爺抄錄的一首詩。詩曰：“踏遍溪橋路幾彎，又從花底叩禪關。寒塘細雨三分水，斜日春城一角山。尚有樹知前代事，更無人有老僧閑。尋詩倘遇云林社，先哲風流不可攀?！甭淇顬椋骸坝义h粟香隨筆詩一首，時在一九六零年七月二十七日，（印章）”。這是清末民初詩人黃武祥在他的《粟香隨筆》中所作。細細品來，頗有避世參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