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對父輩歷史缺席，只能通過共享其他人的精神資源實現(xiàn)對往事的重現(xiàn)。她通過不斷拜訪和父輩有交集的故人，分享他們的記憶來“參與”父親的歷史，參與方式的相似性使得尋找父親的旅程瑣碎而單調。再現(xiàn)的歷史也局限在了作家們熱衷表達的“文化大革命”、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等重要歷史時刻，表達與反思都沒有實現(xiàn)超越。

戀父與自戀

李佳棲有著病態(tài)的戀父情結，因為父愛的遙不可及讓她更不可思議的執(zhí)迷。這種執(zhí)著甚至無理地要求身邊所有人一起沉溺，當母親從被棄的傷痛中康復時，她拒絕接受，成為母親破繭而出的破壞者。

對于母親，她從父親那里繼承來了不可一世的俯視姿態(tài)，即便最后看似開明地為母親尋找老伴，也只是為了把自己并不高明的情感態(tài)度施舍給母親。

對于男人，李佳棲覺得都差不多，沒有什么好，也沒有什么不好，和誰都能一起過。和父親的學生親密接觸，是為了接近父親，戀父的同時把莫名的自戀暴露無遺。高姿態(tài)的論斷師兄是俗不可耐沒有靈魂的空殼，仿佛自己是被圣靈充盈的審判者。

吊詭的是，與父輩精神的貼近偏偏要用身體深入接觸的形式實現(xiàn)，甚至通過與自己精神俯視的人進行肉體關系打撈父輩歷史的碎片。

受害者與施暴者

小說中的反抗基本上都是有限度的，李佳棲的父親李牧原反抗方式是逃離、酗酒、娶女人。李佳棲的方式是逃離、抽煙、酗酒、睡男人。精神世界的高冷與反抗方式的世俗化形成強烈的反差。

李牧原用婚姻抵抗父輩的蠻橫，但這種方式以極其低下的效率完成了抵抗后，充分泄露了反抗者的軟弱，最終作繭自縛并縛她，催生新的受害者。對于妻子，他是一個闖入者，但卻不是一個引領者，不是一個成功的塑造者，他不具備這個能力。節(jié)儉是美德還是惡習，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間，自主選擇的妻子成為他浪漫主義精神世界的一條現(xiàn)實主義的尾巴，精神上的蔑視與無情的離棄是他傷害前妻的利刃。李牧原試圖與“殺人兇手”的女兒結合來彌補父輩的罪惡，但過多往事的干預，使得相愛的人無法實現(xiàn)心靈上的理解，精神救贖無法完成，他通過進行肉體自戕與痛苦告別。

程恭的爺爺之所以成為受害者，是因為在醫(yī)院打壓技術派，程恭的父親是受害者，但對妻子來說無疑是施虐狂；程恭作為受害者肩負起復仇的家族使命，同時間接損毀了李沛萱容貌、誘奸了陳莎莎、背叛了好友大斌。程恭在面對哮喘病發(fā)作的陳莎莎而袖手旁邊的時候，接受了犯罪者的邏輯，一些人掌握著另外一些人的命運。那個瞬間他和李冀生沒有什么不同。這些人物在受害者和施暴者之間轉換，使得曖昧的往事和現(xiàn)實更加剪不斷理還亂，在往事中泥足深陷的角色構筑了自己的命運困局，成功地作繭自縛。

離散與回歸

程恭，先是奶奶，繼而姑姑，家庭的羈絆，讓他的逃離充滿阻礙。離散在他們看來是一個自我潔凈的過程，所以逃離成為反抗者的一個姿態(tài)，但程恭卻從姑姑那里繼承了對遠方的恐懼，成為往事的留守兒。

但成功離去的李佳棲依然無法獲得精神自由，回歸小白樓、直面現(xiàn)實是發(fā)自內心深處的召喚。歷史和記憶是俄羅斯套娃，需要一層層地抽絲剝繭，才能抵達秘密的核心，看到全部真相。她和程恭重逢，一起談論祖輩、父輩的罪惡與愛恨，他們開始成長，學會了寬恕和愛人。

正如作者所說，陳莎莎和殷正這兩個人物的出現(xiàn)，對于程恭和李佳棲來說，可以算是一次挽救和松綁，他們也是照亮這個小說的一盞燈。

李佳棲追隨父親的旅程結束于爺爺李冀生之死，他去世之前，她追問，“你覺得自己有罪嗎？”李佳棲得到的回答是“把燈關了吧，太亮了”和一聲曖昧又沉重的嘆息。李冀生是不是釘子事件的主謀我們不得而知，他是否懺悔已經(jīng)不重要了，死了，一切都是結束了。

失序的世界因為愛和原諒而被修復，離開精神世界的高冷與反抗，與自己、父輩、往事握手言和，世俗化溫暖的香氣已四溢，雜醬面可以吃了。

《繭》刊發(fā)于《收獲》2016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