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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有人想為弗蘭納里·奧康納(Flannery O'Connor,1925-1964)寫傳記時,這位美國作家覺得她狹窄的生活圈子——“圍著房子和雞窩”打轉(zhuǎn)的日子——沒什么好寫的。很難找到一個作家能像奧康納那樣癡迷鳥類,這從她回憶中的兒時經(jīng)歷便已經(jīng)開始。而當(dāng)她由于患狼瘡不得不搬回南方和母親一起住在佐治亞州一家奶牛農(nóng)場的時候,她除了開始認真寫作之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訂購了一只孔雀——之后她更是把它們養(yǎng)成了一大群。 我五歲的時候,有過一次可作為我生命標(biāo)志的經(jīng)歷。《百代新聞》從紐約派了一個攝影師,來薩凡納給我的一只小雞拍照。這是一只淺黃色的交趾矮腳雞,它的特點是只能前后直著走。通過報紙,它的名聲傳播開來,以至引起了《百代新聞》的注意,我推測除了往前或是往后,它就沒有地方可去。那之后不久它就死了,現(xiàn)在看來恰逢其時。 如果我把這個信息放在一篇關(guān)于孔雀的文章的開頭,那是因為總是有人問我,為什么我養(yǎng)孔雀,而我沒有任何簡短或合理的回答。 從百代來人的那天起,我開始收集小雞。起初僅僅是一種溫和的興趣,后來卻變成了一種激情,一種追求。我必須擁有越來越多的小雞。我喜歡那些一只眼睛綠一只眼睛黃的小雞,或者有彎曲的長脖子和彎曲雞冠的小雞。我需要三條腿的或三只翅膀的,但是那個品種始終沒有碰到。羅伯特·里普利的書《相信它或者不》里面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沉思,它寫的是一只沒有腦袋活了三十天的公雞,但是我沒有科學(xué)的稟賦。我可以縫紉一種式樣的衣服,于是我開始給小雞做衣服。一只名叫埃格伯特上校的灰色矮腳雞穿了一件凸凹織物的白色外套,一條帶花邊的領(lǐng)子,后背上還有兩個紐扣。顯然,《百代新聞》從來沒有聽說我其他的這些小雞,它再也沒有派攝影師來。 我的追求,無論它事實上是什么,都到孔雀為止。是本能,而不是知識,把我引向它們。我從未見過或聽說過孔雀。盡管我有一欄野雞,一欄鵪鶉,一群火雞,十七只鵝,一群野鴨,三只日本絲光矮腳雞,兩只波蘭有冠矮腳雞,幾只波蘭有冠矮腳雞與羅德島紅色矮腳雞雜交的小雞,但我還是感到不夠。我知道孔雀是宙斯的妻子赫拉的神鳥,但也許從那時起它就已經(jīng)下凡到人間來了——佛羅里達《市場公告》登出廣告,一對兒三歲的孔雀售價六十五美元。有一些年,我悄悄地閱讀這些廣告,有一天,它們攫住了我,我圈出了一則,把它遞給母親看。那是一對孔雀的廣告,它們有四只七周大的小孔雀?!拔蚁胗嗁??!蔽艺f。 我母親看完了廣告,問,“那些東西不吃花嗎?” “它們會像所有孔雀一樣吃飼料?!蔽一卮稹?/p> 十月溫煦的一天,孔雀通過鐵路從佛羅里達的尤斯蒂斯運到了。 我和母親到達車站的時候,板條箱放在月臺上,從它的一端伸出一條高貴的藍色長脖子和一個有冠的腦袋。每只眼睛上下各有一道白線,給探尋的腦袋以一種機警而沉著的表情。我好奇地想,這只習(xí)慣了在佛羅里達橘子樹林炫耀著游行的鳥,是否能輕松地適應(yīng)佐治亞的奶牛農(nóng)場。我跳下汽車,蹦蹦跳跳地跑過去。那個腦袋縮了回去。 回到家,我們把箱子里的孔雀放到一個上面有蓋的圈里。賣給我孔雀的男人寫信告訴我,應(yīng)該把孔雀關(guān)上一周或十天,然后黃昏時再把它們放到我給它們準(zhǔn)備的棲息地,這樣,它們每天晚上就會回到同一個棲息地。他還提醒我,在運到我這里時,雄孔雀的尾羽可能還沒有長全。夏末的時候,孔雀尾巴上的羽毛會脫落,要到圣誕節(jié)以后才能重新長出來。 這些鳥從板條箱里一放出來,我就坐在箱子上,開始盯著它們看。從那以后我一直在觀察它們,從一站到另一站,一直保持著最初的那種敬畏之情。不過,我覺得自己一直能夠保持一種平衡觀點,一種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我買的孔雀根本沒有可稱之為尾巴的東西,但是它們的表現(xiàn)就仿佛它們后面不僅有一條長尾,而且有一批隨從在照料著它們。 從一開始,我就有了很大的麻煩,我不知道該先看什么,以至我的目光不斷地在雄孔雀、母孔雀和四只小孔雀身上游移不定,而它們,除了盡可能遠避開我,沒有做出任何表明它們知道我在圈里的舉動。 幾年過去了,它們對我的態(tài)度絲毫沒有變得大方起來。如果我?guī)е澄锍霈F(xiàn),它們就會圍過來,找不到任何其他辦法的時候,才會從我的手上吃食;如果我不帶食物出現(xiàn),我就僅僅是另一個物體罷了。如果我把它們稱作“我的”孔雀,這個代詞除了合法之外,別無任何其他意義。我是仆人,隨時響應(yīng)這些羽族名流咯咯呱呱的召喚,為它們服務(wù)。 當(dāng)我第一次把這些鳥從板條箱里放出來,我狂喜地說,“我想要很多很多孔雀,每次我一走出門,就能碰見一只?!爆F(xiàn)在,每次我出門,總會碰見四五只——可它們的表現(xiàn)幾乎就像不認識我一樣。自從有了第一只孔雀,九年過去了,我有四十張鳥嘴要喂。需要為發(fā)明之母,也是其他若干事物之母。 正在長大的小雞會格外漂亮,而孔雀小時候的樣子卻顯得不吉祥。小孔雀的顏色就像夏天晚上在燈泡周圍撲啦啦亂飛的討厭的大蛾子一樣。它唯一突出的特色是眼睛,一種亮灰色,出生十天后,它的腦后會生出一條棕色的冠子。起初看上去像甲蟲的觸須,后來變得像印第安人頭上的羽毛飾。六周之后,綠色斑點開始出現(xiàn)在它的脖子上,再過幾周,可以從背上的斑點分辨出雄孔雀。雌孔雀的背上逐漸變成均勻一致的灰色,它的樣子很快就不再變化,一直保持到最后。我從來不認為雌孔雀沒有吸引力,即便它沒有長尾巴,也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裝飾。甚至有一兩次我認為它比雄孔雀更有魅力,更纖細更精致,但是這些僅僅是一瞬間的大膽設(shè)想。 雄孔雀的羽毛需要兩年才能長出圖案,它此后一生的行為,都仿佛是它自己設(shè)計了這圖案一樣。在頭一兩年,它就像一只沒有想象力的手拼湊出的一個大雜燴。在第一年,它的胸脯是淺黃色的,有斑點的后背,和母親一樣的綠脖子,灰色的短尾巴。在第二年,它的胸脯變成了黑色,脖子像父親一樣成了藍色,背部慢慢變成綠色和金色,并將一直保持下去,但是它還沒有長出長長的尾巴。在第三年,它成年了,長出了尾巴。此后,在它的一生中——一只孔雀能活三十五年——除了不停地修剪它,把它打開又合上,它就沒什么好做的了,它前后跳舞時會展開尾巴,被踩到時就尖叫,穿過水坑時會小心地把它弓起來。 不是孔雀的每一部分看起來都那么讓人驚奇,甚至在它已經(jīng)完全成熟的時候。它翅膀上端的羽毛有黑白色的條紋,可能是從橫斑蘆花雞那里借來的;翅膀下端的羽毛則呈黏土色;它的腿又長又細,是鐵灰色;它的腳很大;它看上去就像穿著花花公子夏天非常喜歡的那種短褲。它的胸脯是淡黃色的,很光滑,好像穿了一件藍黑色的馬甲。如果你發(fā)現(xiàn)它還垂著一條表鏈,你不要不安,盡管從來沒有人發(fā)現(xiàn)過。如果分析一只尾巴折疊站立的孔雀的外觀,結(jié)果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各個部分與整體是不相稱的。事實上,當(dāng)它尾巴折疊時,只有它的舉止能使它免于成為一個笑柄。當(dāng)它的尾巴展開,它能激發(fā)起廣泛的情感,但是我還是能聽見笑聲。 對孔雀開屏的反應(yīng)通常是沉默,至少一段時間內(nèi)是這樣。雄孔雀猛烈地渾身抖動,直到它的尾巴逐漸抬起來,形成一個拱形。然后,在人們有機會看見它開屏之前,它會旋轉(zhuǎn)身體,這樣它的后背就始終沖著觀察者。有些人認為這是無禮,有些人認為是古怪。我認為它僅僅意味著孔雀對自己任何一面的模樣都同樣滿意。自從我養(yǎng)孔雀以來,每年至少有一次,會有一年級的孩子來參觀。當(dāng)孔雀旋轉(zhuǎn)身體時,我常常聽到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哦,看他的內(nèi)衣!”這個“內(nèi)衣”是一條僵硬的灰色尾巴,抬起來支撐著更大的那條尾巴,在它下面,有一團蓬松的黑色羽毛,適合真正的王室女人——克里奧佩特拉或克呂泰墨斯特拉——用來給鼻子撲粉。 當(dāng)孔雀展示它的背面時,觀看者通常會開始繞著它走,想看到它的正面,但是孔雀會繼續(xù)旋轉(zhuǎn),這樣人就看不到它的正面。這時,你需要站立不動,等待,直到它高興轉(zhuǎn)動。在時機合適的時候,孔雀會面對著你的。那時,在它身體周圍的綠青銅色的拱形中,就會出現(xiàn)一個由眾多光輪閃耀的太陽組成的銀河系。這樣的時刻大多數(shù)人都是沉默的。 “阿門!阿門!”當(dāng)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一個黑人老婦曾經(jīng)叫了起來,我聽到很多人在這樣的時候發(fā)出這樣的感嘆,顯示出人類的語言多么無力。有些人吹口哨,有些人沉默不語。一個拉了一車干草的卡車司機,發(fā)現(xiàn)一只孔雀出現(xiàn)在車前的路中央,他大叫一聲,“看看那雜種!”然后猛地剎住了車。我從來沒見過開屏的孔雀會給卡車、拖拉機或汽車讓一點路的。它會一直堅持到讓車離開道路。我的孔雀從來沒有被車壓到,只有一只,有一年在割草機中失去了一只腳。 我發(fā)現(xiàn),許多人天生就不能欣賞孔雀開屏的美景。有一兩次,他們問我,孔雀“有什么用”——我沒有回答,這是個不值得回答的問題。有一天,電話公司派了一個線務(wù)員來修電話。工作完成之后,這個大小伙子用黃色頭盔掩飾著狐疑的表情,在周圍繼續(xù)閑逛,試圖哄一只一直在觀察他的孔雀開屏。他過去顯然這么做過很多次,希望這一次也能成功。“來啊,老兄,”他說,“在路上展示一下,起來沒事啦,來啊,快點,快點啊?!?/p> 孔雀當(dāng)然不予理睬。 “什么能惹惱它?”這個男人問道。 “什么都不能惹惱它,”我說,“它隨時都會開屏。你只能等。” 這個人又跟著孔雀走了大約十五分鐘,然后沒趣地回到卡車上,發(fā)動引擎。這時,孔雀開始抖動,尾巴抬了起來。 “它正在開屏!”我尖叫道?!昂伲鹊?!它正在開屏!” 那人又把卡車轉(zhuǎn)了回來,正好孔雀也轉(zhuǎn)過來,尾巴展開面對著他。一個完美的展示。這只鳥微微轉(zhuǎn)向右邊,它身上的小行星就閃耀出青銅色,然后它又微微轉(zhuǎn)向左邊,它們就閃耀出綠色。我走到車前,看看這景象對這人產(chǎn)生了怎樣的效果。 他凝視著孔雀,因?qū)W⒍鴾喩斫┲?,仿佛正試圖讀出遠處的小字。一分鐘后,孔雀垂下尾巴,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你認為怎么樣?”我問。 “從沒看見這么丑陋的長腿,”這個男人說道,“我打賭那無賴能跑得過汽車。” 有些人真的被孔雀開屏的景象所感染,甚至它的尾巴垂著的時候,但是他們不想承認。其他人似乎會被這種景象激怒,也許他們懷疑,孔雀不喜歡他們??兹副旧硎呛苄⌒牡?、高貴的偵察員。往往,迎接來訪者的,不是從門廊下沖出來的吠叫的狗,而是尖叫的孔雀,它們的藍脖子和有冠的腦袋從草叢里伸出來,在灌木叢中窺視,從屋頂上探下來,它們飛到屋頂上可能是為了瞭望。有一天,我的一只孔雀從灌木叢下走出來,上前來偵察一車來買小牛的人。在這只鳥靠近時,一個老人和五六個白頭發(fā)、光腳的孩子,從車后涌出來??吹娇兹?,孩子們停下腳步,凝視著,顯然因為這高傲的鳥兒擋住了他們的路而感到困窘。 孔雀沉默地注視著他們,它的頭向后縮著,形成最為莊嚴的角度,折疊的尾巴在陽光中閃耀著。 “那是什么東西?。俊币粋€小男孩終于慍怒地嚷道。 老人從車上下來,凝視著孔雀,露出認出什么來的震驚神情。 “從我祖父去世起我就再沒有見過了,”他說,一邊恭敬地摘下帽子,“人們以前還有,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了?!?/p> “它是什么?”那男孩用先前一樣的語調(diào)再次問道。 “孩子們,”老人說,“那是鳥中之王!” 孩子們沉默地接受了這個信息。過了片刻,他們爬回到車上,從那里繼續(xù)凝視著孔雀,他們的表情有些氣惱,仿佛他們不喜歡老人告訴他們的事實。 2015年6月5日,美國郵政署發(fā)行了一枚弗蘭納里·奧康納(1925-1964)的紀(jì)念郵票一枚。票面三盎司,現(xiàn)值九十三美分。郵票以奧康納求學(xué)時的玉照為基礎(chǔ),另配四條孔雀翎。 孔雀開屏最隆重的時候是在春天和夏天,那時它的尾巴已經(jīng)長全了,可以用來展示了。通常它在早餐后不久就開始,一直持續(xù)若干個小時,白天炎熱的時候,它會暫時停止,下午晚些時候再次開屏。每只孔雀都有自己喜歡的地方,每天舉行表演,希望吸引經(jīng)過的雌孔雀的注意。但是我發(fā)現(xiàn),除了電話線務(wù)員,另外對孔雀的表演默然待之的就要屬雌孔雀了。它很少看上一眼。雄孔雀的尾巴在后面舉著,形成一個閃光的拱形,一會兒轉(zhuǎn)向這邊,一會兒轉(zhuǎn)向那邊,用它黏土色的翅膀觸碰著地面,前后舞蹈,彎著脖子,張著嘴,眼睛閃著光。而雌孔雀這時卻會自顧自地忙著,孜孜不倦地在地面上搜尋著,好像草中的任何蟲子都比附近漂浮著的宇宙打開的地圖還要重要。 有些人認為,只有雄孔雀才會展開它的尾巴,而且只在有雌孔雀在場的時候才這么做。事實并非如此。一只剛剛孵化幾小時的孔雀也會舉起它的尾巴——僅僅有一個拇指蓋大小——它會高視闊步,轉(zhuǎn)動身體,后退,鞠躬,好像它已經(jīng)三歲了,有理由這么做了。如果看見地上有什么東西引起了它們的警惕,雌孔雀也會舉起尾巴,或者它們沒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做,而空氣又十分凜冽的時候,它們有時也會這樣。凜冽的風(fēng)一旦吹到雄孔雀的頭上,往往就會使它活躍起來。一群孔雀會在一起舞蹈,或者四五只孔雀會互相追逐,繞著一棵灌木或樹。有時一只孔雀會追逐自己,最后向空中猛地一躍,結(jié)束它的瘋狂,然后大搖大擺地走開,就像它從來沒有卷入這種奇觀一般。 雄孔雀經(jīng)常會在抬起尾巴的同時,也提高它的叫聲。它似乎通過自己的腳接收到了來自地心的振動,這振動通過它向上傳導(dǎo),得到釋放:唉-喔-咿!唉-喔-咿!這聲音,在憂郁者聽來就是憂郁,在歇斯底里者聽來就是歇斯底里。對于我,它聽起來總像是在慶祝一個看不見的游行。 雌孔雀不會放任這樣的情感爆發(fā)。它發(fā)出的聲音就像一頭騾子——呵哈,呵哈,啊啊喔——并且只在必要的時候才會叫。秋天和冬天,孔雀通常是沉默的,除非有喧鬧打擾了它們,但是在春天和夏天,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每隔一小會兒,雄孔雀就會低下脖子,向后甩著頭,發(fā)出連續(xù)的七八聲尖叫,仿佛這個信息是世界上最急切最需要被人聽到的信息。 夜晚,這些叫聲的調(diào)子會低一些,幾英里以內(nèi)都能聽見。自從我讓我的第一只孔雀晚上去屋后的雪松樹上棲息,已經(jīng)過去了很長的時間。現(xiàn)在十五或二十只孔雀仍棲息在那里。但是來自佛羅里達尤斯蒂斯的原來的那只老孔雀,駐扎在谷倉頂上,在割草機中失去了一只腳的那只孔雀,蹲在馬棚附近一個平頂?shù)呐镒由厦妫渌目兹笚⒃诔靥吝叺臉渖?,有幾只在房子?cè)面的橡樹上,有一只棲息在水塔上,趕也趕不走。從所有這些棲息地,傳來呼喚和應(yīng)答,在夜晚的空氣中回響著。孔雀也許會做激烈的夢。它會經(jīng)常醒過來,尖叫,“救命!救命!”然后,從房子周圍的池塘、谷倉和樹叢中,就會開始一陣齊聲的祈禱: 勒-呦勒-呦,迷-呦迷-呦! 唉-呦唉-呦,唉-呦唉-呦! 焦躁不安的睡眠者會奇怪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 很難說清這種鳥到底是怎么回事??兹傅纳盍?xí)慣很難惹人注意,但是如果你繁殖了四十只孔雀,它們就會形成一種局面。我是對的,我的孔雀全都會吃飼料,它們也吃其他一切,尤其喜歡吃花。我母親的擔(dān)心全部成了現(xiàn)實。孔雀不僅吃花,它們還有系統(tǒng)地吃,開始先吃掉一排花的腦袋,然后再吃剩下的。如果它們不餓,如果花很吸引人,它們就會把花掐下來,丟在地上。一般來說,它們喜歡吃菊花和玫瑰。 它們不吃花的時候,會很享受地坐在花上面,而孔雀坐過的地方,最后會形成一個土浴的坑。任何小雞在花床里土浴都是不合適的,但是孔雀的坑,有小火山口那樣大小,尤其不合適。它土浴時,會全然忘記自己滿身是土的樣子。通常,當(dāng)有人端著掃帚飛奔而至?xí)r,透過塵埃和飛揚的鮮花的云霧,他所能看見的僅僅是一些綠色的羽毛和一只晶亮的、充滿快樂的眼睛。 從一開始,這些鳥兒與我母親的關(guān)系就十分緊張。起初,她被迫早上早早起來,拿著她的大剪刀,奔向她的木香花和香水月季,趕在某只孔雀把它們當(dāng)早餐之前?,F(xiàn)在她部分解決了這個問題,她立起了幾百英尺的二十四英寸高的鐵絲網(wǎng),把花床圍了起來。她聲稱孔雀的辨別力還不足以讓它們跳過一個低籬笆。“如果是高籬笆,”她說,“它們會跳上去,越過去,但是低籬笆它們就辨別不出來了,就不會跳過去了?!?/p> 在這件事上與她爭論是沒用的?!澳遣粫惺裁醋饔玫?,”我對她說,但是她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 除了吃花,孔雀也吃果實,這種習(xí)慣導(dǎo)致了我的叔叔對它們失去了熱情,他種無花果是因為他自己喜歡吃無花果。“把那無賴從無花果樹上弄走!”他會咆哮著,從他的椅子上跳起來,讓椅子的一條腿發(fā)出斷裂聲,于是就會有人拿著掃帚被派到無花果樹那里去。 孔雀也喜歡飛進谷倉閣樓里,吃干草上的花生,這讓我們的擠奶工很是不悅。當(dāng)它們嘗到了新鮮的花園蔬菜,它們就經(jīng)常糾纏擠奶工的老婆。 孔雀喜歡蹲在門上或籬笆樁上,把尾巴垂下來。一根籬笆樁上有一只孔雀,那是絕美的景象。六七只孔雀落在一扇門上,那就成了難以描繪的美景了。但是那樣對門很不好,我們的籬笆樁往往是朝一個方向傾斜的,而我們所有的門打開都是斜的。 簡而言之,我是當(dāng)?shù)匚ㄒ辉敢怵B(yǎng)孔雀的人,這樣做需要的不僅僅是耐心。作為回報,我的孔雀數(shù)量迅速增加。我起初計劃的數(shù)目是四十只,可現(xiàn)在過了一段時間,我感覺做人口統(tǒng)計已非明智之舉。在我買孔雀之前曾有人告訴過我,孔雀很難養(yǎng)活。天啊,事實并不是這樣。五月,雌孔雀在籬笆的角落找到了一個窩,生下了五六只淡黃色的蛋。之后的某一天,它突然“呵-哈-喔”地叫了一聲!然后火箭一樣從她的巢里竄出來。然后有半個小時,它豎著脖子上的羽毛,向前伸著脖子,在巢的附近巡行,公布著它要做的事情。我?guī)е鴱?fù)雜的情感傾聽著。 二十八天后,它帶著五六只蛾子一樣低鳴著的小孔雀出來了。雄孔雀對小孔雀不理不睬,除非它們跑到它的腳下,那時它就會啄它們的頭,把它們趕走。但是雌孔雀卻是一個細心的媽媽,每一年都會有很多小孔雀存活下來。那些熬過了疾病和捕獵者(鷹、狐貍和負鼠)的小孔雀,如果過了冬,似乎就不可摧毀了,除非用暴力。 一個賣籬笆樁的人有一天在我們這里耽擱下來,他告訴我,他的農(nóng)場上曾經(jīng)有八十只孔雀。他緊張地看了一眼站在附近的我的兩只孔雀?!按禾?,我們都聽不見自己說話,”他說,“你剛一提高聲音,它們也提高聲音,即使不在你前面,也絕不落后于你。我們所有的籬笆樁都是搖晃的。夏天,它們吃光了秧子上的所有番茄。斯卡珀農(nóng)葡萄也是同樣命運。我的妻子說,她的花是為自己養(yǎng)的,她不想讓它們都被一只雞吃掉,無論它的尾巴有多長。而到了秋天,它們的羽毛脫落,弄得遍地都是,清理起來很費事。我的老祖母那時與我們生活在一起,她八十五歲了。她說,‘或是它們走,或是我走。’” “誰走了?”我問。 “我們的冰箱里現(xiàn)在還存著二十只呢?!彼f。 “那它們,”我一邊問,一邊意味深長地看著站在旁邊的兩只孔雀,“味道如何?” “也沒比任何別的雞強到哪里去,”他說,“但是我寧可把它們堆著吃,也不愿意聽它們叫?!?/p> 我曾經(jīng)試圖想象我看見的面前這只孔雀是我唯一擁有的孔雀,但是馬上就有一只加入了進來,另一只從屋頂上飛下來,四五只從紫薇樹籬中嘩啦啦沖出來。從池塘邊,一只在尖叫,從谷倉那頭,我聽到牛奶工在斥責(zé)著另一只,它搶了母牛的飼料。我的家人們都習(xí)慣了這樣的說法,“讓我們面對它吧。” 我不喜歡讓我的思想徘徊在令人心煩的事情上,但是有些時候,諸如鐵絲網(wǎng)籬笆的價格、飼料的價格和孔雀每年的繁殖量,這些事情會無法控制地涌進我的腦海。最近我常常反復(fù)做一個夢:夢見五歲時的我和一只孔雀。紐約派來了一個攝影師,擺了一張長桌子來慶祝。食物非常特別:我自己。我尖叫著:“救命!救命!”然后就醒了。這時,從池塘、谷倉和房子周圍的樹叢里,我就會聽見慶祝的合唱聲響起: 勒-呦勒-呦,迷-呦迷-呦! 唉-呦唉-呦,唉-呦唉-呦! 我打算堅持下去,讓孔雀繼續(xù)繁殖,因為我確信,到最后,我能聽到的最后的話就是它們的叫聲。 本文選自《生存的習(xí)慣》 作者: [美] 弗蘭納里·奧康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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