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跟我爸要離婚了。

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的當(dāng)然不是離婚這件事本身。這是2015年了，作為一個高中女生，我分過的手大概比我媽還多。我以后甚至不一定愿意結(jié)婚，離婚又能算多大點(diǎn)事兒？

我不能接受的是，既然他們的婚姻已經(jīng)走到了結(jié)束的邊緣，既然他們早已經(jīng)在心里無法忍受跟彼此在一起的生活，那么之前這看似和睦的家庭又算什么？一場戲，做給我看的？他們把我當(dāng)成了什么？

憤怒和委屈充斥著我的五臟六腑，影響著我的大腦回路，讓我有如神助般地獲得了從不曾有的勇氣，跟男友小波說出了醞釀已久的分手。

我爸媽都要離婚了，我們還有什么好在一起的？

這是不合邏輯，但卻是鏗鏘有力的借口。

他很委屈，又無可奈何，盯著我好久才冒出一句：“那以后我可不可以繼續(xù)幫你買早飯？”

我皺著眉，堅決地?fù)u了搖頭。

這就是我要跟他分手的根本原因，暖男這件事，只在兩人距離遙遠(yuǎn)時才有奇效，靠得太近，只會轉(zhuǎn)化為蒼白和無趣。

人生在世，誰要只活在暖里了？ 

我的憤怒被一個厚厚的信封引燃，終于爆炸。

信封里是爸媽曾經(jīng)的愛情信物，照片、車票、日記、逃跑路線圖。我這才知道，媽媽是懷上我以后，和爸爸從四川私奔到了大上海。

媽媽大概是想在分開之前再看看曾經(jīng)有過的回憶，卻被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

我忽然覺得悲哀又恐懼，他們難道不是我人生中最親近的人嗎？為什么我對他們卻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他們曾經(jīng)有過轟轟烈烈的愛情，我也不知道如今為什么要分道揚(yáng)鑣。除了每天坐在一起的早晚兩餐之外，他們對我來說無異于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盯著那張?zhí)优苈肪€圖一整個晚上，褪色的藍(lán)黑墨水不斷地向我釋放著催眠蠱惑的信號，我終于在第二天一大早狠心做了一個決定，我打算偷偷沿著爸媽的逃跑路線反方向走一遍。

我要去見一見日記里那些幫助過爸媽私奔的好人，我要去聽一聽我在娘胎里沒能記住的傳奇故事，我要在從沒回去過的四川一灑鄉(xiāng)愁。

我要親身走過一遍，再提醒他們，曾經(jīng)的他們是多么相愛。

我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又把書架里的私人藏書打折賣給了學(xué)校門口的租書店，還恬不知恥地接受了些許小波的資助，終于讓錢包有了帶我上路的底氣。

“我要去做的是一件偉大的事情，感謝你資助。你放心，錢我是一定會還給你的。”

小波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依舊是一張猶豫不定的臉，“路上有困難隨時聯(lián)系我，我會定期打電話給你確定平安，如果你無法接通我就立刻幫你報警?！?/span>

我頭也不回地遠(yuǎn)去。

啰唆！ 

我在旅途中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

我聰明地選擇了無須實(shí)名的大巴，卻愚蠢地從騙子那里買到了假票。大巴已經(jīng)從上海開出，我還執(zhí)拗地賴在車上不肯補(bǔ)票。這旅程的所有預(yù)算都是被精確劃分好了的，如果在上路的第一程就失控，那后面我還怎么走？

“居然能讓騙子在車站里大搖大擺橫行肆虐，你們車站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責(zé)任吧？”我只能拽著這毫無力量的理由一遍一遍重復(fù)堅持著。

大概是實(shí)在看不下去這難堪的場面，坐在最后一排的老頭兒忽然開口：“別爭了，這小姑娘的票我?guī)退a(bǔ)了，可以開車了嗎？”

這個姓龔的老頭兒雖然為我付了車票，但渾身都透出一股“小囡滾遠(yuǎn)點(diǎn)兒”的高傲勁兒，正因?yàn)樗嫣靥袀€性，所以我忍不住圍著他轉(zhuǎn)，跟他說話，嘰里呱啦把這趟旅程背后的故事全都講給他聽了。他則根本不理睬我，只在最必要的時候嘲諷兩句。

“你想多了，你爸媽并不會因此而感激你，不打斷你的腿已經(jīng)能證明你肯定是親生的了。

“還想一路做做好事幫幫窮人哪，照照鏡子，沒看到自己臉蛋上就寫著可憐兩個字？”

他越是冷漠尖銳，我就越喜歡這個老頭兒。在人生的尾巴，還能充滿著勇往直前愛誰誰的氣勢，多酷啊。更重要的是，他說的一句話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如果你覺得自己有資格干涉你爸媽的感情，那么有一天他們禁止你跟某個男人戀愛結(jié)婚，你最好也乖乖閉嘴。”

龔老頭兒沒有跟我一起去青年旅社睡大通鋪，這是意料中的事情，但我卻在青旅遇到了活蹦亂跳的大學(xué)生黃子軒。他有多好呢，容我打一個比喻吧，如果原來的我只是一株狗尾草，那么他讓我相信自己能變成牽?；?、變成蒲公英。

可是杭州變化太大，媽媽日記里那個捎他們?nèi)チ松虾５暮眯娜嗽缫颜也坏健５么?，西湖靈隱不會在我出生后的這17年里有太大的變化，一想到爸媽曾經(jīng)帶著肚子里的我游蕩于這些地方，我就更加覺得他們的離婚一定只是因?yàn)檎`會。 

我沒想到，黃子軒會為了我改變行程，更沒想到竟然會在景德鎮(zhèn)再次遇到龔老頭兒。他的話比之前更少了，當(dāng)我提出一起同行的時候，他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猜龔老頭兒是為了我才來到這里的。

資深驢友黃子軒則不一樣，他在景德鎮(zhèn)幫了我大忙。

媽媽的日記里記載，從四川走向上海的這趟私奔也被他們當(dāng)成了蜜月，而景德鎮(zhèn)是其中一站。到這里時，爸媽之間的關(guān)系因?yàn)槁眯械膭陬D和前路的渺茫而有了些微動搖，是這里一個投緣的老阿姨幫媽媽重拾了信心。

而這件事中，更可疑的地方在于，媽媽竟然背著爸爸認(rèn)了這個老阿姨做干媽。我從小用到大的那副瓷器餐具，就是老阿姨親手做了送給媽媽的。

雖然過往的故事里暗藏著各種有待解釋的玄機(jī)，可偌大的景德鎮(zhèn)，瓷器生產(chǎn)早已經(jīng)工業(yè)化規(guī)?；业竭@個干外婆又談何容易？

黃子軒給了一個古靈精怪的好辦法，我們假扮是前來收購瓷器藝術(shù)品的土豪，要尋找一個神秘的手藝人，高價購買由她燒制的瓷器。如果有人能夠幫忙找到這個神人，中介費(fèi)也高得足夠誘人。如此，整個城鎮(zhèn)的人都成了我們的眼線。

我天真地問黃子軒：“如果真的找到了，我們哪有錢付中介費(fèi)??？”

他哈哈大笑：“找到？怎么可能會找到？” 

真的找到了。當(dāng)我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干外婆，并且聽她講起媽媽的往事時，我有些后悔這次出行了，因?yàn)槟切┕适?，讓媽媽不再像是媽媽了?/span>

在我出生之后，其實(shí)媽媽又來找過老阿姨好多次，有時是單純來看望她，有時則帶著深切的失望和難過。那個和美的家只是表面的幻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們曾因?yàn)槭I(yè)而惶恐、因?yàn)樾愿癫缓隙鴽_突、因?yàn)槌鲕壎篝[，這個家隱藏了太多我不知曉的秘密。

現(xiàn)在，遮擋的布簾被我強(qiáng)硬撕開，那些猩紅的瘡口無助地呈現(xiàn)。

黃子軒明白我的心情，他陪我在景德鎮(zhèn)游蕩閑逛。

“要不然我們一起走吧？”他忽然說道，聲調(diào)里滿溢著無盡的深情。

我驚訝。

陪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大概也讓他感慨，人生終究無常，青春實(shí)在短暫，為什么還要用父輩沉重的往事綁住自己？

給龔老頭兒留下一封道歉的信，我與黃子軒偷偷離開了。走之前我去跟老阿姨告別，問她為什么我媽要背著爸爸認(rèn)她為干媽呢？

老人嘆了口氣：“你媽呢，是個孤兒，比較敏感。我們倆投緣，都把彼此認(rèn)作親人了，但她又不想讓你爸有芥蒂?！?/span>

媽媽，是孤兒？

難道我的親外公外婆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在我小時候車禍離世的？ 

跟黃子軒走，讓我有一種錯位的感覺，仿佛是母親的靈魂進(jìn)入了我的身體，而此刻我正在經(jīng)歷17年前的那一次私奔。

以這樣的心情重新審視自己和黃子軒，我忽然開始思考很多從前根本沒注意過的問題——其實(shí)我對黃子軒一無所知，那我是怎么在對他一無所知的時候產(chǎn)生了如此豐盛的好感和信任的呢？

如果這真的是一場私奔，我能把人生和未來放心交到他手上嗎？

我開始試著探尋黃子軒更真實(shí)的一面。

我問他的家世，問他的過往，問他的現(xiàn)在，問他對未來的暢想。但每向前邁出一步，心中的不安就增添一分。在黃子軒天花亂墜的描述里，一切都美好得太不真實(shí)了。

我把他教給我的騙術(shù)拿出來磨練了一番。

當(dāng)他又一次建議我們不再睡青旅，去找一個標(biāo)準(zhǔn)間舒舒服服睡一覺的時候，我同意了。

如我料想中那樣，這一晚他買了啤酒和小吃，打算跟我徹夜暢談。而我則嬌羞地嫌棄他身上有味，催他快去洗澡。他以為這是暗示，而我則乘機(jī)翻遍了他的背包。

現(xiàn)金很少，一個筆記本上歪歪斜斜地記著不知哪年的日常賬目，字跡看起來完全不像正在間隔年的名牌大學(xué)生。筆記本里零散夾著幾張拍立得照片，是他跟各種姑娘親密的合影。各種各樣的蛛絲馬跡讓我覺得毛骨悚然，這個人，與他描述中的自己完全是兩個人。

在淋浴的水聲停下來之前，我早已收拾好行囊摔門逃走。無措地漫游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我接到了小波打來的平安電話，他的聲音依舊如記憶里一般溫吞，但我在電話的這一端卻暖得快要哭出來。 

龔老頭兒還在景德鎮(zhèn)，雖然他不承認(rèn)，但我猜他一定早看穿了黃子軒的幼稚把戲，知道我無處可去，于是一直在這里等我。

“騙了你是不假，但是他騙到了什么程度你也沒必要搞這些驚悚的猜測?！?/span>

“可是，他有可能把我拐賣了呢！”

“當(dāng)然，完全可能，他可能是個器官販子，要挖你的心挖你的腎，但他也可能是個失意的鄉(xiāng)鎮(zhèn)青年，靠著幻想里強(qiáng)大的自己換取短暫的快感，更可能他真的是那個優(yōu)秀的青年，但在這旅途中想試試不堪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滋味?？赡苄蕴嗔?，就像你爸媽之間的故事，如果你不嘗試去了解，你又怎么知道哪個可能性才是真的？”

我一路感慨著自己被顛覆了三觀，到我們穿越江西來到婺源的時候，龔老頭兒終于聽不下去，才跟我講了上面這番話。話里的真誠和愛護(hù)那么濃重，讓我?guī)缀跽娴陌阉?dāng)成了爺爺，開始好奇，他為什么要上路。

但老頭對此諱莫如深，他只是假裝不經(jīng)意地改變自己原定的路線，陪著我一路向西。在我們終于穿越湖北踏入重慶的時候，他的人生才向我展露出些微真實(shí)的缺口。重慶的大巴車上，龔老頭兒腹痛到暈厥。

在重慶的醫(yī)院，我見到了龔老頭兒從上海趕來的家人，也理解了為什么他會這么關(guān)心照顧我，因?yàn)槲腋膶O女很像。

龔老頭兒一年前被查出是胰腺癌晚期，為了不讓本就不算富裕的家庭承受過重的負(fù)擔(dān)，他決定自己悄悄離開、孤獨(dú)赴死。只是，塵世多么美好，兒孫滿堂枝繁葉茂，哪里能夠這么輕易放棄。于是龔老頭兒決定把孫女計劃了很久的旅行線路先走一遍，從上海一路西行去往西藏，最后在西藏某個杳無人跡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生命。

“這樣，孫女以后真的把這個旅行計劃付諸實(shí)踐的時候，多少能夠想起我吧？”

可是，我的出現(xiàn)讓龔老頭兒的計劃在剛剛上路的時候就被徹底打亂。他其實(shí)早就偷偷聯(lián)系過我的父母，撫慰住他們的焦慮，讓他們放手給我一次飛出去的機(jī)會。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躲在醫(yī)院的樓道里悶聲哭泣。

從上海到重慶，我經(jīng)歷許多、聽到許多，母親不再是那個一成不變的溫柔形象，她開始在過往的鮮活故事里變得模糊起來，我仿佛不認(rèn)識她了。龔老頭兒的故事讓我忽然明白過來：我這一路接觸到的母親的故事，是在我出生之前她的生活，在有了我之后，都被她丟掉了。

是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這樣呢？在某個神秘的時間點(diǎn)上，忽然就丟掉了自己的人生、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成了千篇一律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 

四川德陽下屬的一個小縣城，是爸媽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也是媽媽懷上我的地方，這方故土終于讓我殘缺的拼圖變得完整，我也知道了父母私奔離開這里的原因。

他們曾經(jīng)是彼此感同身受的異類，母親父母早亡，由親戚輪班養(yǎng)大，而父親雖然生在上海，卻被托給四川的叔叔阿姨幫忙照看。這樣兩個敏感又不安的靈魂，他們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彼此的存在能夠填補(bǔ)自己生命中的空缺。

雖然那里的所有人都反對他們在一起，但這種反對只不過讓愛情顯得更加偉大壯烈罷了。他們偷偷決定逃向上海，如果爸爸的父母支持這段愛情當(dāng)然好，如果他們也反對，偌大的上海也一定容得下兩個相愛又努力的年輕人。

看到大著肚子經(jīng)歷過旅程奔波的母親，爺爺奶奶當(dāng)然是沒有明確反對。但我忽然理解了每次去看望奶奶爺爺時，爸媽之間那微妙的狀態(tài)。他們曾經(jīng)以為彼此補(bǔ)全了自己生命的殘缺，但其實(shí)不是，他們曾經(jīng)對彼此的吸引，大概不是愛情，只是兩個受了傷的人，找到了互相取暖的伙伴罷了。

但什么是愛情呢，我又說不清楚。我不知道究竟是色彩斑斕的黃子軒能帶給我愛情，還是溫吞慢熱的小波能帶給我愛情。想不清楚沒關(guān)系，我可以勇敢地上路試上那么一試，對嗎？這是2015年的中國，任何一個女孩都有權(quán)利去探索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樣的愛情。

我深吸一口氣，在離家之后第一次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喂，媽？是我……”

“菁菁？！你到底在哪里??？爸爸媽媽都快急死了！”

“媽，你先別急，你先聽著，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說?，F(xiàn)在，你先不要是方佑菁的媽媽，你就是你，你是林素娟，好嗎？”

“菁菁……你在說什么?。∧憧禳c(diǎn)回來吧，爸爸媽媽不離婚了！不離了，好不好？”

“林素娟，請你聽好了，你要離婚，那就離吧。但是你一定要記住，既然離了，就去給我好好地談戀愛，知道嗎？不要因?yàn)樽约菏枪聝?、有女兒、離過婚，就不再敢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這些一點(diǎn)也不重要，就算你到了50歲、60歲、70歲，也要勇敢地?fù)肀阆蛲囊磺?，就像你?dāng)初勇敢地逃向上海那樣，好嗎？答應(yīng)我，好嗎？”

隔了很久，在電話的那頭，媽媽好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