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忘川之水

夏夜，月光如雪，灑進窗欞。我取來一只青竹瓷碗，于軒窗下，盛了滿滿一碗白月光。碗中月光，淡淡的，溫柔似水，歲月氤氳著無盡的清輝。就這樣，讓月光洗盡了心頭過往的塵埃，再沉淀出一顆如月般的清凈心吧！

至今，我還清晰記得年幼好時光。每到夏夜時分，月白星稀，清風習習，樹影婆娑。阿嬤就喜歡將孫兒孫女呼至寬敞的院子里，就著白月光，就著小凳子，環(huán)膝而坐。看月光如水般泄?jié)M庭院，照在稚氣未脫的臉上，映出彼此肝膽如月皆澄澈。

此時，阿嬤便會喊我們邊唱童謠邊擊掌，“月兒月光光，照眠床。騎白馬，過庵堂，庵堂水深深，娘子來等音，等無音……”仿佛我們唱出的每一句童謠都浸染著美好的月色，都沾滿了月亮的清輝，終將溫潤著我們的童年時光。當我們唱累之后，阿嬤就會給我們講“月兒月光光”的故事，以及家喻戶曉的“天狗吃月亮”的傳說。每逢此時，年幼的我總會再纏著她問幾個問題。

“阿嬤，為什么娘子會等無音？”

“娘子等無音該怎么辦？”

“那個人去哪了？”

“不知道那個人最后有沒有回來？”

這時，阿嬤總是會說：“娃，等你長大了，你就懂了！”

那時，我聽了之后，就恨不得自己一夜之間長大。因為我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謎語要長大之后才能找到謎底。但那時的我壓根就沒想過：“阿嬤有在等誰沒？”的問題。

直到有一天，有人捎來一封信，寄信人是阿嬤的親弟弟，那個48年來音訊全無，石沉大海的親弟弟終于浮出水面了。阿嬤見信那一瞬間就嚎啕大哭起來，像決堤的洪水一發(fā)不可收拾。畢竟姐弟失散了48年，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將要重逢。阿嬤48年望穿秋水，日思夜想，長長的思念宛若流水般悠長。那一刻，我才朦朦朧朧體會到原來阿嬤也有“等無音”之人令她在“月兒月光光”之夜要等的喲！

入夜，我與阿嬤就榻而睡。鄉(xiāng)下的老屋房頂都是有玻璃天窗的，人在屋里頭，就能透過天窗看到一方夜空。自古以來，一格小小的天窗不知究竟招惹了幾縷相思愁？也不知承載著幾許相思淚？然，每逢有月之夜，如水月光便透過天窗照進屋來。假若白月光恰好照在我的身上，我便會興奮得不想睡覺，翻來覆去，還會纏著阿嬤說“月兒月光光”的故事。

阿嬤說著說著，到最后總會嘮叨一下：“跟你二姑媽小時候一個樣，總要纏人說故事?！闭f完，她又會再加一句，“唉！也不知你二姑媽近來怎么樣了？”我那時年幼，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思念，但也會在半睡半醒間應了她一句，“也不知道耶！”說完就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也不知阿嬤是否一整夜在思念那個十歲便被她親手送走的二姑媽？也不知阿嬤一整夜有沒有偷偷傷心落淚？也不知阿嬤想到最后有沒有安慰自己：“當初要不是生活艱苦，也不用將伊送人養(yǎng)。唉！是命?。　碑吘?，有很多事情都要我長大之后才能懂的！

誠然，生活中的阿嬤是個有智慧的女子。她總教導兒孫：“娃，生活沒有過不去的坎！”年幼的我聽了，便會眨眨大眼睛，洋洋得意地對她說：“阿嬤，日間我在巷口遇到個坎，我會跨！”但是，我想了想，又問她：“阿嬤，要是那個坎大得像院子里那個大水缸，我跨不過去，那可怎么辦？”我邊說邊用手比劃著。

這時，阿嬤被我這么一問，就若有所思，然后就嘆了口氣說：“是啊！坎太大了，跨不過去，那可怎么辦??？”“阿嬤，那可怎么辦？那可——怎么辦？”我纏著她追問著，但是我看阿嬤遲遲還沒回答，我就急得哭了起來！仿佛此時此刻就已經(jīng)有一個大水缸那么大的坎坎橫在我面前一樣。

“娃，別哭別哭！要是真有個大坎坎，那我們就不跨，我們繞過去！”我聽了就破涕一笑?！鞍?，那我遇小坎就跨！遇大坎就繞！”說完，我唱起了之前阿嬤教的童謠來，“東門坡，坎坎多；東門橋，搖一搖?！贝藭r，我仿佛已經(jīng)繞過剛剛就橫在面前的大坎坎一樣輕松自在了。

世上的很多事往往都是無巧不成書。恰好在這一年夏天，二表姐就不幸夭折了。雖然當時我仍年幼，然而那天的事我卻記得很清楚。是夜，月光與平時一樣，如水般灑在院子里。大姑媽痛失愛女，哭得聲嘶力竭，阿嬤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腦袋，任憑她哭得昏天黑地。你說，誰能不痛呢？這是每個人的錐心之痛呀！阿嬤肯定也會覺得心痛的！這是她疼愛了十七年的親外孫女啊，一下子說沒就沒了，怎么能不痛呢？但是，阿嬤卻沒哭！她深知，凡是世間的一切人事，都是前生命定之數(shù)，該來的終究要來，任誰也難逃一劫！她深知，現(xiàn)在面前橫著的這個大坎坎，她不能跨，她要繞！要是跨了，那她肯定跌進坎里，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一直等到長大之后，我才能真正懂得當年阿嬤在面對人生的大坎坎時，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智慧呀！你說，這何曾不是化百煉鋼為繞指柔的智慧呢？

誠然，坎坷的生活給了阿嬤太多的磨難。年輕時手足遇失散，年長時骨肉遭疏離，年老時血脈被扯斷，哪一種何曾不是人生的錐心之痛？哪一道何曾不是心中無法言說的傷？她雖目不識丁，然卻懂人理，通事理。她深知今生緣分，前世已定，而只有順其自然，順應天理，聽天由命，不爭不拗，才是世上每個人最恰如其份的命運！因此，她不讓心中的那道傷痛顯山露水，她把日子過得云淡風輕！

其實，世界上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白月光，那是一道無法言說的傷，那么亮卻那么冰涼……

今夜，且看如雪的月光于青竹瓷碗中獨自氤氳獨自愁。然我仍清晰記起那首童謠：“東門坡，坎坎多；東門橋，搖一搖。遇小坎，我能跨；遇大坎，我就繞！”飄飄渺渺，悠揚盈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