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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矛盾中尋找——阮籍詩歌中的審美張力分析 序言 我們小組將會借助阮籍《詠懷詩》來分析其詩歌中的美學張力。首先,何謂美學張力?張力,原本是一個物理學術(shù)語,在第六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解釋為“受到拉力(外力)作用,內(nèi)部截面兩側(cè)存在的相互牽引力”,容我概括為“力生力”。同理,文學中的張力也是如此,“拉力”可視為作者內(nèi)心的一種矛盾沖突,在藝術(shù)的表達下展示出一種使人振奮、令人動容的力量,這種新產(chǎn)生的力量是具有文學特有的審美價值的,因而稱為“美學張力”。在我看來阮籍是蘊藉深厚、深隱含蓄、有節(jié)制的偉大詩人。阮籍詩歌中的美學張力則是彰顯在字里行間的作者思想感情的沖突、矛盾所帶來的審美體驗。那么,阮籍的矛盾點在哪里呢? 一方面,他生活在魏晉之交,社會士風盛行,文士們崇尚老莊,蔑視、不拘泥儒家禮法,阮籍也是如此。他擁有放浪的情懷和耿介放縱的個性,因而他不甘侍奉權(quán)奸,也不屑服務(wù)低能的曹爽。另一方面,他又有“韜晦自?!蔽笕?,節(jié)制自己以求保全的苦心?!稙猷崨_勸晉王箋》就極盡了這種矛盾之情,文中極盡含蓄之能事把自己矛盾與被迫的痛苦娓娓道出。相比于屈從榮華富貴的山濤、王戎,終身放浪的劉伶和個性“峻切”最終致死的嵇康,阮籍是竹林七賢中最最矛盾,最為痛苦的一個,他桀驁的風骨篤摯的品性讓他堅決抵制效仿山、王,他又不能完全逃離現(xiàn)世以求自保,向前看,嵇康的鮮血又那樣令人觸目膽寒!因而,含蓄是是他的發(fā)聲武器,張力是他的內(nèi)涵寄托。每一次做官,都意味著與良知的又一次的斗爭,悲苦、無奈、失望、迷惘、深思、沉郁….這些情感比比皆是。 歷史上人們從來不從停止把嵇康與他比較 ,想到嵇康打鐵的形象,如果是嵇康就是那塊“脆鋼”,性格剛烈,峻切激烈,寧折不屈,那阮籍就是一塊在夾縫里求生存的“韌鋼”,耿介與求生之間已極盡最好。 八十二首《詠懷詩》,有對人事變遷的感慨,有對險惡環(huán)境的憂慮,有對萬物盛衰的哲思,有對邪佞奸兇的諷刺,有對飄然仙境的追求,句句寫盡阮籍的血與淚。 (ZY 撰) 一、憂生之嗟——對險惡環(huán)境的憂慮,對人事變遷的感慨 阮籍經(jīng)歷了漢魏、魏晉兩朝更替,更在曹氏和司馬氏集團的夾擊中艱難求全,文士被政治權(quán)力威迫,昔日好友或投靠權(quán)貴或慘遭殺戮。阮籍對時事痛心激憤,對生存焦慮擔憂,故多發(fā)“憂生之嗟”;又恐遭謗遇難,而輕狂以避禍,因此“文多隱避”,發(fā)言玄遠,意趣難求。 阮籍的憂生之嗟,首先在于對險惡環(huán)境的憂慮。詩人對自己的生存常懷憂慮,每每觸景則傷懷,逢物則追思,尋求解脫之法卻無從得之,欲發(fā)憤慨之議卻只能郁之于心,激憤的憂思將耗盡其心力,卻仍無法解脫,其不能說破的憂思之深震撼人心,構(gòu)成獨特的審美張力。 如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詩人夜不能寐起坐彈琴以抒憂傷之情,然全詩含蓄隱晦,沒有點明為何不成眠,所憂何事,只是在敘事、寫景、抒情的融合間寫出了自己的“憂”。阮詩的悲情不能暢發(fā),憂思不敢明言,恰恰構(gòu)成其詩的隱晦和矛盾,而在隱晦中卻飽蘸感情,于矛盾中構(gòu)成欲發(fā)的張力。 又如其三十三 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詩人只言自己每日精神消損,顏色改常,只說自己胸中如湯火般燃燒的焦慮感,卻沒有說明何事讓其至此,是好友潑灑的鮮血,還是當權(quán)者棍棒的壓迫,抑或是自己內(nèi)心對自己的審罰?“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边@是何等的憂生?!“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又是何等的嗟嘆啊?!阮籍開口從不臧否人物,亦不評論當權(quán)者是非,他只是嗟嘆自己對生存的憂慮,而在這極端的抑郁和苦悶的自畫像中,時政的危機,權(quán)威的壓迫,可知矣。開口不能言,而不言實則已經(jīng)言明了一切,這便是阮籍詩的張力所在。 其次,還有對人事變遷的感慨。阮籍少年時亦有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和儒生兼濟天下的情懷,卻因為王朝的腐敗和社會的混亂無法實現(xiàn)抱負,轉(zhuǎn)而否定自己,皈依老莊思想,向酒鄉(xiāng)仙界尋求慰藉。而在否定之中卻有對抱負無法實現(xiàn)的遺憾之感,隱含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在這雙重的否定和激越中,便碰撞出阮詩的矛盾之美。 如其五 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 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jīng)過。 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 驅(qū)馬復來歸。反顧望三河。 黃金百鎰盡。資用??喽唷?/SPAN> 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 阮籍寫青年的輕薄導致如今的蹉跎,表面否定過去放浪形骸的自己,實則是否定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過去的輕佻浮薄也許會荒廢功業(yè),但現(xiàn)實險惡的政權(quán)之爭才是自己無法實現(xiàn)濟世志向的原因。詩人既不愿與佞人同流合污為官,又無法挺身而出以命抗爭,在這矛盾中的彷徨哀愁迷茫無助的失路之感便產(chǎn)生了無盡的攝人心魄的憂思的美感。 而從“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的儒士情懷到“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的對過去的自嘲和對仙家的追求,是因為阮籍悟到了“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的至理(其十五),是社會將其志向強行扭曲而使對人生產(chǎn)生了虛無的無歸宿感。 阮詩中亦有對故人深切而悲痛的思念,常對酒傷悲,悲傷之情令人神思恍惚。詩人有時竟是“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其三十四),臨物傷懷,痛悲故人不再,孤苦凄涼心境盡顯,飄零人世之感脫然而出。而這傷悲的緣由,阮籍卻只字不提,也只字不能提,如此的不得已,使其矛盾的美感更甚。 滿紙憂慮而無處宣泄(其一),欲發(fā)激聲卻隱晦不言(其二),擔心國事卻束手無策(其十一),渴望隱世卻遺憾無法建功立業(yè)(其五),棄世遠禍卻貪戀塵世(其三),放浪的清醒和飄逸的絕望,種種矛盾的碰撞激發(fā)了阮籍詠懷詩的巨大張力。 滿懷幽深的憂慮,溢于紙筆,而始終不能點破,只能晦言之,一帶而過,這是阮籍的痛苦和無奈,而這不能言破的痛苦,則更加深了詩的絕望,而這絕望,卻帶來無可替代的美感。這就是阮詩的矛盾帶來的審美張力。 鐘嶸《詩品》將阮籍列入上品,將嵇康列為中品,只怕是因為嵇康的激憤還可以說破,而阮籍的痛苦無處安置,狂放飲酒求仙都不過清醒知道無用卻只能尋求的蘊藉。于憂慮中堅韌,于痛苦中激越,于絕望處開花,這便是阮籍的矛盾的美。 (LZP 撰) 二、哲理之思——揭示事物盛極必衰的真理 阮籍生活在權(quán)奸與權(quán)貴交訌、政情混亂時代,更多的兵戎相見、爾虞我詐、愛恨離別和民不聊生每一天都在上演,正是這個特殊的時代讓他詩歌對于世事的思考多了一份厚重感和滄桑感。同時,他的放浪情懷耿介個性與委曲求全以自保的苦心之間的權(quán)衡遲遲得不到答案,這份矛盾郁積心頭,這份苦楚久久不釋,因而這個經(jīng)過心靈苦難打磨的詩人,在對世事的思考、人性的反思中又多了一份悲憤和釋然,而這恰恰是阮籍詩中因矛盾而迸發(fā)的思想深度和審美高度的展現(xiàn),是一種獨一無二的美學力量!讓我們借助例子來看阮籍哲理詩中厚重的思想力量。 其三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 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 驅(qū)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 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全詩前兩句出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李雖然不會說話,無法為自己宣揚,但總有許多人前去觀賞,前去采摘,其樹下自然而然被踏出一條路。東園的桃李這樣的嘉樹下,曾經(jīng)聚集過很多的人,熱鬧非凡,但當秋風吹得豆葉("藿")在空中飄蕩時,桃李就開始凋零,最終便只能剩下光禿的樹枝了。由此,詩人領(lǐng)悟到了一個真理:有盛必有衰,有繁華必有憔悴。這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是契合的,亂世中,盛衰、榮枯的時間跨度無情地被縮小,阮籍在顛沛的生活中很不幸地成為了“見證者”,哪個文人不渴望名留青史,然而時代不給予他們哪怕微小的可能,作者于矛盾之中驚醒:今日的高堂,倒塌之后,不過是成為長滿荊棘、枸杞等植物的荒涼之地。既然如此,眼前的功名富貴就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所以詩人在其后的四句中又說:我不如趕快離開這個名利場,騎馬到西山去隱居;這樣做雖然要拋妻撇子,但在這個世界上我連自身都保不住,又何必對妻子戀戀不舍? 然而,這也不是一條可以使人生獲得安慰的道路。從名利場逃避到山野,也不過是使自己從園苑中的桃李變?yōu)榛慕嫉囊安萘T了。桃李開始凋零時,野草雖然仍很茂密,但到了年底,嚴霜覆蓋在野草之上,野草也就完結(jié)。眼下的繁華必然預示著他日的滅亡,舍棄了繁華又不能逃脫滅亡的命運。解脫之路到底何在?人生又有什么意義呢? 在此詩的最后兩句中,詩人竟然如此輕易地否定了他自己找出來的解脫之路。如果原先只是內(nèi)心的郁結(jié)不快,那最后就是沉郁之情的噴薄——滅亡就是繁華命中注定的必然!人生毫無出路! 就這樣,詩人從桃李初盛終衰這一日常現(xiàn)象開始,一步步揭示出了人生的脆弱和空虛。全詩的情感也一步步積淀積淀以致最后到達極致,此乃“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他考慮到了可能的退路,然后把它堵死,于是使讀者真切地感到了絕望的恐怖,在矛盾中蓄積出的絕望的力量!也正是此將阮詩中的美學張力表現(xiàn)地淋漓盡致! 除了繁華必然走向毀滅,人的情感也是如此,難逃此劫。 其二 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 交甫懷環(huán)佩,婉孌有芬芳。 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 傾城迷下蔡,容好結(jié)中腸。 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 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開頭以神話故事起興,江妃二女游于江漢之濱,自由逍遙地順風飄舞,鄭交甫遇到了她們便一見鐘情,請她們解環(huán)佩相贈以為信物,二女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此后,二妃與交甫互相思念,不能相忘。但是誰知筆鋒突然宕開,第五句 “感激生憂思”則寫二妃對交甫因相思而產(chǎn)生的離愁別恨。(“萱草”即諼草,據(jù)說見之可以忘記憂傷,故又名忘憂草。)二妃心中切盼交甫到來,可他偏偏不再來臨,就像亟盼下雨而天空卻偏偏出現(xiàn)太陽一樣,使人怨恨不盡。 再美好的情感,愛情也好,友情也罷,最終都走向淪喪的結(jié)局。阮籍生活在魏晉之交,前期士風還是比較純正的,士人們也有較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及自由,包括阮籍在內(nèi)的士人們大多放浪耿介,追求自然雅趣,獨立于政治,人心也比較淳樸任真,可曾想,司馬家族篡權(quán)謀利,搞混政治,把士人也卷入政治的漩渦,此時,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爾虞我詐盛行,一個單純?nèi)握娴厥咳嗽跄苋淌苋绱耍视诮邮埽克麘嵟?,他嘆惋,他掙扎,他控訴,然而,于事無補。矛盾與不解中,作者詩筆一揮,留下令自己痛心疾首的社會難題送與讀者。這看似是愛情,實則是對人性的反思,對時代的控訴。這首詩有作者對魏晉之交,人與人之間的正義、信義喪失的思考,以及在那個權(quán)奸與權(quán)貴交訌、政情混亂時代下人倫情感的擔憂和體悟。矛盾之中,無計可施,悵然無措中一種深深的悲切涌上心頭!詩歌張力之美呼之欲出。行文至此,我心同悲?。?!此時此刻,仿佛那個抑郁矛盾的詩人正在我的面前發(fā)出一聲時代的嘆惋,幽長幽長。 (ZY 撰) 三、志在刺諷——諷偽士風氣,刺荒淫統(tǒng)治 這一類在阮籍的詠懷詩中占比很大,也能很好的體現(xiàn)美學張力。政治上他偏向于曹氏,不滿于司馬氏,但身處于司馬氏的重壓下,為了生存又不得不于亂朝做官,故處處隱晦謹慎,所以“他志在刺譏,但是文風隱晦”。這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狀態(tài)是不能充分發(fā)揮做官才能的,然而阮籍從青年時期就有做官展現(xiàn)才能的意愿;他想隨性放縱,但最終還是做了官,這種激烈的心理矛盾沖突就給他的詩歌帶來了一種悲憤的,焦慮的美學力量。 其三十一 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壹。 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 戰(zhàn)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 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 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 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 其十一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 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 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 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 詩人以長江水和楓樹林起興,用”朝云進荒淫“之事來諷喻魏主曹芳因荒淫無度終被司馬師所廢,全詩用楚國之事來諷喻曹魏。結(jié)句表達了詩人深切自然的悲傷,眼看著司馬氏用陰謀取代曹魏,無人能阻攔,傷心落淚。詩人關(guān)心國事但身為平民卻無能為力,想要有所作為卻不能,想要放任自己縱情歡樂又不行,其間矛盾的心境就使得情感即使在壓抑的外殼下卻想向上沖破束縛,給讀者一種巨大的悲憤的力量。也正因為詩人的這種人格魅力,他的詩歌才充滿了美學的張力,穿越了時空,給讀者的心靈一個擁抱。 (DSY撰) 四、游仙不信仙——清醒的絕望,無奈的蘊藉 八十二首詠懷詩中,游仙詩以其俊逸超脫成為獨特的一類,不同于嘲弄權(quán)貴之士富貴無常、榮華易謝的諷喻詩,不同于表達沉痛心緒,無處排遣苦悶的哲理詩,游仙詩一方面受當時文壇清談玄言的影響,顯得風神超然,一方面又因阮籍的個人色彩而蘊藉低回。阮籍是孤獨的,“百代之下,難以情測”,不僅僅是說其詩意“反復零亂,寄興無端”,更是嗣宗內(nèi)心的難遣之懷,幾百年之后依舊無法安放,知音寥寥,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他的游仙詩,唱詠的是赤松子的瀟灑,王子喬的不羈,看似逸興飛揚,詩人在云端同羲和相交,與神女共飲,但最后終歸免不了“下墜”的收尾,這正是阮籍游仙詩的孤絕之處。他翱翔天際,飽覽世間勝景,笑看云卷云舒,可是再玄妙的桃源都難以久留,再香醇的美酒終會清醒,與兩晉游仙詩一貫的虛妄不同,阮籍的詩是“實”的,他的得道飛仙與扶搖青云的背后,從來都有一份人間無路的哀苦,一份難以抒發(fā)的悵惘。 正是這種游仙詩中“飛仙的超脫”與“清醒的痛苦”之間的對立,構(gòu)成了阮籍的內(nèi)心理想世界和污濁不堪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間無法彌合的矛盾。反映在作品中,焦慮難耐和狂放悲歌相和,窮途末路與率意曠達共鳴,構(gòu)成了蘊藉深微、隱晦曲折的美學風格,感染力極強;后人雖難以確指當日嗣宗耿耿于懷的史實,卻一樣能被其作品中深切的憂憤,無限的悲憫所打動,讀之頌之,不免心有戚戚。且看其十九首: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 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 寄顏云霄間,揮袖凌虛翔。 飄飖恍惚中,流盼顧我傍。 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這首表達自己對神女愛慕的游仙詩,極言神女之圣美,表達自己思念相隨之意。歷來學者大多認為“神女”或為影射,或為詩人理想的化身,倘若從“游仙”的角度來看,最后一句“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詩人窮盡一切去追隨神女,結(jié)果卻是不能接近,不能面談,就消解了前面鋪陳的所有逍遙極樂。詩人追求“細故何足慮,高度跨一世”(其五十八),人間瑣事何足牽掛,不如高步慢行跨過整個時代,但現(xiàn)實中,他“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其三十三),到底意難平。和同時代的許多人一樣,阮籍在黑暗煩亂的正始年間找不到出路,把目光投向了求仙;但阮籍和他們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很清楚游仙并不能給自己真正的解脫——他也許尚未完全意識到游仙的虛妄,但很清楚這只是無路可走的“路”。舉世皆濁,唯有幻境中美目盼兮的仙人可以暫且寄托心靈。就好像酒一般,麻痹得了肉體,卻無法糊弄敏感孤傲的靈魂。如上文所說,“游仙”不能消弭阮籍內(nèi)心的落差,他的焦慮不安,抑憤難耐,落在紙上,化作效法黃老的玄語狂言。理想與現(xiàn)實 “斷層”所造成的矛盾,是阮籍游仙詩中苦悶的來源,這就構(gòu)成了深厚蘊蓄,余味悠長的審美藝術(shù)效果。 這樣看來,阮籍的游仙詩,有著清高佻達的姿態(tài),風骨卻是含蓄沉郁,不是一場故作姿態(tài)的清談,而是憤、怒、怨、哀的幾重混響。這讓他的作品顯得旨意遙深,形成獨特的審美魅力,讓讀者在矛盾沖突中感受“美的體驗”,一方面使千百年后的我們得以一窺嗣宗紛繁的內(nèi)心,另一方面也賦予阮詩豐富的意義生成可能性,這就是阮籍游仙詩中的美學張力。如果單單只是表達對仙人自在的向往,聲調(diào)就會單弱好幾重,而非百代之下,魅力猶在。 (WFR 撰) 結(jié)語 很多人因為阮籍不如嵇康勇于直接反抗統(tǒng)治集團甚至還為時政者為官,而覺得他人格不如嵇康,但是不愿為曹氏死亦不愿為司馬氏生的矛盾痛苦和只能郁結(jié)于內(nèi)無處抒發(fā)的憂思以及為了這種選擇而對世人臧否的忍受所帶來的痛苦,誰又能真正理解呢?他不愿同流合污,烏煙瘴氣的冰冷現(xiàn)實早已撲滅年少時治世經(jīng)國的一腔熱血;可他又無法保持隔岸觀火的冷徹,他的心并非死水無瀾,每一個難眠的深夜,耳聞孤鴻哀鳴,離獸凄號,曾經(jīng)的理想涌上心頭,化作郁郁的火苗,他面上不動聲色,內(nèi)里的憂生不平之怨,壯志難酬之苦被硬生生咽下去,壓在心底,正是因為他始終無法釋懷,正是因為他從未丟失赤子之心,他的每一處筆墨都飽含血淚,他的每一個諷喻都充滿“怒其不爭”的真情,他的每一篇詩文都蘊含無盡的藝術(shù)魅力。而詠史詩憑借獨特的體裁,以時間、空間的對比,交織成“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的審美效果,句句悲嗟,詠嘆詩人委曲而絕望的一生,回響千年,猶在耳旁。 司馬氏的光鮮王座下有多少士子的未寒尸骨,朝堂上的觥籌交錯間又有多少無聲的刀光劍影,阮籍不可避免地被時代裹挾,深知玉石俱焚的直面抵抗是徒勞的,在那樣一個社會,所有清白的大道都被堵死了。他看清了絕望,但是拒絕屈服,堅持抗爭——哪怕他的抗爭也是徒勞的。八十二首《詠懷詩》,是他反抗的姿態(tài),不屈的聲音,于一片萬馬齊喑中辟出一條險徑來。 當時的文人有變節(jié)投靠司馬氏而求生的人,如王戎,也有反抗司馬氏而直面死亡的人,如嵇康。求生的人和求死的人都是容易的,但是在兩種矛盾中委曲求全的人是最不易的,這種矛盾讓他的《詠懷詩》在整個正始年代燦若星辰的文學作品中以其獨特的美學張力而彰顯后世。筆者讀《詠懷詩》,能真切體味到千百年前的那個士人無可奈何的被裹挾感和不情愿,他的作品可謂“絕望中的突圍”,當他咂摩絕望以及尋求絕處逢生的可能性的時候,美學的張力就產(chǎn)生了——只要和絕望抗爭,生命,以及承載生命的歷史就會顯露出真實與美的生動姿態(tài),文學作品的可能性也就無窮無盡了。 (LZP WFR 撰) 參考文獻: 《阮步兵詠懷詩注》 黃節(jié)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4年版 《竹林七賢》 曹旭 丁功誼 編著 中華書局2010年版 《葉嘉瑩說阮籍詠懷詩》 葉嘉瑩 著 中華書局 2007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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