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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 敦煌馬圈灣木簽、封檢 二十世紀初,以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Mark Aurel Stein)等為代表的大批外籍探險家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當然,他到來的目的與白求恩有別,后者是奉獻,前者是攫取。除了掠走敦煌藏經洞大量藏品之外,他們也從事考古發(fā)掘活動,成果之一就是漢簡的發(fā)掘,揭開了之后漢簡大量發(fā)現(xiàn)的序幕。1979年敦煌馬圈灣漢簡的出土,無疑是令各界矚目的發(fā)現(xiàn)之一。 關于漢簡,除了宋代金石學家簡略提及漢簡之外,這批漢簡從產生到被發(fā)掘的1800余年的時間內,幾乎沒被關注,沒有進入書法史,也幾乎沒有在書法史上產生過影響。因此,它們在書法史中,屬于“缺席者”。而自從被發(fā)掘之后,除了考古、歷史、文字學界,書法界也頗有關注。但是,這批漢簡在書法史上的特殊性,以及對于當代書壇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意義,還有待于進一步發(fā)掘。 隸書是漢代的官方書體,也可謂是漢代的主流書體,自漢代以來的很長時間以內,人們對于漢代書法,即漢代隸書的認識,主要為“漢碑”。清代以來的訪碑活動和二十世紀以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讓人們的視野開拓到更多材質的書法作品。即使是同一種書體,因為材質的不同,其書法風格也會呈現(xiàn)不同的狀貌,我們就很容易區(qū)別碑石、陶器、磚瓦、與銅器上隸書的區(qū)別,其原因,就在于對于不同材質或“寫”或“刻”、或“鑿”的不同處理。 《熹平石經》可謂漢代官方書體的代表,它呈現(xiàn)了隸書中標準的擺動筆法,結構、空間勻稱,章法規(guī)整嚴肅。但它應該是“寫”、“刻”結合的產物,即先書丹,然后刻石,與此相似的還有《乙瑛碑》、《曹全碑》等,所以較能體現(xiàn)較為細膩的毛筆書寫特征。銅器則大多數(shù)是直接鑿刻,體現(xiàn)的是金石鑿刻痕跡;而陶器、有些也是直接刻畫而成。 對于當代人而言,對于漢代以隸書為代表的主流筆法,如何體察而得?無論從碑刻原石還是拓片來認識漢代隸書的筆法,都有一個想象性還原的過程,即通過現(xiàn)有的痕跡,還原出刻畫、以及書寫的效果,啟功所謂“透過刀鋒看筆鋒”,姜夔所謂“如見其揮運之時”正是此意。 有沒有與《熹平石經》一樣,反映標準漢隸的墨跡呢?考古發(fā)現(xiàn)的馬王堆漢墓帛書為西漢之物,有如下特點:其書體是篆隸過渡時期之物,筆法上較為恣縱,特別是右下角的擺動筆法,經常給予夸張?zhí)幚?。與此類似的,即是大量西北邊陲考古發(fā)掘的漢簡。這些漢簡中,有筆法、空間和章法相對規(guī)整的隸書,即便“規(guī)整”,但都與《熹平石經》的呈現(xiàn)方式不同,而呈現(xiàn)出更大的自由度,這既與在木簡這種材質上的直接書寫有關,也與所寫內容和書寫者身份有關。因此,同一種書體,可能因為多種原因而產生多種“變體”。 《敦煌馬圈灣漢簡》可謂是漢代隸書中最為恣縱的“變體”,隸書的草寫使其出現(xiàn)了大段的章草。章草始于漢代,但漢代的章草作品,在書法史上的很長時間內卻很難得見,尤其是章草墨跡。宋代以來的如《淳化閣帖》等各種刻帖,多收錄從魏晉以來的書家名跡,而就所收錄的章草而論,多是三國皇象《急就章》、西晉索靖《出師頌》等字字獨立、結構規(guī)整的章草。而如《敦煌馬圈灣漢簡》這樣點畫狼藉、結體夸張、章法跳躍的章草墨跡,在書法史上幾乎沒有被引起注意。 三國皇象《急就章》的主要特點有:擺動筆法、點畫連接簡省、結構空間勻稱。這是件以單字為核心,以完成單字筆法、結構為旨歸的作品,力求規(guī)整端嚴。起每個方向的起筆、收筆乃至結構安排方式,都嚴格遵守既有的程式?!抖鼗婉R圈灣漢簡》與此不同,并不以單字的筆畫、結構空間的規(guī)整為旨歸,相反,它似乎要盡力破壞點畫的標準性。點畫的用力方式,也不是《急就章》那樣相對勻稱、速度較慢,而是速度變化較大,以致出現(xiàn)時粗時細的不規(guī)則塊面。如果從筆毫與受力材質的接觸面來看,《急就章》筆毫的接觸面用到了筆毫的中部,且較為平衡統(tǒng)一;而《敦煌馬圈灣漢簡》的用筆,在筆尖和筆毫中部來回跳躍。這些特征說明:《敦煌馬圈灣漢簡》的書寫者不僅使用了擺動筆法,還有較為強烈的上下提按;書寫者的書寫速度較快。結構上,后者力圖變形伸展,盡量撐滿木簡所限定的橫向空間,而前者盡量完成單字的勻稱空間。就筆毫和手腕的運動半徑而言,后者無疑更為開闊。 同為章草的皇象《急就章》與《敦煌馬圈灣漢簡》風格如此不同,當然也與兩者書寫功能和目的不同有關。前者是作為蒙學范本,目的在于規(guī)范好認;后者作為日常文書檔案,倒更具有急就性質。 從章草史上來看,以皇象發(fā)端的《急就章》系列章草,在書法史上占據這重要位置,出現(xiàn)在宋代以后的各種刻帖之中。元明復古書風大盛,名家如趙孟頫、宋克所遵循的,正是這種較為規(guī)整的章草,并身體力行之。除了個別如楊維楨的靈光乍現(xiàn),直到清代,都很少有筆法如此跳躍、章法如此恣縱的章草。沈曾植將北碑的方尖之筆納入章草,并加大了結構的左右擺幅,尚沒能突破這種恣縱的界限;王蘧常將北派書法中渾厚之方筆圓筆融入章草之中,放大了筆法的遲澀凝重和渾厚,是從另一層面豐富了章草的美學意涵。而《敦煌馬圈灣漢簡》這種同時在筆法、結構空間和章法上的恣縱和跳躍,其蘊含著的跳蕩而古雅的審美品質,尚期待著更多的書壇有識之士去發(fā)掘。
西漢 敦煌馬圈灣簡牘
漢 敦煌馬圈灣木簡
生于江西臨川,2005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獲中國繪畫史與古代書畫鑒定專業(yè)博士學位,并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任教。2006至2008年期間,應大英博物館之邀,對其館藏中國書畫進行整理、著錄和鑒定工作。2011至2012年,為哈佛大學訪問學者,期間考察美國多家重要博物館館藏中國書畫。 1995年起,參加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舉辦的多次國內國際重大展覽,并在全國各地多次舉辦個人書法展。作品為國內外博物館以及海內外收藏家收藏。書法史論文獲“全國第八屆書學研討會論文”一等獎,獲中國書法界最高獎“蘭亭獎”理論獎。有書畫史論文論著多種發(fā)表出版。 本文經原作者授權發(fā)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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