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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學是仁學,也是人學,亦可說 “ 有關人的理論和學問 ” (可稱為 “ 人論 ” )是儒學的主要內(nèi)容。儒學人論所涉及的主要問題,包括人的地位、人的價值、人的本質(zhì)、人的理想、個人的人格、人與人的關系等許多面向,以下我們擇其主要的觀點逐一論述。 一 人的地位與價值 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人在自然中的地位如何,是一切人論需要思考的前提問題。因此,中國早期的思想家們已經(jīng)有意識地將人的存在納人到自然和宇宙中加以認識。 自軸心時代以來,以人為本的思想在中國哲學特別是儒家哲學中已經(jīng)成了人論的基本立場。固然,天、地是宇宙之中最重要的存在物,但在軸心時代的思想家看來,天、地并不是至高無上的 “ 神 ” 。從思想史的演進脈絡可以清晰地看到,自軸心時代始,在中國逐漸發(fā)展出了一種思想觀念或形態(tài),即人與天、地并立為三;從而由天、地并立的二元世界觀,轉(zhuǎn)變?yōu)樘?、地、人并立的三元世界觀。這無疑表示,至少在那個時代, “ 人 ” 的地位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大提高,這從《周易》即可看得很清楚。從西周、春秋的乾坤二元論到戰(zhàn)國時期三才說的三元論,中間經(jīng)過《中庸》、孟子思想的形塑,儒家認為人在宇宙 中可以積極參與宇宙之演進,贊助天地之衍化,從而確立了人作為三才之一的地位。換言之, “ 參贊化 育 ” 是三才說的實質(zhì)。經(jīng)歷了從公元前一千年到公元前四百年之間的思想變化,儒家關于天的觀念已經(jīng)逐步去宗教化,天不再是最高的神,而變?yōu)橛钪嬷凶畲蟮淖匀粚嶓w;其中,三才說的人文主義面向無疑肯定了人與天、地之地位的相同或接近。 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不僅與天地相關,也與萬物相關。早在孔子之前,在中國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 ” (《左傳》成公十三年)而貴于萬物的思想。戰(zhàn)國時期的《孝經(jīng)》引孔子說 “ 天地之性 人為貴 ” [1],戰(zhàn)國后期的荀子也認為 “ 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 ” (《茍子 · 王制》),這些都表明:與萬物相較,人是最可寶貴的存在。西漢董仲舒提出 “ 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 于群生,此人之所以為貴也 ” (《漢書 · 董仲舒?zhèn)鳌罚?,這無疑明確表達了一種 “ 人貴論” ,即把人看作 高于萬物的存在,突出人對于萬物的尊貴性。這些說法不僅反映了人對自己在力量和文化上高于萬物的自覺意識,而且包含了人對理性、道德、精神尤為推崇的自覺性。 回到天、地、人三者的關系問題。早期儒家還提出一種 “ 人者天地之心 ” (《禮記 · 禮運》)的思想, 強調(diào)人之所以貴于萬物,是因為人是宇宙的精神和意識,是天地間最精華的靈性存在。同時,從參贊的意 義上看,儒家的存在論也具有一種 “ 天生之、地養(yǎng)之,人成之” 的整體過程的觀念,即一切存在物都是在 天生、地養(yǎng)、人成的共同作用下實現(xiàn)其存在的;沒有人的參贊活動,萬物的生命就不能完全實現(xiàn)。此外,早期儒家已經(jīng)有了 “ 天人合一 ” 的思想,表現(xiàn)在人論上,即認為人能夠 “ 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 ” (《禮記 · 中庸》)。也就是說,人在德性上可與天地相 合,在精神的光明方面可與日月相同,與鬼神的吉兇活動一致,所以先于天時活動不會與天時相違背,后于天時活動則會自然合乎天時;總之,人的德性和活動總是與天地、日月、鬼神相合一致的。這就使人獨 具了其他萬物所不能具有的地位,因為它與宇宙的特性、自然的運行、鬼神的活動總是一致的。在世界范 圍的古代文化中,這種宇宙論的人論,一定程度上可能是對人的地位和價值所作出的最高的肯定性闡釋。 二 人性與社會 前述所論可以說主要關注的是有關人的存在面向的問題,尚未涉及有關人的社會面向的討論。然而,毋庸置疑,人論在本質(zhì)上是與社會相關一體的論域,離開社會的人論或論人肯定是不充分的。 我們先來討論儒家的人性論。人性論主要討論人的共同屬性、人的本性的實現(xiàn)、人對本性的自覺。以孟子性善論為典型代表的儒家人性論,其主要特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它宣稱每個人與其他人一樣, 在人性上沒有差別。因此,人性對每個個體是普遍同一的。從比較學的角度看,與古希臘相比,這種人性論蘊含的社會含義是:它不會為奴隸制度論證,它在人性上不假設任何人一出生就應被他人所奴役,換言之,人性是自然平等的(natural equality)。[2]其二,人性皆善,每個人的本性都是趨善非惡,人的所有價 值都根源于人性。在這種人性論看來,人的本性都是相同的善,人的現(xiàn)實的善惡差別是由環(huán)縛造成的,人之所以產(chǎn)生惡念都是由后天的教育與社會環(huán)境所導致。換言之,就本體的人(先天的本性)而言,都是善 而非惡的;但就現(xiàn)象的人(后天的人性顯現(xiàn))而言,則會受到各種社會制度和文化習俗的影響而偏離其善良的本性。由此可見,認為所有人的本性是同等的善,這本身就是對人的價值的充分肯定;那種認為所有人的本性是同等的惡的看法,則不能看作對人的價值的認同。當然,這一判定在現(xiàn)實社會中會使問題變得 極為復雜,這里不做詳論。其三,這種普遍一致的人性論還推演出一個重要的觀點,即人的基本性情、心理是互通一致的,即所謂 “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故每個人都可以以自己的性情或心理為道德推理的根據(jù),從而引出合理的道德規(guī)則。這里的 “ 人同此心 ” 的 “ 心 ” 包括情感、欲求和心理;這些規(guī)則的最集中體現(xiàn)便是孔子倡導的 “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論語.衛(wèi)靈公》)。這種 “ 人同此心 ” 的人性論使 “ 推己及人” 成為可能,因為它先驗地肯定了人心的互通性、一致性。這種互通性倫理在經(jīng)驗上有其說 服力,因而在各大文明形態(tài)中都得到了推崇。可見,哲學的說服力不必皆來自精密的邏輯證明,也可以 來自對人性經(jīng)驗的多數(shù)肯定。人與人感情、欲求、心理的基本一致是儒家倫理的一個重要基點。 人的本性的一致和現(xiàn)實的人的千差萬別,作為兩極并成為對照,這其實正反映了人性論的指向, :要使人的現(xiàn)實差別及其發(fā)展在人性論層面得到說明、支持或平衡,那么人性論首先就應當成為對人 本身問題的最重要的論述、洞見和信念。不過,在儒家思想中,人性論并不能單獨負責回答 “ 人是什 么 ” 的問題。 “ 禮 ” 的觀念則提供了對這一問題的重要解答。從儒家對禮的看法 “ 禮義者,人之大端 也 ” (《禮記 · 禮運》)可知,儒家對 “ 人是什么 ” 問題的回答是:人是文化的動物,人是道德的動物,人是知識的動物,人的本質(zhì)就是創(chuàng)造文化、傳承知識、實踐道德。 儒家人性論的著眼點與善惡有關。儒家以前的中國人性論表現(xiàn)為以生論性,即以生之自然者為性; 與孟子同時的告子曾將其概括為 “ 生之謂性 ” (《孟子 · 告子上》),認為性就是生命本身具有或帶來的儒學論 “ 人 ”特質(zhì),與善惡無關( “ 性無善無不善 ” )。這種人性論除了對欲望和情欲作了根源性的肯定外,對善惡與社會價值觀的思考卻缺乏建設性的架構。由孟子開始的主流的儒家人性論則與之相對,它用人性論為社 會主流價值提供論證,堅持與善惡相關的普遍人性論思想,反對把人性看成各有差等( “ 有性善有性不善 ”),并否棄那種認為 “ 人性沒有內(nèi)在根據(jù)而完全由社會政治所決定 ” “ 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 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 ” )的觀念體系。 孟子的人性善觀念到宋代以后被發(fā)展成為最具影響力的人性論,這種人性論認為,人的本性不論其 社會等級、職業(yè)差別、教育程度如何,都是本為善的。人性善表達了人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也是人能自 我教育和自我發(fā)展的內(nèi)在根據(jù)。一個人為不善之舉,并不是他的本性所決定的,而是社會環(huán)境和習慣養(yǎng) 成導致的。對人性秉持積極的信念,使得儒家的教育思想對于人不是一味地抱有不信任的態(tài)度,而是最大限度地相信人的自我教育和發(fā)展的能力。因此,欲引導人的行為向善,不能依靠嚴刑酷法,而要依靠人的本性的自覺,以沖破社會污染的迷霧。這一思想從根本上肯定了人的尊嚴。 孔子與孟子進一步把人的本質(zhì)稱為仁,認為仁是人的道德本質(zhì),同時也是人的道德自覺。在儒家看來, 道德本質(zhì)是道德自覺的根據(jù)和根源,道德自覺是道德本質(zhì)的發(fā)顯和表現(xiàn),兩者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但在現(xiàn)實中, 社會文化與人的修身努力,卻造成了兩者的分離。因此 ’ 改善教育和努力修身是實現(xiàn)仁的兩種根本方法。 概而言之,儒家人論強調(diào),人是可以自我完善的,而完善的力量并非來自外部,而是來自人自身,來自人性,來自人的道德自覺和道德努力。只有實現(xiàn)了人的本性的人,才能使自己成為真正的人,也才達到了人的真正自覺。 三 人格與人倫 近代以來,儒家關于人的思想所遇到的挑戰(zhàn)主要來自個人主義以及與之相關的獨立人格說。對儒家哲學而言,人的問題的近代形態(tài)涉及到人的獨立意志與人格尊嚴、人格與人倫、個人意志與共同體利益的關系,它成為近代以來思想領域持續(xù)關注的焦點。在這個問題上,張岱年先生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提出了一系列觀點,申明了儒家哲學的基本立場。[3] 從儒學史來看,儒家是堅持獨立人格的。審視儒家的觀點可以發(fā)現(xiàn),諸多儒者認為,個人的獨立人 格或獨立意志一方面是相對于政治權勢的外在壓力而言的,如孔子所說的 “ 匹夫不可奪志也 ” (《論語 · 子罕》)即是這樣的意志自主。另一方面則是相對于一切財富、地位的外在誘惑而言的。孟子早就 提出,所謂獨立意志是指 “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 (《孟子 · 滕文公下》),這是針對 三種動搖人的內(nèi)在意志的主要考驗,所以孟子特別重視 “ 尚志 ” (《孟子 · 盡心上》),即推崇獨立意志。儒家所理解的獨立人格,一般總是針對那些能影響主體意志的外在因素而言的;儒家所理解的獨立 意志、自由意志,是指獨立于或自由于 “ 威武 ” 、 “ 富貴 ” 這些外在因素,并不會受其影響而易其志; 總之,儒家主張的獨立人格是摒棄絕對的個人主義的。因此,儒家提倡獨立人格,但不是獨立于道德原 則、社會價值、社群利益的絕對個人意志。相反,在儒家看來,人格是與社群利益相統(tǒng)一的,是與道德法則相統(tǒng)一的,即人倫與人格是統(tǒng)一的。由之,儒家認為人格尊嚴與道德德性密切關聯(lián),人倫實踐是完 成獨立人格的條件。同時,儒學強調(diào) “ 自作主宰 ” (《宋元學案 · 象山學案》),推崇修身的主體性和自主性,這與儒家注重社會取向的價值觀視域不同,因此這種修身的自主性不代表價值觀上對于社會人倫 的獨立性。在儒家看來,獨立于社群、疏離于德性的人不可能具有真正的獨立人格,也不能體現(xiàn)人格尊嚴。所以,儒家的獨立人格與其社群主義立場是統(tǒng)一的,儒家的人格尊嚴與其道德實踐是統(tǒng)一的。 人倫是儒家人論的一個重要觀念,人倫是人的倫理關系及其規(guī)范,孟子最早界定了這一點: “ 教以 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 (《孟子 · 滕文公上》)。儒家一方面強調(diào)為仁由己,突出個人的價值自覺;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人倫秩序,注重社會倫理。儒家所理解的個人,是人倫關系中的個人,離開了人倫關系則無所謂個人,個人的價值要在人倫關系中才能得以實現(xiàn)。在中國文化中,個人不是原子,而是社會關系連續(xù)體中的關聯(lián)性存在一方,因此,注重關系的立場必然不是個人本位的立場。它主張:在個人與其他對象結成的關系中,人不是以權利之心與對象結成關系,而是以責任之心與對象結成關系。個人與他方構成關系時,不是以自我為中心,而是以自我為出發(fā)點,以對方 為重,個人的利益要服從責任的要求。人在世界上的生存不是個體的獨立生存,而是在群體之中的生存 與生活,人的道德的實現(xiàn)也一定需在社群生活中方能實現(xiàn)。中國文化的主流思想不突出強調(diào)個人的權利 或利益,認為個人價值不能高于社群價值,社會遠比個人重要,并強調(diào)個人與群體的交融、個人對群體 的義務以及社群整體利益的重要性。重視社群的安寧、和諧與繁榮,強調(diào)個人對社群團體和社會的義 務,強調(diào)社群和社會對個人的優(yōu)先性與重要性,這些都是儒家人論的主要內(nèi)容。 四 人的理想:成人與成圣 儒學論 “ 人” ,直至 “ 成為什么樣的人” 、 “ 如何成就理想的人 ” 最終落實為儒家人論的根本問題。 中國古代的教育理念是 “ 做人” 、學做君子、學至圣人,這表明 “ 成為什么樣人格的人” 是儒家教育觀的核心問題??鬃蛹翱鬃右院蟮娜寮叶及呀逃淖罡呃硐朐O定為:使學習者成為圣賢。在中國古代的教 育與學習中,最重要的是確立道德的榜樣,而這在儒家文化中只能通過圣人的形象來達成。儒家的 “ 學 ” 就是通過學習成就高尚的人格、完整的人格、具有多方面優(yōu)秀品質(zhì)的人格,只有具有這些人格的人才是真正的 “ 人 ” 。培養(yǎng)追求高尚人格的人,以德性教育為中心的整全人格之塑造,是儒家的教育目標和理想,儒家也在兩千多年的教育歷史中始終將這一理念付諸實踐。 在《論語》中, “ 成為什么樣人格的人 ” 是教育的核心意識,這在孔子以前的時代是沒有的??鬃?span> 和儒家的教育理念注重培養(yǎng)全德的人。古禮中的 “ 成人 ” 是指成年人,而孔子則將 “ 成人 ” 的觀念轉(zhuǎn)變?yōu)?span> “ 完備人格 ” 的概念,即:具有知、不欲、勇、禮樂、藝等多方面德性的人是 “ 成人 ” , “ 見利思 義,見危授命” 的人是 “ 成人 ” (《論語.憲問》)?!豆茏印分幸舱f “ 既仁且智,是謂成人 ” (《管子. 樞言》)。后來荀子也講有德操的人是 “ 成人” 、德性完美的人是 “ 成人” ,而君子就要成為具有完備人格 的人, “ 君子貴其全也 ” (《荀子·勸學》)。宋代新儒家邵雍則把全德之人稱為 “ 全人 ” (《宋元學案.百源學案》這樣的教育理念與實踐,是服務于一個人整體的精神成長的,是服務于一個人全部德行生活 的;它不是某一項專門技能所能體現(xiàn)的,其教育目標更不是為了把一個人教育為某種特定的專業(yè)人士。 以德性為中心的整全人格的塑造,是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家教育所始終強調(diào)的目標和理想。受其影響,中國古代的教育始終強調(diào)學習 “ 做人'朱熹說: “ 道二,仁與不仁而已。圣人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做人而已。 ”(《朱子語類.卷13》)陸九淵說: “ 學者所以為學,學為人而已。 ” (《陸九淵集 · 語錄》)儒家教育的根本目標,就是要培養(yǎng)出把品格和操守看得至關重要的人,造就出追求人格高尚而鄙薄低俗、不屑功利的人。 注釋: [1]《孝經(jīng) · 圣治章》,顏師古注: “ 《孝經(jīng)》載孔子之言也。性,生也。 ”[2]參見孟旦:《早期中國 “ 人” 的觀念》,丁棟、張興東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第2頁。 [3]參見《張岱年全集》第7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第16、24、94頁。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哲學系 原載:《哲學動態(tài)》 2016年第4期 責任編輯 :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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