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是從不飲茶的。 我想,他年輕時大約也在什么場合飲過幾次茶的吧。當(dāng)然,那天他肯定被失眠所折磨了,結(jié)果再就畏茶如畏虎。 正如酒于父親也是如此。 
 1963年冬季,春節(jié)前,父親從四川輾轉(zhuǎn)數(shù)千公里回到了家。四川是他支援大三線建設(shè)的最后停駐地,他背回了一個自己縫做的特大帆布袋,里邊剩有二十幾個凍得很硬的大米面饅頭、三雙從工地上撿的勞保鞋、十幾雙線的勞保手套、四頂兔毛帽子、幾件毛線背心、五十來斤四川大米。父親背著這些東西,首先要從山嶺間搭來往于工地的運輸卡車去到樂山,再從樂山乘長途公共汽車到成都,從成都乘列車到北京,從北京轉(zhuǎn)乘列車到哈爾濱。 當(dāng)年的中國列車,最快時速也就八十公里,而通常的時速是六十公里。從四川到哈爾濱,父親經(jīng)歷了五個整天。一名建筑工人的探親假是不能享受臥鋪的。當(dāng)年一名乘客即使買的是有座票,在長途列車上其實無座可坐也是司空見慣之事。因為當(dāng)年列車超載很正常,有時超載人數(shù)甚至過半,而有些城市的列車站干脆售的就是無座票。 春節(jié)前是客運高峰時期,許多要趕回家過春節(jié)的人能買到一張無座票已覺相當(dāng)幸運。正是列車經(jīng)常嚴(yán)重超載的時期,列車上往往這么廣播:“各位乘客,本次列車由于超載,決定取消座號,請乘客們發(fā)揚社會主義風(fēng)格,互相謙讓,輪流而坐。男同志應(yīng)該照顧女同志,成年人應(yīng)該照顧老弱病殘及兒童……” 父親不但是成年人,而且是穿工作服的受人尊敬的工人階級之一員,他一路上當(dāng)然會自覺發(fā)揚社會主義風(fēng)格。換一種說法那就是,五個整天里他肯定經(jīng)常是站在列車?yán)锏摹?/span> 父親回到家里時,雙腿浮腫得一按一個坑,卻那么高興。二十幾個凍得很硬的饅頭中,有半個上邊留下了父親的牙印。三雙勞保鞋是翻毛水牛皮的,每一只都有磨破處,也都被父親用皮片兒補好了,那是他從工地上撿的,帶回來給我、哥哥和三弟穿。三雙由父親補過的勞保鞋,對于我們兄弟三人的腳都未免太大了。線手套也是父親從工地上撿的,也都由父親補過了。而毛線背心,則是父親將撿到的但破得沒法補的手套拆成了線,再用染料染了,一針針織成的。有母親一件,還有妹妹一件。四頂兔毛帽子卻是新的,是列車經(jīng)過西北某站時父親在站臺上買的,我們兄弟四人一人一頂。父親最后從大帆布袋里取出的是一個牛皮紙包,有包一斤蛋糕的紙包那么大。 他將紙包遞給母親,叮囑說:“這是茶,在咱們東北是稀罕東西,哪天要分給鄰居,放好,千萬別沾水?!?/span> 1963年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還沒見過茶。但從讀過的小說里知道,茶是南方有身份人家待客的飲料。 第二天,父親和母親一塊兒將茶分成十多份,一一用紅紙包好。紅紙是我替母親買的,五分錢一張,母親讓我買了兩張。母親本是要用紅紙親手做拉花的,而父親堅決主張用紅紙包茶,說那才顯得心誠。我在一旁裁紅紙時,母親一味絮叨些舍不得的話。母親陪著父親,挨家挨戶將茶送給鄰居,回家時都滿臉高興,我想那足以證明,收到茶的鄰居們也都是很高興的。初一上午,全院孩子們大串門兒。在我們那個大院兒,拜年首先是由小字輩開始的。 一戶鄰居家的大嬸問我:“除了茶,你爸還帶回了什么好東西呀?”隨口一問的話。 我說:“還帶回了五十多斤大米呢!”也是隨口一答的話。 就見大嬸和大叔交換了一次意味深長的眼神。那是一戶和我家關(guān)系最好的鄰居。 我當(dāng)時覺得大叔大嬸的眼神很奇怪。 初二晚上,和我家關(guān)系最好的鄰居家的女孩來到了我家,將用紅紙包著的茶原封不動退送給我家了。女孩代她爹媽說,她家沒人喜歡飲茶,好東西別白瞎了。 在我看來,那是一件挺正常的事。幾年也見不著一次茶的哈爾濱人,對待并不留下吃飯的客人的禮節(jié)分為三個等級——白開水、白糖水、紅糖水。至于茶,其實并不比紅糖水的規(guī)格更高。所以既然不喜歡飲,再給我家送回來挺自然的。 女孩走后,父親和母親滿臉困惑了。 父親說:“別是因為有什么事使人家不高興了吧?” 母親說:“一向處得很好??!”想了想,問我初一去拜年時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沒有。我就將我在鄰居家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因母親之問感到冤枉。 父親一拍腦門說:“錯!錯!怎么沒想到也送些大米給人家?” 1963年中國許多省份發(fā)生旱情,水稻嚴(yán)重減產(chǎn)。全哈爾濱市的居民,由每人每月二斤大米減少到了一斤。那女孩的姥姥姥爺都是南方人,他家的大米從來不曾為過春節(jié)攢下過。 母親此時也想到了這一點,后悔極了,而父親已搬出米袋子往一只盆里倒米了。 母親說“行了”,父親嫌太少,但母親接著說出一句話,使父親猶豫不決了。 母親說:“只送給一家,其他幾家不送,鄰里間還不分出遠(yuǎn)近來了?再者,是人家把茶送回來了在先,咱們又送米過去在后,不是反而鬧得雙方都不尷不尬的?” 如果給每戶鄰居都送些米,哪怕一戶二三斤,那父親千里迢迢背回的米也就只剩一小半了。別說母親多么舍不得了,連父親也覺得像割肉,而我們幾個兒女更舍不得。盡管,大米只不過是四川糙米! 米最終沒送。 那包茶,母親后來送給了別人家。 我們兩家鄰居的關(guān)系,并沒因而出現(xiàn)裂痕,但兩家的大人孩子,心里都留下了隱隱的不悅,只不過都盡量掩飾。 父親臨走時還埋怨我:“你說那么一句干什么?。?!” 從此,我與父親天各一方,每隔多年才能同時與家人團圓,僅兩個星期,并且通信也少,因為父親只不過在“掃盲”運動中識過不多的字,我的信他若不請人讀,自己是看不明了的。而父親又必親筆回信,僅一頁紙而已,字體大且歪歪扭扭,夾雜著錯別字。這使我每次給父親寫信,總是難免猶豫不決。 
 1971年,也是春節(jié)前,我從兵團回哈爾濱探家。那個冬季多雪而寒冷,父親原本是準(zhǔn)備與我同時探家的,卻沒成行——他在家信中寫的原因是:“建設(shè)任務(wù)緊張,請不下假來。” 自從1963年我與父親一別,我們父子二人已八年沒見過面了。而母親在八年中,已蒼老成一個老太婆了。 母親告訴我,父親從四川寄回了一斤茶葉,信上說是花八元錢買的頭季芽茶,要我在春節(jié)前按地址送給某人。 那一年我已二十二歲,還沒飲過一口茶水呢!父親每月最多才能往家里寄四十元,自己又節(jié)儉得要命,都舍不得花幾分錢買食堂的菜吃,一塊腐乳下三天的飯,卻居然用八元錢買一斤茶,千里迢迢地寄回來送人,我想父親一定是欠了對方極大的人情。 那天,哥哥瘋著,母親關(guān)節(jié)炎很重,三弟也下鄉(xiāng)了,四弟小妹沒辦過重要之事,那一斤珍貴的茶只有我去送了。在當(dāng)年的哈爾濱,整整一斤四川的好茶,確乎算得上珍貴了。 “動力之鄉(xiāng)”在郊區(qū),我家離那兒有三十多里,且交通不便。當(dāng)年是沒有什么出租車的。我先乘公共汽車到了郊區(qū)某站,下車后開始步行。由于那一段公路來往車輛少,一尺多深的積雪尚未被壓平。我一腳一個雪坑走了二十來里,才終于到達(dá)“動力之鄉(xiāng)”。在那一帶,樣式一律的平房和樓群左一片右一片,此片彼片相距挺遠(yuǎn)。父親寄給家中的地址上僅寫了第幾工人宿舍區(qū)第幾排第幾號,而那是根本不能將茶送到的。因為當(dāng)年的“動力之鄉(xiāng)”,是由三個大廠組成的。每個廠又分干部宿舍區(qū)和工人宿舍區(qū);多數(shù)干部住樓房,多數(shù)工人住平房。這些父親都沒寫清楚,我忽東忽西奔走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打聽出個結(jié)果,最后只有氣喘吁吁地站立在冰天雪地之中,望著一棟棟高樓、一排排平房,沮喪極了。 到家時,天已黑了。而我將一斤好茶丟在公共汽車上了。 當(dāng)母親聽我說非但沒將茶送到,還將茶丟了,眼神呆呆地望著我,整個人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 許久,母親才緩過神來,惴惴不安地說:“這可咋辦?這可咋辦?我猜你爸肯定是遭遇到了特別為難的事,急著求人幫忙化解,不然會舍得花八元錢買一斤茶送人?你知道的,你爸他可是萬事不求人的性格啊!這可咋辦?兒子這可咋辦?。坑烧l寫信告訴你爸實情呢?咱們總不該撒謊騙他吧?” 父親的性格我當(dāng)然清楚,母親的猜想也正是我的猜想,當(dāng)然告訴父親實情才是唯一正確的做法。 我對母親內(nèi)疚地說:“媽,別急成這樣。急也沒用,由我寫信告訴我爸。” 因為那一斤茶的丟失,1971年的春節(jié),我們?nèi)艺l都過得高興不起來。八元錢一斤的四川好茶也只不過是茶,我們和母親高興不起來的主要原因是一種大的擔(dān)憂——父親他究竟遭遇到了什么事,使他這個從不求人的人非求人不可? 回到連隊,我才給父親寫信。我在信中實話實說,承認(rèn)那包茶被我丟失了,接著用一大段文字細(xì)寫我尋找地址上的人家多么多么不容易,我認(rèn)為那種客觀原因也是必須讓父親了解的。再接著,批評父親粗心大意,自己應(yīng)該將地址搞詳細(xì)了嘛。最后,詢問父親究竟遇到了什么為難的事,是否超出了自己克服不了,非求人相助不可的程度?如果并沒超出,那么還不如自己迎難而上克服過去為好。那些話,反倒有一種兒子教訓(xùn)父親的意味。 1971年整整一年內(nèi),父親沒回信。我明白,我傷了父親的自尊心,他生我氣了。 
 轉(zhuǎn)眼到了1973年夏季,我又一次探家。而父親,也終于與我同時探了一次家。那一年是我下鄉(xiāng)的第五個年頭,屈指算來,我與父親整整十年沒相見了。 父親已禿頂。我印象中那個身體強健的父親,變成了形銷骨立的老父親,兩眼卻還是那么炯炯有神。也唯有此點,仍能顯出他倔犟又正直的老工人的性格。 父親又帶回了一斤好茶。 他要親自將茶送給據(jù)他所說的“一個好人”。但他出示的地址,還是兩年前使我白辛苦了一次的地址。 我說按照那個地址他肯定也會白辛苦一次,他卻一意孤行,沒法子,我只得相陪而往。 一路上,我和父親都矢口不提兩年前被我丟失了的那一斤好茶。我也沒因兩年前寫給父親那封信而向父親認(rèn)錯,因為那么一來,就會提到那一斤被我丟失了的好茶。而父親也沒解釋什么,更沒訓(xùn)我,仿佛兩年前我們父子之間根本沒發(fā)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兒。 我和父親用了更長的時間尋找“一個好人”的家,卻沒找到。那天很熱,我和父親心里同樣著急,我們父子倆的衣服都被汗?jié)裢噶??;丶业穆飞?,我忍不住埋怨了父親幾句,惹得父親光火起來,站在路旁沖我吼:“我是你父親!我做什么事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埋怨我不行???” 我也冒火了,大聲頂撞:“我哥哥生病了,我已經(jīng)是家里實際上的長子,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不必也不應(yīng)該瞞我!我有權(quán)知道!” 父親氣得舉起了巴掌,幾乎就要扇我一耳光。 團圓的日子里,父親一直生我的氣。到他回四川的前一天,他的氣才終于消了些。我往列車站送他時,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到該告訴你知道的時候,當(dāng)然就會告訴你。但也許,一輩子都不告訴你,也不告訴你媽,更不告訴你弟弟妹妹!” 父親將他帶回的一斤茶又帶回了四川,怕留在家里,母親收藏得不好,糟蹋了。 他的話,使我心懷不安地離開了家。 
 1977年春節(jié)前,我從北京回到了哈爾濱。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是北京電影制片廠的一名編輯,而父親已經(jīng)退休了。父親是六十三歲才退休的,因為家中生活困難,單位照顧他晚退休三年。 雪后的一天,父親命我陪他將他再次從四川帶回的那斤茶給他所言的“一個好人”送去。那斤茶,第一次帶回哈爾濱時是綠的,再次被父親帶回時已是褐色的了。父親舍不得一次次花錢買,請四川茶廠里的茶工將那斤茶焙成了干茶,那樣就容易保存了。 我提醒父親:“如果還是原先那地址,不去也罷。明明找不到卻非去,何必呢?” 父親表情深沉地說:“有新地址了。現(xiàn)在的地址確切無誤,今天咱們一定會找到他?!?/span> 路上,父親告訴我,“文革”開始不久,他這名獲得過許多獎狀的老建設(shè)工人,竟被不知何人寫的一封信揭發(fā)成了“偽滿時期”的“漢奸特務(wù)”。因為父親會說幾句日本話,檔案里又有在日本藥店當(dāng)過小伙計的記載,所以造反派們對揭發(fā)深信不疑。 “他們將我兩條胳膊反吊起來拷打我,像當(dāng)年的日本人拷打咱們抗日的中國人一樣,不但逼我承認(rèn)是漢奸特務(wù),還逼我揭發(fā)別的漢奸特務(wù)。我橫下一條心,誣陷我的事,打死我也不承認(rèn)……” 父親講得很平靜,我卻聽得驚心動魄——那是我這個“紅五類”的兒子根本想不到的事。 我心疼地低聲說:“爸,其實你當(dāng)時承認(rèn)了也沒什么。好漢不吃眼前虧??!” 父親說:“那不行。我如果承認(rèn)了,你1974年還能上大學(xué)嗎?我如果承認(rèn)了,咱們家不就一下子變成‘黑五類’家庭了?你們能一下子承受得住日后的種種歧視嗎?我如果承認(rèn)了,繼續(xù)逼我揭發(fā)別人,那我又該怎么辦?所以當(dāng)年我只能橫下一條心,誣陷在我頭上的事,打死也不承認(rèn)?!?/span> 父親的話使我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我和父親并沒再去“動力之鄉(xiāng)”,父親引領(lǐng)我來到了近郊的一處公墓。在一塊木碑上,刻著“一個好人”的姓名。父親說:“就是他,咱們山東的一個人。也是我十七歲那年到東北以后,給過我許多愛護的人。當(dāng)年是他介紹我到一家挺大的日本藥店去做小伙計的,而我經(jīng)常向他匯報日本人尤其日本軍人到藥店去開藥的情況。當(dāng)年我就猜到了他是抗聯(lián)的人,解放后他當(dāng)上了一個縣的武裝部部長?!母铩?,四川的造反派來到哈爾濱向他搞外調(diào),巴不得由他證明我千真萬確曾是‘漢奸特務(wù)’。那時他自己也進了‘牛棚’,但他將那些造反派頂?shù)靡汇兑汇兜?。他說,你們想要從我這兒得到證言的事,完全是胡說八道!所以,造反派們才不得不結(jié)束對我的隔離審查,你才能夠順利地上了大學(xué),咱們家才沒成為‘黑五類’家庭。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喝茶的習(xí)慣,但我總得表達(dá)一種心意吧!除了茶,我也再沒什么更好的東西值得從四川帶回來送給他?。 ?/span> 父親將那包從四川帶回來又帶回去,退休后再帶回來的茶和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地放在墳前。 我說:“爸,這么放這兒不行,會被看到的人拿走的?!?/span> 不由自主地,我跪下了。 我將白酒澆在茶包上,用打火機將茶包點燃了。我和父親一樣,既是一個不喜歡喝酒的人,也是一個不喜歡飲茶的人。 父親已于十幾年前去世了。 如今,茶已成了中國人之間普遍送來送去的見面禮,而且包裝越來越考究,甚至到了不必要的極其奢華的程度。而今天,我時?;貞浧鸶赣H與茶、我們?nèi)遗c茶的那一段往事…… 摘自:《父親與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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