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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騎馬還故鄉(xiāng)
辛棄疾根本無心寫詞,偏偏寫上了詞壇高峰。 他這一生,可以是英雄,是戰(zhàn)士,是將軍,是封疆大吏,乃至亂世梟雄……唯獨不必要去當一個詞人,青春作賦,白首窮經,那不是他的志向,不是他的風格。然而,時間流轉,鐵火沉寂,如今人們提到辛棄疾,先想到的就是他的詞了—“愛國詞人”。這真是一個嘲諷。 年輕的辛棄疾,戰(zhàn)斗力之悍勇,個性之雷厲風行,應變力之高,已經有了未來的名將風采。 我想象,當馬蹄終于踏上了淮河南岸,緊張的神經總算可以松弛,他也會情不自禁地勒馬回望吧,站在高高的山崗上,背后,是淪陷的故鄉(xiāng),祖輩的墓園;前面,是從沒去過的江南,朝廷所在的方向,精神的故國。 他的心里,會交織著多少壯志和憂愁?這樣的心境,很久以前,聞雞起舞擊楫中流的祖逖有過,圍城中月下白衣吹笛的劉琨有過,自戀又驕傲的大將軍桓溫也曾有過……那些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的人,不管外表多么務實、堅毅,骨子里都有這種英雄主義的浪漫。 英雄騎馬還故鄉(xiāng)。現在,輪到他了。 男兒到死心如鐵
南歸后的辛棄疾,帶著北方人的直率,背負北地父老的目光,“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彼睦锏募鼻校膲阎?,在江南的花朝月夜里,遇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阻礙。 自 1162年,率義軍投奔南宋后,他被任命為江陰軍簽判,此后多年都是些官微言輕的小官,很不受重視。 正值張浚北伐失利,滿朝文武膽戰(zhàn)心驚,他寫《御戎十論》,呈送朝廷,分析宋金形勢和軍事利害,皇帝不置可否。到宰相虞允文籌備北伐時,再獻《九議》,討論對敵戰(zhàn)爭具體策略,還是未被采納。 那些策論,今天回顧起來,才看得出辛棄疾的深謀遠慮:預言金國必內亂而衰敗,可以加強策反和間諜戰(zhàn);做持久戰(zhàn)準備;在兩淮屯田,訓練民兵武裝,加強邊境的國防能力;減免國內稅賦給民生以休息;出兵山東而攻河朔,等等,最重要的,收復中原是為了國家和百姓的事業(yè),請皇帝不要只把它當成家事,士大夫不要計較私利…… 可惜,當權者置若罔聞,一次次北伐策劃半途而廢。為什么?一是朝廷對北歸將士的不信任;二是主戰(zhàn)與主和派的互相掣肘;三是皇室的私心,官僚們的暗斗;四,還有決策層的多謀少斷,宋代以文臣執(zhí)掌武事,通常缺乏軍事素質,武將人才凋零,文武又長年不相得,樁樁件件,錯綜復雜,任你英雄好漢,也似進了盤絲洞,被絆得鼻青臉腫,寸步難行。 當撲滅了向金國私販耕牛與馬匹的茶商軍后,朝廷才給了他實權,安排他做知州兼諸路安撫使等職務,管理一路軍政。他立刻做出了成績。 在湖南建立飛虎軍,軍隊素質為沿江最高,此后三十年內,這支軍隊的實力被金人深深忌憚。在隆興知府任上,順利解決了當地的饑荒…… 換來的是短短兩年里被調動四五次,江浙兩湖,跑了個遍,在交通便利的今天也算折騰人的了。這是傳統(tǒng)上宋朝廷對大臣的約束,不使久留其位,也就防止了他們積累實力,做出不利朝廷的事。辛棄疾是太能干了,所以被調動得特別勤。 后來,干脆給他罷官了,表面上是因為各種理由的彈劾,其實,還是逃不過那些明槍暗箭。 四十歲到五十歲,一個男人閱歷與智慧的最高峰,卻在江西上饒閑居十年之久。好容易再被起用,很快又被趕回家。生涯基本上就遵循這個規(guī)律:形勢緊急了,需要籠絡人心了,辛棄疾呼之即來,挽袖子干活;稍為安定了,就把他踢回老家待著—換了個人,早就“去你娘,老子不干了”,可辛棄疾不,他也不爽,也疲憊,但不賭氣不泄氣,給一分機會就做到底。 辛棄疾的眼里,有一個永遠而堅定的目標;他的手中,有無數亟待完成的事務。
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這是上饒大批詞作之中并不起眼的一首。事情也簡單,在外面游玩,夜宿某家茅屋而已,可是讀起來,就氣象萬千,蒼涼遼遠,感覺荒山草屋里那個老頭兒,絕非等閑人物。 鼠繞蝠飛,小小的草屋在風雨中,好像很快就會被吹走。里面的人難以入睡,卻不是因為環(huán)境不好,而是回想起了平生經歷。奔波江南塞北,幾十年過去了,回到家時已經白發(fā)蒼顏。今昔對照,意味無窮,可知這風塵中,有過多少艱苦跋涉,又有多少壯志未酬?這該是又一樁失敗的人生案例吧?不,當夜半再次醒來,黑暗中涌現在他、也是在讀者眼前的,竟然是萬里江山。忽然之間,一首詞就天寬地遠,大氣磅礴了,你立刻就知道了,這個人看起來再老再瘦弱,他的心仍然是遼闊的,他的理想堅不可摧。 辛棄疾晚年時,韓侂胄當權,此人倒是有心北復中原,可人格無法服眾。外戚干政,驕橫奢侈,好大喜功,弄了一批阿諛奉承之徒,做不自量力之事。他把六十四歲的辛棄疾又找出來,想利用他的人望為自己撐腰,又怕“功勞”被搶,心里糾結得很。 辛棄疾平時閑居都密切關注宋金形勢,在任帥守期間,更派出探子多方刺探金國軍情,知己知彼,對韓侂胄的冒進感覺極不靠譜,屢次向皇帝建議,現在國力未豐,兵將未得到良好訓練,不是大舉伐金的好時機。 這時候的皇帝宋寧宗,是韓侂胄一手扶上皇位的,聽韓黨吹噓得天花亂墜,好像收復中原的偉業(yè)唾手可成,被辛棄疾這冷水一澆,很不高興,辛棄疾又被排除在決策層外面了。 幾經折騰, 1206年 5月,辛棄疾度過 66歲生日的時候,南宋正式對金國開戰(zhàn),被打得落花流水。朝廷又想起了辛棄疾,連番急召,官至兵部侍郎。這一次,輪到辛棄疾不干了。不僅體力不支,他已經看到,這一場鬧哄哄的戲,殘局已定,無法收拾。他自個回家了,回家后身體立刻垮了,次年就病逝了。 他死的時候,局勢亂成一團,南宋再次求和,金國點名要韓侂胄的腦袋,韓侂胄為了保命,又想要開仗。朝廷的任命詔書直接送到病床邊,要他立刻回來……都與他無關了。 那個騎著戰(zhàn)馬榮回故鄉(xiāng)的少年,寧可馬革裹尸還的戰(zhàn)士,終于還是像祖父一樣,病死在兒孫環(huán)繞中。以平常人的一生來說,這個結局,當然算是善終,對于辛棄疾,卻是那么遺恨無窮。
我家的青兕和老爺子
在政壇混,要拼權謀,拼關系,還要夠心狠手辣,夠奴顏婢膝。用厚黑學打開上升的通道,這也是一種才能。 辛棄疾能不能厚黑到底,視萬民如草芥,一心只往上爬?他可以,他有的是世故與權謀。 舉個例子。在長沙組建湖南飛虎軍的時候,條件十分艱難,從招兵買馬到營房、兵器,一切白手起家。雖然皇帝同意了,朝中掌管軍事的大佬們還是有人反對,想把這件事給攪黃了。辛棄疾心中有數,更加快腳步了。他要在一個月內把飛虎軍的營房做好,可是正值秋天,陰雨連綿,缺少了二十萬片瓦,來不及燒制。還需要大量石塊,憑現有的人工,根本沒辦法在短期內采完。 很麻煩吧?辛棄疾用兩個簡單的辦法解決了。他請長沙城中的居民,每戶從屋頭上送二十片瓦來,現場付瓦價一百文錢。居民們全拎著瓦來了,兩天就湊足了數目。石頭呢,他讓當地的囚犯去采,不白干,根據交來的石塊數目,給減輕罪刑 —犯人們干得熱火朝天,也很快就完工了。 其他費用也都落實得很快,一切進行神速,朝中的大佬們,終于逮到把柄了,跑到皇帝面前說辛棄疾在搜刮老百姓的錢,要不效率這樣高?飛馬遞來了一道“御前金字牌”,命令立刻停止飛虎軍的組建。這金牌可是經皇帝和宋朝的國防部“樞密院”發(fā)下來的,萬難抗拒。該趕緊停手并惶恐待罪了吧?辛棄疾才不,他把金牌藏起來了跟大家說:沒事,皇上夸咱們呢,繼續(xù)干。 干完了,他把所有費用、經營過程、營寨詳圖,全部寫成折子,送給皇上看,一清二楚,任你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也找不到毛病?;实垡簿椭缓梅判牧恕?/p> 這些招術,夠不夠奸?夠不夠猛?類似的事,在他的為官生涯里還有很多,心細的沒他膽大,膽大的沒他心細……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用在“往上爬”的金光大道上。什么建軍隊搞邊防啊,救災救荒啊,整治民生啊,這類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倒用足了花招。 好在,他也不是自虐狂,他把自己和家人的生活都打理得很好。不說別的,他從來就沒為經濟愁過。四十歲時,就買下了江西上饒縣外連帶湖在內的一片土地,起了個莊園,叫“稼軒”。其規(guī)模,依洪邁的《稼軒記》說,有湖有田,建了一百多所房子,亭臺樓閣,樣樣俱全,還是自己親手繪圖紙設計的,被彈劾落官后,正好,他拍拍屁股就回去搞裝修去了。 古板的道學家朱熹跟辛棄疾關系很好,還沒全部完工呢,就悄悄地跑去參觀,張口結舌地回來了,給陳亮八卦說:莊園那個華麗啊,我這輩子沒見過! 對朋友也一擲千金,和劉過一見面就送他兩千貫,還要給陸游蓋房子??傊苡绣X,有錢得超出了正常水平,如果只靠俸祿,想都不要想。 錢怎么來的?彈劾他的人也在這上面做文章,說他貪贓枉法,橫征暴斂。 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在用軍隊經商。這其實是宋朝軍中的傳統(tǒng),朱熹有次無意中攔截到他的一船牛皮,辛棄疾說是公物,給討了回來,朱熹也沒辦法,背地里搖頭而已。 另外我猜測有些是從土豪劣紳那里敲詐來的。他一向討厭這些為富不仁的家伙,到哪兒都是嚴打。其他的來路不好說,不過,不影響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恰恰相反,這點懸疑的瑕疵,才更落實了雄豪一世的辛棄疾在人間真實的音容。 隆興府糧荒,他來了,召募誠實的人用官銀去各地買糧,下令囤積糧食者流配,搶糧食者斬。一手開源一手高壓的政策下,糧荒迅速解決了;在福建緝盜,逮到一個就斬首,霎時間群盜遠遁,境內太平。 “奸貪兇暴”,是對頭給辛棄疾的評語。這四個字下得也好,這位辛幼安先生,絕非空談的清流與流淚的圣母,他可是一頭力能殺人的青兕呢! 所以清朝的陳廷焯說:“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為郭、李,為岳、韓,變則為桓溫之流亞?!敝问乐艹?,亂世之奸雄。很可惜,如果不是著了那個“收復中原”的魔怔,如果不是故國山川、遺民血淚,從年少時就刻在心底,他何必把一生過得如此憋屈?幸虧,他懂風情,會享受,有的是自我調適心情的方法。
清平樂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辛棄疾喜歡鄉(xiāng)村,連莊園里都留下不少空地做稻田。今天喝了點酒,跑到邊上的小村里,看到了一戶人家。老頭兒老太太已經白頭到老了,在用婉媚的吳地方言說著家常話兒。家里的幾個娃兒,都不閑著。大的在菜地里鋤豆苗,二的在編織雞籠,最小的最懶散,躺在溪邊上剝蓮蓬 —倒也是個活計,就不知道吃得多還是剝得多。 在鄉(xiāng)間終老,老到頭發(fā)都雪白了,和老伴坐在夕陽下瓜架旁,看兒孫們嬉鬧……如果可能,他會過這樣的生活? 也許吧!辛棄疾一生,常以三國、兩晉的英雄們自許,但最欣賞的人,卻是陶淵明。 他心中的陶淵明,跟傳統(tǒng)形象不太一樣。他說,陶淵明才是真正的豪杰,想做官,就出來,討厭官場了,就回家種田,坦蕩率真,根本不在乎世人怎么想。他說,陶淵明的人生才是大境界,不像謝安那樣裝模作樣,非說什么為天下蒼生而出山;他寫了好多追慕陶令的詞,希望有一天,也能過著淡泊的生活…… 不如說,這是另一個辛棄疾,是理想和人格超越于現實之上,他心目中那個完滿的自我?,F實當然無法超越,他的雄心和才華都不允許。當現實開始召喚,他就會立刻出發(fā)。就像大 家目中所見的那樣:“不以久閑為念,不以家事為念,單車就道,風采凜然。”還是一頭青兕。村頭溪邊和老妻嘮家常的老頭子,那種形象,當然也會有,但只有他的家人子女,才能見到了。 來源:《大好河山可騎驢》 作者:王這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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