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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一條《語文版修訂教材今秋正式使用》的新聞引起了很大爭議。爭議集中在教材課文的“大幅替換”上,而引發(fā)爭議的焦點替換,又并非出版社強調(diào)的“大幅增加反映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課文比重”,而是“延伸報道”中語文出版社社長王旭明說出的“《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由于與現(xiàn)代和諧社會導向不符,被換為《智取生辰綱》;《南京大屠殺》被換成《死里逃生》”。 由于“《南京大屠殺》被換成《死里逃生》”的爭議聲浪太大,語文出版社不得不于5月23日發(fā)布嚴正聲明,稱“在修訂過程中,我們將溫書林所寫的《南京大屠殺》一文換成張純?nèi)缢鶎懙摹赌暇┐笸罋ⅰ芬粫墓?jié)選,課文題目為《死里逃生》”。也就是說,“南京大屠殺”的份額仍予保留,只是換了湯沒換藥。 就這事,我跟從事中小學教育研究的朋友聊了聊,他覺得這事幾乎不太值得多談。一是語文出版社教材在全國教材市場占的份額并不算大,如王旭明所說,今秋全國各地有“四百多萬中小學生使用語文版一年級和七年級新修訂的語文教材”。二是教材篇目調(diào)整,在中小學教學實踐中是一個很小的問題。 ![]() 九十年代小學語文課本封面 那什么是大問題?他說“教材修訂與評審的依據(jù)、教材的準入與退出機制、教材的性質(zhì)地位與功能、教材設計的思路”,這些才是他認為的“真問題”。但他也承認,這些問題要不牽涉面太廣,要不專業(yè)太強,不太可以在公共領域進行討論。 所以公眾對于中小學語文教育的想象與情緒,就都集中在了某種教材一兩篇課文的替換上。“《南京大屠殺》被換成《死里逃生》”被有些人解讀成“做到了日本軍國主義想做而沒做到的事”,情緒之激烈,想象之豐富,各網(wǎng)站評論俱在,并未被404。 還有一種意見,是說“何必告訴小學生如此殘酷的歷史事實”“我是家長,我不希望孩子過早接觸這些民族恩怨史”。我查了一下,被替換的《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是在語文版教材初中語文八年級上冊的第四單元,《南京大屠殺》是在初中語文八年級下冊的第四單元。小學生的父母就不要再擔心了。 再看看內(nèi)容?!遏斕彷犎蜴?zhèn)關西》《智取生辰綱》都是《水滸傳》里傳播最廣的章節(jié)。說是“與現(xiàn)代和諧社會導向不符”,那整部《水滸傳》恐怕都有這個問題。公務員打死不法小老板,和組團搶劫貪官贓款運鈔車,哪個更讓人感到不和諧,還真不好說。 ![]() 《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課本插圖 關鍵是:“現(xiàn)代和諧社會導向”為什么需要初中語文課本來為之負責?語文出版社社長王旭明一貫主張“語文教育要回歸‘語’和‘文’的本真”(王的多次發(fā)言,參見2014年11月亞洲教育論壇,2015年11月11日華中師范大學“妙筆名家論壇”),這“現(xiàn)代和諧社會導向”是跟“語”有關,還是跟“文”有關? 如果要照顧“現(xiàn)代和諧社會導向”,可以用清代的做法,不選《水滸傳》而選《蕩寇志》,或是金圣嘆竄入的“盧俊義梁山驚惡夢”那一段,充分反映犯罪分子對人民民主專政力量的畏懼之心。反正“少不讀水滸”,古有明訓,直接換成《弟子規(guī)》或《增廣賢文》也是不錯的法子。 只是這樣一來,“語”和“文”更無從談起。其實,領導或專家們要替換課文,總有他們的考慮,只是向公眾說明這種考慮,用語需要緊貼“語文教材”的本質(zhì),不能用這么可笑的詞語。 我這有一個例子:夏丏尊、葉圣陶、宋云彬、陳望道共同編輯的《開明國文講義》,乃公認民國中學程度語文教材里的佼佼者,第三冊也選了《智取生辰綱》,課后只附有作品說明與詞匯解釋,在該單元后附的“文學史話”中,隱隱透露出了編者的用意: 小說是把全社會反映于其中的文學的表現(xiàn)樣式……例如《水滸傳》“吳用智取生辰綱”的一回中,便寫著一首歌詞道:“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边@首歌詞所含的意義何等深刻!明清以來的作者,更把一切社會問題都在小說中提示出來,給我們一個極深刻的印象。我們讀了《紅樓夢》,便會想到大家庭制度的缺陷;讀了《儒林外史》,便會感到科舉制度的毒害,以及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等等??傊?,我們?nèi)绻姓J文學是時代的反映,則明清小說所給予我們的時代上的認識,比任何歷史書還要深刻。所以明清小說在近代文學上的地位,比什么詩詞古文更重要得多。 這套教材出版于1934年,正是中國內(nèi)憂外患俱烈的時代,加之編者共同的“為人生而藝術”立場,強調(diào)文學與時代的關系,看重文學中反映的社會問題,再正常不過。即便如此,這些說明尚不算脫離文學的立場,需要教師補充說明的,是“何以這些小說最給人深刻的印象”,白勝唱的歌謠妙在什么地方,“智取”的描寫又厲害在哪里。同樣,講《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重點根本不在公務員私自打死壞人,而在于作者描寫打人過程的三翻四抖,一唱三嘆??傊?jīng)典成為經(jīng)典,有它的理由,編者盡可有自己的偏好,但拿“現(xiàn)代和諧社會導向”當理由,實在讓人發(fā)噱。 ![]() 而溫書林的《南京大屠殺》,選自1987年第7期《解放軍文藝》??匆郧暗慕贪福攸c是讓學生由這篇文章,體會報告文學的寫法。且不說1987年的作品,體現(xiàn)不出史學界近年的最新研究成果,即以教學論,“南京大屠殺”這么重的一個題目,教師少不得要把許多氣力用來解釋復雜的日本侵華戰(zhàn)爭,這一來語文課又替代了歷史課的功能。 至于用節(jié)選自張純?nèi)纭赌暇┐笸罋ⅰ返摹端览锾由穪硖鎿Q《南京大屠殺》,也看不出編者動機何在。難道是因為《南京大屠殺》里不曾提到中國軍民的反抗,容易讓學生感到沮喪或“歷史虛無”,才換上一個“智勇雙全勇敢反抗”的中國婦女李秀英的故事? 其實,看看原文就知道,李秀英勇則勇矣,“智”一點沒看出來,一個懷孕六七個月的婦女,面對三名日本士兵,反抗不反抗,下場都是注定的悲慘,她的死里逃生,被捅了37刀還能活下來,就是運氣使然。《南京大屠殺》開頭寫那位“靜緣”,當年是13歲的小尼姑,慘遭四名日本兵蹂躪,畢竟也活了下來。她算不算“死里逃生”?至于《死里逃生》中總結的李秀英“來自一個完全沒有女性影響的家庭”,“不得不在一個只有男人的軍人家庭中長大,她的父親、兄弟和叔伯不是軍人就是警察,在他們的影響下,李秀英變得很男性化”,這種經(jīng)歷給了她“反擊的意志”,更是顯得指向可疑。政府放棄了首都,軍隊放棄了城防,卻想讓“男性化的女性”承擔起反擊敵軍現(xiàn)代化部隊的重責?如果說在張純?nèi)纭赌暇┐笸罋ⅰ芬粫?,這只是諸多故事中的一個。語文版教材單單把這個故事挑出來,又想說明什么呢? 以我的淺見,初中語文教材(?。┲胁怀霈F(xiàn)南京大屠殺這樣的歷史題材,完全沒有問題。既然說要讓語文教材回歸“語”和“文”,就不要心心念念政治與歷史?,F(xiàn)在出現(xiàn)了,而且不是這篇是那篇,又怎么樣呢?教材多元化是趨勢,中學生的閱讀多元化更是值得提倡,一兩篇課文的意義,實在不用放到那么大的地步。 過分在意這樣一些“小問題”,仍然是信息壟斷時代的思維,總覺得微言中必有大義,受眾舍此又無他途。編者和一些觀者,恐怕都把這事看得太重了。玻璃心對撞玻璃心,彼此都會碎成渣渣。倒是有一種評論比較到位:語文出版社你那么大的機構,又是嚴正說明,能不能不要使用“日本鬼子”那么不嚴肅的稱呼?侵略者,占領軍,都比“鬼子”準確——這才是回到了“語”和“文”的正途。 (本文原標題:《“教科書爭議”后面的玻璃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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