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朝鳳》海報

看完《百鳥朝鳳》從電影院出來，眼前是影院門口半壁《美國隊長》的海報，友人說：“看完這個片子，再看這海報覺得好蠢。”我的眼淚終于嘩一下止不住的流了出來，《百鳥朝鳳》被安排在中午檔，不尷不尬的卡在周末的飯點，一天就只有這么一場，院線似乎看好了這是個叫好不叫座的文藝片，但事實上，這部影片的敘事的精彩程度不輸于任何大片，還是院線認為，人們只會掏錢看好萊塢的特效和國產(chǎn)爛片那些毫無邏輯的雞飛狗跳？

《百鳥朝鳳》本是流傳于八百里秦川，以嗩吶為主要樂器的名曲，師父只會將這首曲子傳給藝品人品俱佳的一個弟子，嗩吶樂隊則以“班”的形式游走于鎮(zhèn)子附近的大小村莊，紅白喜事，少不了高亢響亮又婉轉(zhuǎn)低徊的嗩吶聲，而《百鳥朝鳳》則一曲難求，是唯有德高望重者才配享受的祝福。

曾聽聞鄭愁予先生說，詩人要有性靈，所謂“性”就是合群，就是重視人際關(guān)系；所謂“靈”，就是與大自然溝通的能力。我當時難于理解這句話的意義，所聽聞的詩人也好、藝術(shù)家也好生平太多超凡絕塵、桀驁不馴，何來重視人際關(guān)系？而一個生活在都會的現(xiàn)代人，似乎已經(jīng)難以體會自然之美。

但是在《百鳥朝鳳》中，枝葉聳動的小樹林間，焦三師徒在百鳥聲中用木葉和口哨戲訪著鳥雀們一應(yīng)一答，閉上眼，布谷四聲一度，鴛鴦低咯徘徊，百靈鳴聲高亢歌喉婉轉(zhuǎn)，金翅雀則高翔云間，且飛且鳴。嗩吶匠靈巧的聲音則仿佛眾鳥之王的呼喚，應(yīng)和著各色飛禽，原來所謂百鳥并非虛言，而真正是黃土高原上的美妙生靈！

嗩吶匠師徒在學鳥叫

于是這便有了焦師傅拒絕在為一個有四十年官齡的查村官葬禮上演奏《百鳥朝鳳》的一幕，焦師傅坐在太師椅上，任憑孝子賢孫黑壓壓的下跪磕頭也不為所動。“這不是錢的問題，你知道查家是怎樣做大的嗎？是因為他當村長時，排擠了其余四大姓氏?！边@個評價耐人尋味，占據(jù)鄉(xiāng)村精英的位置，就應(yīng)當為這個共同體內(nèi)所有村民謀福利，共存共榮而非排擠打壓使之趨于解體。表面看是“人際關(guān)系”，實則回答的是鄉(xiāng)村共同體“如何永續(xù)”的問題。

此時的嗩吶，仿佛巫者的靈媒，接通了上天與人間的秩序，百鳥之歌，只能獻祭給人間公正賢明的亡者，《詩經(jīng)·大雅·卷阿》有句曰：“鳳凰于飛，亦傅于天……鳳凰鳴矣，于彼高崗。”周朝初興，鳳鳴岐山，意喻德高望重而眾望所歸；而此時的焦師傅，不僅僅是個以清正勤勉之心對待手藝的匠人，更是儒家所稱之士，執(zhí)守著鄉(xiāng)村鄉(xiāng)民們共有的價值觀，以此為尺，丈量著葬禮主人身前作為，在葬禮這樣百家聚集的公共儀式上用選定樂禮規(guī)格的方式臧否人物，樂禮即是鄉(xiāng)村的秩序和向心力所在。

徒弟游天鳴忐忑不安的接班后，第一次出活完回來探望師父，嘆息到世風已變，人們對于嗩吶的態(tài)度不再鄭重，酬勞越給越少。師父罵了幾句“規(guī)矩沒了”，酒過三巡卻說“天鳴啊，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而是吹給自己聽的呀?！?/span>說著便抄起嗩吶且舞且奏，完了便仰面躺倒如盡興的孩童般呼呼大睡，這時的焦師傅，不是匠人，亦不是士人，而仿佛一個有了赤子之心，將嗩吶視為自由的游戲的藝術(shù)家，這亦暗示著鄉(xiāng)村秩序衰微后，嗩吶傳承發(fā)展的上策。

深愛著嗩吶的焦師傅
改革開放并未解決由來已久的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于是鄉(xiāng)村禮樂崩壞的時代開始了，西洋樂隊和歌女代替嗩吶成為葬禮的標配（不久前，還有新聞爆出有農(nóng)村葬禮有人表演脫衣舞），這并不是強勢西洋音樂與民族樂的對立（嗩吶也是源于波斯，在元明時期傳入），而是消費邏輯代替了鄉(xiāng)村的古老秩序，查家的賢孫孝子們不必再跪下懇求嗩吶匠演奏《百鳥朝鳳》，只要站著拿錢數(shù)給村外的樂隊便可辦出熱鬧的葬禮，排場要多大有多大，葬禮成了變相炫富的場所、城市文明的投影，卻失去了重聚人心，昭顯鄉(xiāng)村秩序的莊重，百鳥暗啞，這片土地不再需要它們的庇佑。

游天鳴的師兄都打算進城打工，沒人愿意再以吹嗩吶為生，焦師傅頑固地去鞭策徒弟出活，他掀翻準備進城的徒弟的行李，徒弟的手緊緊攥著行李袋，他家還有個臥病的老母，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注視著師父，那眼神中不僅是乞憐，還有求生的意志。

游天鳴再在西安城見到這位師兄，他的手指在鋸木廠被削去一截，“我這輩子是再也吹不了嗩吶了?！?span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FONT-FAMILY: ; MAX-WIDTH: 100%; 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 COLOR: rgb(61,167,66)">這便是離開鄉(xiāng)村秩序庇護后，村民失去保障后，赤裸裸的在城市討生活的處境。茫然四顧，墻角一個吹著嗩吶的乞丐，對一個施舍的路人千恩萬謝。而同為嗩吶學徒的師弟藍玉，快要當上城里古建筑隊的包工頭——這不如說是莫大的諷刺，真正的傳統(tǒng)文化和秩序已被釜底抽薪，卻用現(xiàn)代的廉價工藝糊上一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古建筑外殼，就像流氓踩碎被自己“污蔑”為生殖器嗩吶，也意味著鄉(xiāng)村和文化斷了“根”，這樣的細節(jié)只要留心皆能咀嚼出這種諷刺和蒼涼，全片沒有一處浪費的鏡頭安排。

造了古城墻，文化就回來了嗎？
我們總不能理解兩千年前“禮崩”為什么要和“樂壞”聯(lián)系在一起，就像我們對越演越烈的城鄉(xiāng)差異束手無策，就像院線只會把《百鳥朝鳳》排在周末的中午檔一樣。順便一提，那個親手提攜了第五代導(dǎo)演們的吳天明先生，在拍完這部電影兩個月后就謝世了，和片中的啼血般奏完最后一曲焦師傅一樣，《百鳥朝鳳》成了他們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