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蛋，這次是我真的決定離開

                   ——意讀情解《衛(wèi)風(fēng)·氓》

張訓(xùn)海

愛情并不是長流的水，也不是常青的藤。秋天來了，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愛最終會把人心燒干燒成灰燼！

愛，相遇，詩經(jīng)的方式

“春風(fēng)吹蠶細如蟻，桑芽才努青鴉嘴”，風(fēng)兒蕩漾，媚眼如絲，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撞見驚鴻一瞥，抱布貿(mào)絲的小子（楊康）著墨了女子（穆念慈）多情的心扉，她一頭跌進了愛的淇河。初戀如飛蛾撲火，衛(wèi)女不需要假裝矜持，無數(shù)次城隅的赴約，訴不完的愛情誓言，定格為“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快樂甜蜜。

愛，相戀，細水長流的柏拉圖

采蓮南塘秋，蓮花想也已過了頭，儼然愛情累累的果。想那淇河還是沒有蓮的吧，蓮子，應(yīng)還是憐子，這灼灼欲燃的愛火又如何熄滅得了，“趕緊娶了我吧！”說著，嬌羞地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女人她是邁著蓮步的，這蓮步是佯羞，是藏著揣著心中定了終身的歡喜，才送君千里一次次趟過淇水，直到頓丘。男人跟女人不同，邁著大步，用“一日不見如三秋”的急不可待，袒露著青春的沖動。

開頭一、二章，《詩集傳》云：“賦也?！本唧w描寫男子向女主人公求婚以至結(jié)婚的過程。那是在一次集市上，一個男子以買絲為名，來打女子的主意?！胺藖碣Q(mào)絲，來即我謀”的寫法極妙，開篇就于回憶中點出了男子狡獪的本質(zhì)。接著寫他們陷入熱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

男子一會兒嬉皮笑臉，一會兒又發(fā)脾氣，可謂軟硬兼施。可是單純的、為愛所困的“穆念慈”看不透他的狡猾多變、喜怒無常的本質(zhì)。而是非常誠摯地說：“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北硎颈仨氂腥藖碚f媒，最后將婚期訂在秋天。其實在這里，那句“將子無怒”不單表現(xiàn)了女子溫婉順從的個性，更非常成功地暗示了男子嬉皮笑臉下隱伏的暴戾性格。

“乘彼垝垣，以望復(fù)關(guān)。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從此以后，女子朝思暮想，望不到男子的車駕，便擔(dān)心的淚流不止；見到他的車，就像見到所戀之人，不禁眉開眼笑。他們打卦占卜，預(yù)測婚事的吉兇，一切順利。及至男方派車前來迎娶，她就帶著全部的嫁妝，嫁了過去。此女鐘情之深，如食罌粟，怎一個“癡”字了得！

愛，婚姻，那是通俗的版本

愛情如詩如荑，當(dāng)生活還原成一日三餐后，女子淪落為為生活錙銖計較的老婦，眉清目秀變?yōu)槊婺刊忦辍Ｇ閻鄄贿^是一塊翹翹板，失了容顏的砝碼，你只能跌落在塵，留得殘荷雨打風(fēng)吹去。得隴望蜀、喜新厭舊和前列腺永遠是男人的高發(fā)病，“執(zhí)子之手，及爾偕老”說的決不是戀情，只能落在親情的肩上。塵埃落定！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薄谑亲詈笙萑肭榫W(wǎng)難以自拔的不是男子，反而成了女子。這樣一個過程，在《氓》里寫得非常清楚。

《氓》第三章“比而興也”，第四章“興也”，也就是說這兩章以抒情為主。詩中皆以桑樹起興，從女子的年輕貌美寫到體衰色減，同時揭示了男子對她從熱愛到厭棄的經(jīng)過?！吧Ｖ绰洌淙~沃若”，以桑葉之潤澤有光，比喻女子的容顏亮麗?！吧Ｖ湟?，其黃而隕”，以桑葉的枯黃飄落，比喻女子的憔悴和被棄?！坝卩跌F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則以“戒鳩無食桑葚以興下句戒女無與士耽也”。（《詩集傳》）

《詩經(jīng)》的好處在于往往言人所不到，發(fā)人新見。我們多習(xí)慣以鳩毒比如愛情，把癡情不悔說成是含笑飲鳩酒。而《詩經(jīng)》里則以桑葚比喻愛情。桑葚是甜的，斑鳩吃多了容易昏醉；愛情是美好的，人太迷戀則易上當(dāng)受騙。至于后面那幾句：“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蹦腥顺聊缬趷矍楠q可解脫；女子一旦墮入愛河，則無法掙離。這幾句話，一直認為是男女糾纏的至理明言。

從桑葉青青到桑葉黃落，不僅說明了女子年齡增長，容顏由盛到衰，更暗示了時光的推移。“自我徂爾，三歲食貧”，一般以為女子嫁過去三年，但另有一種解釋：“‘三’是虛數(shù)，言其多，不是實指三年?！辈还苁悄姆N解釋，女人都不可能老掉牙，實際上是說女子嫁過去好幾年，為男人忙得心力憔悴，未老先衰，所以色衰愛弛。夫妻關(guān)系漸漸不和，終至破裂。女子不得已又坐著車子，渡過淇水，回到娘家。她反覆考慮，自己并無一點差錯，而是那個男子“二三其德”。在這里女子以反省的口氣回顧了婚后的生活，找尋被遺棄的原因，結(jié)果得到了一條教訓(xùn)：在以男子為中心的社會里，只有癡心女子負心漢！

愛，盡頭，那姿勢應(yīng)如一闕悲詞

明燭高照，草香透帷，對飲的，是要在彼此微醺的歲月里斟上耳鬢廝磨的無悔；劍眉星目，云鬢花顏，飲盡了風(fēng)雪，還有一杯淡漠的澀藥！待到壺中水已告罄，仍無言以對，只因遮挽不住流水般的時光。分道揚鑣已成定局，淚水漣漣，此去經(jīng)年地流著，縱有千種悲忿，更與何人說？

詩的第五章用賦的手法敘述被棄前后的處境，前六句承上章“自我徂爾，三歲食貧”，補敘多年為婦的苦楚，她起早睡晚，辛勤勞作，由于她的辛苦操持，使得男子再無后顧之憂，可以安心在外做事?？上?，“貴易友，富易妻”，日子富有了丈夫便飽暖思淫欲，開始喜新厭舊，變得暴戾冷酷?！把约人煲?，至于暴矣?！边@個“暴”字可使人想像到丈夫的猙獰面目，以及女主人公被虐待的情景。后四句寫她回到娘家以后受到兄弟們的恥笑，只能以淚洗面。

愛，斷章，決絕是需要勇氣的

這位女子開始時是在集市上與一平民一見鐘情、私訂終身的，后來又乘垝垣相望，顯然與禮有悖，終遭丈夫的遺棄，受盡兄弟譏諷。她對愛情的熱烈追求與禮教產(chǎn)生直接的沖突，最終導(dǎo)致了自己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那時女子為禮教所縛，一旦被休下堂離了男子，便是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的結(jié)局?；橐鍪菈K誘人的奶酪，當(dāng)她還未及品嘗出一點甜頭的時候，已然得到那散落在心肝脾肺腎里點點滴滴的鶴頂紅了，但當(dāng)她和劉蘭芝一樣有了吞咽的勇氣的時候，她便可稱之為俠女了。弱質(zhì)女流的穆念慈，一旦發(fā)現(xiàn)所愛的人蛻變成完顏康后，便有了杜十娘的決絕，選擇了義無反顧的離開。

《氓》把追憶放到了最后，最后一章賦兼比興，在抒情中敘事，回憶當(dāng)初他們相戀時，有說有笑；男子則“信誓旦旦”，表示白頭偕老?？墒撬€未老時就產(chǎn)生怨恨，而且無法挽回。這里用了兩個比喻：浩浩湯湯的淇水，總有堤岸；廣闊連綿的沼澤，也有邊際。言外之意是，我的痛苦為什么竟沒有到頭的時候？  

必須要贊的是，《氓》充分運用了賦比興交替使用的手法，時時注意情與景的結(jié)合，它首先讓我們窺見古代集市貿(mào)易的一個側(cè)面，然后又讓我們感受到古代嫁娶的簡單禮俗，特別是將一條淇水作為背景貫穿全詩，顯示了構(gòu)思的嚴密與巧妙。如“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寫相戀時的依依不舍；“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寫被棄后再涉淇水返回娘家的情景；“淇則有岸，隰則有泮”，則以生活中所經(jīng)歷的印象最深的場景興起內(nèi)心的感情。同渡一條淇水，隨著主人公前后處境的不同，心境是隨之變遷的。

此情此景應(yīng)了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贝蠓蚕群煤髩牡木秤隹傋屓擞胁豢盎厥字畤@。昔日的妙齡少女，竟成下堂婦，被一個不堪的男人，一段不堪的婚姻折磨掉的，何止是青春而已，同時被摧毀的，還有對未來的信心。

實事求是的說，在那樣一個時代，是很難要求一個平民女子勇敢地站起來，闖出一片新天地的。

《詩集傳》云此段“興也”，其實更準(zhǔn)確的說它是比中有興。詩人運用這兩個比喻，強烈地抒發(fā)了一腔怨憤，訴說了棄婦無邊無際的痛苦。 我并不覺得《氓》完全是首棄婦詩?！靶攀牡┑?，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在二三其德的男子面前，“士貳其行”后，這個婦人不是忍氣吞聲，不是低眉順眼，也不只是哀傷痛悔，卻說“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是你變了心，咱們的關(guān)系就此斷了吧。她決然而去，是怎樣的剛烈和堅強！

愛，落幕，那是傳說的神話

罷了罷了，一切終需落幕，而我們，也不過是追憶中的過客。而何時何地，才能再見一段如此義無反顧的愛戀，凝聚了三千年的光陰？何時何地才能再見如是女子，望穿一池秋水，愛得烈火丹心；一旦風(fēng)住塵香愛到盡頭，便去的毅然絕然，再不見一絲一毫婆媽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