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要

絕句除了要注意起承轉(zhuǎn)合外，有人還總結(jié)出“六要”，這“六要”主要是針對七絕而言，五絕也可參照，一要少、二要小、三要了；四要常、五要藏、六要長。

一要少

絕句因為短，它不允許你從頭至尾講事件的過程，你只能選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那一瞬間，就像攝影師拍運動員跳高照片，通?？偸墙厝∷谲S過橫桿時的姿勢攝入鏡頭。

如王翰《涼州詞》：

蒲桃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把享受美酒之歡愉與沙場血戰(zhàn)之慘酷的矛盾，置于“欲飲”時，聞馬上琵琶聲而不顧的那一刻。王維送友人元二出使安西的《渭城曲》，寫客舍餞別，為友送行而開宴、彼此舉酒交談等等，都一概撇過不寫，只選取了別宴將散、元二欲停杯輟飲之時，當時友人定有推辭已不勝酒力之類的話，連這些細節(jié)也省略了，剩下的只有王維滿懷依戀之情的兩句勸酒的話：“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寫景如能像國畫中的寫意花卉，比如畫折枝梅花，一兩枝花很突出，畫面干干凈凈，沒有其它多余的東西，這就很好。李白《望天門山》詩可謂是凈化畫面的一個很好的例子：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你看，多么簡單！兩山夾江如門，日帆皆從中來，簡潔中蘊不盡意。絕句的畫面簡潔與絕句在唐代大量采為唱詞有關，這一點與下面要談到的“了”“?！薄伴L”等特點也都密切相關連。

到宋代，詞大盛，替代了唱詩，絕句在有些詩人筆下，就從口頭轉(zhuǎn)向案頭，寫景也由簡而趨繁，無復唐人絕句風韻。如蘇舜欽《初晴游滄浪亭》：

夜雨連明春水生，嬌云濃暖弄微晴。簾虛日薄花竹靜，時有乳鳩相對鳴。

詩當然還是好詩，但須靜心地閑坐案前，慢慢地玩味其中字字句句的意思，才能領略。

二要小

“小”是指借細節(jié)或瑣事來表現(xiàn)詩旨。劉禹錫《和樂天春詞》：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shù)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詩寫大好春光中少婦之寂寞愁思。末句以蜻蜓飛來立于其發(fā)際 首飾之上的細節(jié)，來摹寫少婦見花沉思、凝立如癡的光景，可謂極妙。

杜牧的名篇《赤壁》，則是以小見大，借細事以增議論詩趣的典范之作：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以“折戟沉沙”的偶拾，引人進入“前朝” 赤壁鏖戰(zhàn)的想象，是以小見大。

三要了

“了”是指語言要明明白白，要一看就知，一聽就懂。韓愈寫古體詩，艱澀難讀處，佶屈聱牙?？伤麑懫鸾^句來就不同了。如《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十分平易流暢，“草色”句如尋?？谡Z，而為春草初萌寫照，極傳神。杜甫作律詩，善于琢句，其錘煉功夫，無人能比，皆句極老健。然其為絕句，便不用此法，造句只如說話，如《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江畔獨步尋花》：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四要常

“?！本褪浅Ｒ?、常有、帶普遍性。此外，使事用典，在各種詩體中，絕句也是最少的，除了本身是詠史性質(zhì)的絕句。有的詩偶而用，也多屬眾所周知的熟典。

“?！迸c“了”往往彼此相關。如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與今天口語幾乎沒有多大差別。此外，注釋、語譯都全無必要，也不可能加了。這就是“了”；而所寫見月思鄉(xiāng)之情事又是“?！薄ａ瘏ⅰ斗耆刖┦埂吩姡骸榜R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睆埣肚锼肌吩姡?/P>

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

類似這樣的情況，我們不是都曾經(jīng)遇到過的嗎？正是這些最平常不過的感受，能寫出來就是好詩。絕句能寫成“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便是真正的上乘之作。李白最擅長此道。這些特點，也仍然與絕句興起時，多被用來作歌詞有關。

    藏，就是含蓄、耐人尋味、不一覽無余。絕句短小，尤貴在尺幅有千里之勢，言有盡而意無窮也。王昌齡《閨怨》的“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芙蓉樓送辛漸》的“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劉禹錫《烏衣巷》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的“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等等，都是意有所藏的極佳例子。沈德潛《唐詩別裁》評王維《渭城曲》謂：“陽關在中國外，安西更在陽關外；言陽關已無故人矣，況安西乎？此意須微參?！彼刚f的也正是此詩的一種“藏”。所以，“藏”又是不說滿、有懸念。王之渙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何等舒緩從容！且緊扣樓“前瞻中條，下瞰大河”特點。形容樓高，似信口說出，令人不覺。其實，鸛雀樓在今山西永濟，非沿海之地，黃河須再流經(jīng)河南、山東二省始入渤海，“入海流”，乃想當然之辭，寫在詩中自好。后兩句寫出此樓“三層”的特點，故言可更上一層。但在詩意上更重要的是前兩句已寫盡望遠所見，卻偏退一步說不過是二樓所見境界，不算闊大，尚有能窮千里目之三樓在，欲知究竟，試更上一層去看。這就留下充分想象余地給讀者，也就是所謂“藏”。

長，指的是韻味悠長，情意綿長，即所謂一唱三嘆有余音者也。這一點對占絕句中最大量的抒情詩來說，尤為重要；若作歌詞來唱，也是大關鍵。怎樣的詩才算”長”呢？如劉禹錫《楊柳枝》說：

春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這就是“長”了。被詩家譽為“神品”或“七絕壓卷”的王昌齡《出塞》詩，這一特點也極明顯：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詩把持續(xù)千年的邊境多事、戰(zhàn)氛難靖的歷史現(xiàn)象，唐帝國政治、軍事上的腐敗，將帥們驕惰無能，不恤士卒，致使長期邊患不斷，因而人們意識到加強邊防、抗御西北少數(shù)民族貴族集團侵擾的必要，且都有同仇敵愾情緒，以及百姓渴望親人團聚，過太平幸福日子的強烈愿望等等，都結(jié)合在一起，通過婦女嘆征夫不歸的角度來表現(xiàn)，不但詩的容量極大，也特寫得溫柔不迫，情切韻長，而極宜于伶工被樂歌唱。為強化詠嘆的調(diào)子，絕句在關鍵的三、四句上，運用假設、詰問、否定（不、無）、排除（唯有、唯見）等句式特多。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為假設和否定；“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是否定和詰問?！肮路h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則是排除，如此等等。又五絕較七絕句短氣促，似難酣暢抒情，然高手為之，亦不乏韻味悠長之作，諸選本中名篇俱在，毋煩贅舉。

絕句的特點和歷來詩人創(chuàng)作積累的經(jīng)驗及所用的技巧盡多，非“六字訣”所能全部包括，本文所述不過是其中較有明顯共性的方面。真正的好詩是真誠而單純的。

小石源主人認為：五絕從古絕中來，因為短制，所以其特點詞約辭達理趣不失靈巧。七絕的特點則是頓挫爽朗，須于轉(zhuǎn)折處著力。五言絕尚真切，質(zhì)多勝文；七言絕尚高華，文多勝質(zhì)。五絕重含蓄，以清淡雋永為佳；七絕力主風神，以亢爽俊逸為貴。

而對于律絕的比較：因為律詩有制式上的先天缺隱，中間對仗，特別是有一聯(lián)，還得找一聯(lián)對上，如果意境中有可對的還無妨，如果沒有，就難保不“拉郎配”了，最少詩意上就不那么渾成了，再說，把力都花到對仗上了，結(jié)尾就難免得不草草，所以律詩不唯要看直承，結(jié)有時甚至更重要。而絕句則于四句中要將起承轉(zhuǎn)合全部包羅，不允許有鋪陳的余地，所以必須精煉。所以認為絕難于律，絕更見功力。正因為律有體制之弊，絕有空間之限，古體的重新被人認識就是情理當中了。

三、絕句的對仗

絕句在格律中沒有對仗的要求，但實際創(chuàng)作中卻有很多是對仗的，特別是五絕，對仗的不少。有一二句對的，有三四句對，有四句全對的，其中又以三四句對的習見。四句全對的類似于律詩中的中兩聯(lián)。

一二句對仗的如杜甫《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边@里“尋?！睂Α皫锥取保蠹乙苍S以為沒對上，其實“尋?！敝小皩ぁ迸c“常”都是古代的長度單位，比如說“千尋”，另如杜甫“酒債尋常行處少，人生七十古來稀。”小石源“行年六十蘧伯玉，酒債尋常杜少陵?！薄皩こｕ筒皆銮Ю铮松诙??！保ā秹酃馇靶秩住罚┤鐒⒂礤a《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一般來說，一二句對的七言較少，理由很簡單，七言多首句入韻，如果七言對，多為首句不入韻。同理下面說一二聯(lián)全對的也是這樣。

三四句對的，如孟浩然《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王建《新嫁娘》：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韻姑食性，先遣小姑嘗。

韋應物《滁州西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鳖櫅r《宮詞》：“月殿影開聞夜漏，水精廉卷近秋河。”陳陶《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崩畎住肚迤秸{(diào)》：“若非群玉山頭見，定向瑤池月下逢?！崩畎住锻扉T山》：“兩岸青山相對出，一片孤帆一片日邊來?！崩畎住杜c史郎中飲鈉鶴樓上吹玉笛》：“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碧K東坡《王蟒》：“百尺穿成連夜井，千金購得解飛人。”

一二聯(lián)均對的，如上面所舉的王之渙《登鸛雀樓》，上面所舉的杜甫的《四絕句》之一“兩個黃鸝鳴翠柳”，杜甫《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绷谠摹督罚骸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灰。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绷杏埂墩鞣蛟埂罚?/P>

    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策馬與金環(huán)。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

蘇軾《溪陰堂》：

白水滿樹雙鶴下，綠槐陰處一蟬鳴。酒酣門外三竿日，臥看溪南十畝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