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像）　

　●念奴嬌
　
　　　　　　　　　　　　　　　　　張孝祥
　
　　風(fēng)帆更起，望一天秋色，離愁無數(shù)。
　
　　明日重陽樽酒里，誰與黃花為主？
　
　　別岸風(fēng)煙，孤舟燈火，今夕知何處？
　
　　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船過采石江邊，望夫山下，酌水應(yīng)懷古。
　
　　德耀歸來，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
　
　　默想音容，遙憐兒女，獨立衡皋暮。
　
　　桐鄉(xiāng)君子，念予憔悴如許！
　
　　　　　　　　　　　　　　　張存祥詞作鑒賞
　
　　本詞寫作者送別家人的情景，景真情真，但其歷來難以考證。近來據(jù)宛敏灝考證，認(rèn)為“詞里送行者就是孝祥自己，而被送者是李氏和其子同之。出發(fā)地點在建康（今南京），目的地是安徽的桐城（今樅陽浮山）。別離原因是遣返，大約作于紹興二十六年的九月”（見《文藝論叢》第13輯《張孝祥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這個推論比較切合詞作原意?！赌钆珛伞?，宛敏灝認(rèn)為正是孝祥與時氏結(jié)婚的前夕，送別李氏與同之而作。　

　
　　張孝祥與李氏是一對少年情侶，后來同居生下長子同之。他對這段風(fēng)流韻事雖想長期隱瞞，但終不免要暴露，且不為封建禮教所容，故而不得不忍痛分離。詞中纏綿悱惻的離愁別緒，就是傾訴真摯愛情生活遭受壓抑的痛苦心情。
　
　　“風(fēng)帆更起”三句，點出了季節(jié)，暗示了送別的地點。在長江邊，詞人送別，不時地仰望著滿天寥廓的秋色。一個“望”字，既刻畫出送行者憂愁的神情，又表現(xiàn)出對行者揚帆離去的無限依戀的斷腸心境。“明日”二句，由景入情。黃花，菊花，比喻李氏。這既符合時令，又借以抒發(fā)“風(fēng)里落花誰是主”（李璟《浣溪沙》）的感慨。詞人想起明日就是一年一度的重陽佳節(jié)，而彼此卻在此時分別，再難團聚，情何以堪。因此心中愁緒更添。“別岸風(fēng)煙”三句，由當(dāng)時的送行轉(zhuǎn)到想象別后途中情景。目送孤舟飄逝，已感到凄然欲絕，更何況隨著江風(fēng)和霧靄遠(yuǎn)去的行舟，今宵還不知道?？吭谑裁吹胤?！正是兩情繾綣，難以割舍“不如”二句，進一層寫內(nèi)在的思緒?！耙痢?，指李氏。隨著物景的轉(zhuǎn)換，詞人心潮起伏。他多么想化身為江上的明月?。埾取督狭吩~中寫過：“愿身能似月華明，千里伴君行。”可是詞人自恨不能如江月，不能在清夜光照情人，與之同行。上片即景抒情，渲染離別的愁緒，寫得委婉纏綿，一往情深。
　
　　下片開頭“船過采石江邊”一句，筆力宕開，而意脈不斷。采石，即采石磯，在安徽當(dāng)涂縣西牛渚山下。從這里上船是要經(jīng)過采石磯的。緊接著“望夫山下”二句，詞人想李氏到此一定會感慨古事的。安徽當(dāng)涂有望夫山，靠近采石磯。這里有著美麗動人的望夫化石傳說，也許她會從這感人的愛情故事中聯(lián)想到夫妻情愛之深，因而對自己被遣歸的不幸命運，不堪其悲苦吧！“德耀歸來，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二句，反用南朝齊江袥故事?！赌鲜贰７对苽鳌份d，江袥先求與范云女為婚，以剪刀為聘。后貴顯，范云曰：“今將軍化為鳳凰，荊布之室，理隔華感?！币虺黾舻哆€之，袥亦別婚他族。“荊布”典又本于后漢梁鴻妻孟光之荊釵布裙。孝祥與李氏私下結(jié)合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功名的少年書生，后廷試中進士第一，雖已富貴怎忍拋棄這位曾經(jīng)同甘共苦的賢妻呢！這是他心中痛苦的呼喚，也是對遣歸李氏的悔恨和自責(zé)?！澳胍羧荨比?，揭示蘊藏內(nèi)心復(fù)雜的意緒。詞人在暮色蒼茫中獨立在長著香草的水邊高地上，凝望著遠(yuǎn)去的行舟，腦海里既浮現(xiàn)起她的音容聲貌，悲恨滿臉；又遙念著幼稚的兒子。正是牽腸掛肚，思緒難平。
　
　　歇拍“桐鄉(xiāng)君子”二句，情意縈紆，纏綿悱惻。桐鄉(xiāng)，指春秋時桐國，即當(dāng)時的桐城縣（后分為桐城、樅陽二縣）。由于孝祥對遺棄李氏諱莫如深，所以不能用當(dāng)時的地名來泄露她的真實去處。詞人唯一希求的是，桐鄉(xiāng)的君子，想到我在這里心身憔悴而能體諒被迫拆散的苦衷吧！
　
　　這首送人詞一氣舒卷，傾吐詞人與恩愛情侶分離的哀怨愁恨，具有感人肺腑的藝術(shù)魅力。這不僅表現(xiàn)在從江邊送別到明日重陽的時空轉(zhuǎn)換，加深了離愁的思維程度，而且感情真摯，柔腸百轉(zhuǎn)，所寫離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張孝祥與李氏的分離，與秦檜有關(guān)。 張孝祥與秦檜之孫殿試時分獲狀元、榜眼，這一結(jié)果，也暗示著秦檜即將敗亡。

         李氏被送走之后在浮山做了女道士。兒子張同之長大之后，與父親張孝祥仍有來往，孝祥的詩集中還保留著與兒子的次韻之作，但李氏與張孝祥，卻似乎終身不復(fù)相見?！队诤~》中有一首《轉(zhuǎn)調(diào)二郎神》，細(xì)玩詞意，應(yīng)當(dāng)是在有一次同之探望父親之后，張孝祥追憶李氏的作品，這一年已是乾道三年（1167），距離他們分手已經(jīng)過了十幾年的光陰了：
　　
　　悶來無那，暗數(shù)盡、殘更不寐。
　　念楚館香車，吳溪蘭棹，多少愁云恨水。
　　陣陣回風(fēng)吹雪霰，更旅雁、一聲沙際。
　　想靜擁孤衾，頻挑寒灺，數(shù)行珠淚。
　　
　　凝睇。傍人笑我，終朝如醉。
　　便錦織回鸞，素傳雙鯉，難寫衷腸密意。
　　綠鬢點霜，玉肌消雪，兩處十分憔悴。
　　爭忍見，舊時娟娟素月，照人千里。
　　
　　在作這首詞之后兩年，張孝祥便英年早逝，宛敏灝認(rèn)為：“這可能是他最后一首懷念李氏之作了?！笔畮啄昵吧x的時候，他們也許還抱有一絲將來總有一日能重新團圓的希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是越來越明白這已經(jīng)不可能，“猶自待、青鸞傳信，烏鵲成橋?！瓑艋厝诉h(yuǎn)，紅云一片，天際笙簫?！保ā队曛谢罚┻@時李氏可能已經(jīng)入道，家族恩怨之外，又隔了道俗之分，維系兩人關(guān)系的，只剩下孝祥不能公開承認(rèn)的兒子同之而已。見過兒子后，張孝祥回憶前情，形諸夢寐，然而夢中仙境虛無飄渺，人間的情緣也是轉(zhuǎn)瞬即逝，縱使是豪情千丈手腕果決的張孝祥，也無法抗拒無情的命運。
　　
　　李氏的身份被官方所承認(rèn)，要一直到孝祥死后多年，兒子同之升官，可以蔭封母親，他特地向朝廷提出申請，要求將這個太夫人的蔭銜授予自己的生母李氏，張孝祥這一段地下婚姻，才始終得到了官方正式的承認(rèn)。雖然張氏家譜仍然將張同之?dāng)P除在外，雖然張同之的墓志銘上也不得不按照封建禮制在嫡母一欄寫上父親的正室時氏，卻終于也獲得留下生母姓氏的權(quán)利，使父母這一段愛情悲劇不至于永遠(yuǎn)湮沒。
　　
　　張同之墓出土的隨葬品中，有一枚銅印，刻著張同之的姓名和字號，在四側(cè)刻有“十有二月”、“十有四日”、“命之曰同”、“與予同之”篆書跋文（《江浦黃悅嶺南宋張同之夫婦墓》，見《文物》1973年第4期），從刻辭的語氣，可知是在某一年的十二月十四日，由同之的命名者贈予的，這個日子可能就是張同之的生日，而這樣親切的話語，除了父親也再無他人。當(dāng)時僅十六歲就做了父親的張孝祥，大約在興奮之中還帶有初為人父的一絲惶恐，卻又是充滿了幸福感的，對自己和兒子的未來前程都抱有信心：“希望孩子與我相同，將來都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才吧！”那時的張孝祥，料不到自己在官場上的一路不順，更料不到這段婚姻最終無望，連做一個合格的丈夫、稱職的父親也不可得。雖然他在臨終將自己的官職蔭襲權(quán)與個人遺產(chǎn)都給了同之，對這個兒子不得家族承認(rèn)、無法正式公開的內(nèi)疚，卻終身難以彌補。在張孝祥撒手人寰的二十八年后，張同之去世，他將這方含有父親殷切希望、真誠祝福的銅印帶入了自己的墓中隨葬，是想保留自己最珍貴的一份回憶，還是想在冥冥之中告訴父親對他的諒解和懷念？不論怎樣，這一段復(fù)雜糾葛、恩怨情緣，最終隨著同之的死長埋地下，塵歸塵，土歸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