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王大濛走到院子里，俯身，眼睛掃了一圈院內(nèi)的百多盆菖蒲，沒發(fā)現(xiàn)什么狀況，這才安心轉(zhuǎn)身，回里屋刷牙洗臉。

蒲癡一株

王大濛，人稱江南草圣，自稱蒲癡，癡愛菖蒲數(shù)十年?！捌寻V大濛”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和睡前最后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己種的一百多盆菖蒲。

他在家中后院墻與屋外壁之間的背陰處，專門騰出了一塊地兒來植菖蒲。從地上到幾案上，再到凳上、竹架上，高高低低地擺著一百多盆大小不一的菖蒲。

“在江南，菖蒲的種植有點(diǎn)類似于傳承的關(guān)系。從唐宋開始，許多江南文人都植有多盆菖蒲，且常在他們的畫案、書案上擺上一盆。這樣的習(xí)慣自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的下一代，然后將這項(xiàng)雅好傳承至今?！?/p>

“就拿我來說，我十七八歲的時候和江南的一些老先生學(xué)畫，看到老先生們家里都有這些草供在案頭，當(dāng)時不懂為什么會這樣。后來學(xué)畫讀書，慢慢開始喜歡上它，也慢慢意識到這是一棵文人喜歡的草?！?/p>

“你說它好看？其實(shí)也沒什么好看的。它不像牡丹那么富貴，也不像玫瑰那么嬌艷，雖然開花，但開出的花也不好看，它就是一棵草。但為什么這么多文人喜歡它？因?yàn)樗钠犯?、品性。?/p>

廿書齋左右一有此君，便覺清趣瀟灑

文震亨《長物志》有載：“花有四雅，蘭花淡雅，菊花高雅，水仙素雅，菖蒲清雅”。比起前三雅，菖蒲更適合作為文房清供。菖蒲中，品之佳者有六：金錢、牛頂、虎須、劍脊、香苗、臺蒲，凡盆種作清供者，多用金錢、虎須、香苗三種。

蘇軾將菖蒲的習(xí)性歸納為：“忍苦寒，安淡泊，伍清泉，侶白石?！倍@恰好是文人最推崇的品性。

野生的菖蒲長于山中溪澗邊上，附石而生，潔凈清雅，似君子品性的鏡影。蒲草疏松處，露出盤錯的根節(jié)，如竹鞭一般，說來也是一個看點(diǎn)，有古人賞竹所說“未出土?xí)r便有節(jié)”的意思，暗含士大夫氣節(jié)。

而從實(shí)用性來說，燈前置一盆，可收燈煙，使不薰眼。菖蒲葉揉搓后，會散發(fā)古拙的清香，可醒神。

宋朝文人對菖蒲推崇備至，謂為一時之流行。就拿愛盆景的蘇軾來說，石菖蒲是他的最愛之一。他曾于蓬萊縣（今屬山東）丹崖山旁取彈子渦石數(shù)百枚，用以養(yǎng)菖蒲。作文曰：“登蓬萊閣下石壁干丈，為海水所戰(zhàn)，時有碎裂，淘灑歲久，皆圓熟可愛，上人謂此彈子渦也。取數(shù)百以養(yǎng)菖蒲?！?/p>

“菖蒲和明式家具在很多地方是相通的。它們的美，都是低調(diào)文雅，端正而不妖嬈。明人喜歡種菖蒲，且都是與明式家具相搭配，明式的條案、花幾，都與菖蒲極為相配?！蓖醮鬂髡f。

各朝各代關(guān)于菖蒲的詩歌不勝枚舉。如白居易的“因?qū)ぽ牌阉?，漸入桃花谷?！标懹蔚摹昂該Q菖蒲水，活火閑煎橄欖茶。自是閑人足閑趣，本無心學(xué)野僧家?！钡鹊取９湃藢τ谳牌训膽B(tài)度，或許可用明代王象晉《群芳譜》的這句話總結(jié)：“若石菖蒲之為物，不假日色，不資寸上，不計春秋，愈久則愈密，愈瘠則愈細(xì)，可以適情，可以養(yǎng)性，書齋左右一有此君，便覺清趣瀟灑?！?/p>

自漢唐以來就是文人嗜好之一的菖蒲，而今在江南再成潮流。

蒼然于幾案間，久而益可喜

“菖蒲的種植，是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只要熟悉習(xí)性后，并不難種。”

王大濛說，“山野中的菖蒲，在陽光散射著的潔凈的小溪邊上，生長得最好，所以我們需要模擬這樣的環(huán)境來種植。能擺在院子里最好，再不濟(jì)就在陽臺上。它需要與空氣、露水溝通，總擺在室內(nèi)，過量的兩氧化碳和干燥、不流通的空氣對菖蒲是一種折磨。菖蒲植株小，一盆通常都不過手心大小，不占地方。可種個十多盆，等種得好了，拿進(jìn)室內(nèi)擺個兩三天，然后再換回來，這樣案上每天就能都有一盆翠綠翠綠的菖蒲了?！?/p>

菖蒲以短細(xì)密為美，達(dá)到這標(biāo)準(zhǔn)就可謂種得好。但要種得雅，還要有更多的植蒲法，讓菖蒲能有個更好的“造型”。

“植蒲需造意，均要先有設(shè)想，擺布推敲。造景完畢后，還得噴水加濕，置之通風(fēng)處，見天不見日，日日呵護(hù)，天天變化，清氣始顯。所謂人工加天工，人工一半天工一半?！?/p>

在植蒲造景上，王大濛頗有心得，將其歸為四種方法。

“一是螺旋式植蒲法。用螺旋式植蒲別有一趣，從蒲盆面的低處螺旋著往上植，似有一種動勢。一級又一級旋轉(zhuǎn)上去。時過三月余漸顯初衷，試想養(yǎng)上五六年、十幾年氣象就不同了，一簇簇堆起來密不透風(fēng)，層層如是?！?/p>

“二是平遠(yuǎn)植蒲法。平遠(yuǎn)法以董源的山水畫為代表，大多表現(xiàn)江南平原的風(fēng)景。以前朋友送給我一扁平盆，為壘小假山所用。用它來植蒲別有一種境，扁平的盆正好體現(xiàn)平遠(yuǎn)的感覺?！?/p>

“三是高遠(yuǎn)法植蒲。找到一塊小英石，配以扁盆，虎須蒲植之石根，三五翠雲(yún)草相兼擺布，移苔二種鋪之盆面。苔的布局不可平，要具起伏之勢，植之半載氣象逐步呈現(xiàn)?！?/p>

“四是不對稱植法。圓型蒲盆的植蒲常人大多植在盆中央，盆盆如此就顯得呆板。美是在變化中形成的，沒有變化的統(tǒng)一就達(dá)不到“神韻”。植蒲造型是一門藝術(shù)，不是在田地里種菜?！?/p>

廿玉碗金盆徒自貴，只栽蒲草不栽蘭

除了種植，再就是盆的選擇。盆配得好，菖蒲的氣韻才能更顯。

“我們的盆遠(yuǎn)遠(yuǎn)不如古人做得好?！蓖醮鬂饔行氖展泡牌雅?，但這一個個下來可不便宜，自己做盆刻盆，也更有幾分雅趣。

“菖蒲的樂趣其實(shí)更多時候在于種植的過程，它長得極慢，一年才長那么幾株，但就是這從一小株，慢慢養(yǎng)大的過程，要比花八百上千買了盆已經(jīng)種好的菖蒲要有趣得多?！?/p>

給菖蒲配盆也是同一個道理。紫砂盆的氣息沉穩(wěn)，是王大濛植蒲的首選。他有個合作的朋友，常自己畫圖紙，讓朋友做出來，而后刻上銘文。銘文內(nèi)容，有時是古人詠菖蒲的詩句，有時是自己偶發(fā)靈感的詞句?！芭渖香懳?，菖蒲的內(nèi)含與意境更能拓展出去?！?/p>

各類石頭，如硯料，太湖石、英石、昆石、宣石、鵝卵石、黃石、煤渣、水泥塊、鐵渣等都是上佳之選，菖蒲盆的選擇只要符合“古雅”二字則可，當(dāng)然亦要兼顧形態(tài)。

廿此為靜品，此為壽品，玩者珍惜

問及是不是每天都要花諸多時間在菖蒲上，王大濛回答：“其實(shí)沒有。菖蒲是懶人種的，它兩三天才澆一次水，冬天甚至不用澆，也不需要除蟲。”

“只是靜靜看著它們的時間比較多。有件事說來也奇怪。我是近六十歲的人了，睡得比較少，有時候會夜里兩三點(diǎn)睡不著覺，就打個燈出來看看這幾顆草，看著看著滿足了，接著即能入眠。”

想起同是蒲癡的張聽蕉所說的一句話：“菖蒲有山林氣，無富貴氣。有潔凈形，無骯臟形，清氣出風(fēng)塵以外，靈機(jī)在水石之間，此為靜品，此為壽品，玩者珍惜。”

匪以玩物，維以觀德，望植菖蒲者珍惜。

出品人丨林育程

責(zé)任編輯丨程  香

值班編輯丨張嘉奇

文丨湯石香  圖丨受訪者提供

文章來源丨《古典工藝家具》2016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