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閑話】

乾隆二十八年，春。江南已經(jīng)進(jìn)入黃梅時節(jié)。

深夜，四周十分靜寂，只有綿綿不絕的雨打進(jìn)竹林的聲音。忽然，窗外“咔噠”一聲，大概是一根枯枝，承受不了雨的重量，折斷后掉落荷池，驚起荷葉底下一兩只鴨子，撲棱棱地拍動翅膀。

徐蘭英被驚醒了。

徐蘭英和他的丈夫?qū)O洙，為了給孩子們編一本比《千家詩》好的唐詩選本，并取名《唐詩三百首》，已經(jīng)忙了10多天。在徐蘭英眼里，這是一件很隨性的事情，不料丈夫卻弄得比當(dāng)初考進(jìn)士還累，每一首都反復(fù)遴選，似乎在做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工程一樣。

徐蘭英被驚醒，不是因?yàn)榇巴獾穆曇?，而是床頭燈火的一聲“蓽撥”。今晚怎么了？丈夫?yàn)槭裁床凰?/p>

她輕輕地起床，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丈夫面對著一首詩在發(fā)愣。那是被她扔到藤篋中的一首詩，杜甫的七言古詩《寄韓諫議注》。在她眼里，這是杜甫較為普通的一首詩，所以不打算選進(jìn)《唐詩三百首》。

孫洙背著身，感覺到了妻子的動靜，緩緩轉(zhuǎn)過來，把這頁詩交給她，說：“這首必須選進(jìn)去?！?/p>

徐蘭英很吃驚，從來沒有見丈夫這么嚴(yán)肅過，昨天還為了選不選孟郊的《烈女操》而互相打趣了一番呢。驀地，她發(fā)現(xiàn)丈夫桌上放著一柄木尺，不，其實(shí)是一柄木劍。

原來，孫洙從小就常常握著這柄木劍，似乎這里面蘊(yùn)含著某種使命促使他刻苦學(xué)習(xí)。但是別人問起來，他卻回答說是冬天冷，而木能生火，所以握一個木質(zhì)的東西有暖和的感覺。這樣的謊話，居然大家都信了，反笑他讀書讀傻了。

杜甫這首詩，丈夫這柄劍，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今晚為什么如此神秘？徐蘭英慌忙接過詩箋，和丈夫一起讀了起來。

【今日讀詩】

《唐詩三百首》卷二

寄韓諫議注

唐·杜甫

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騏驎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樂，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聞昨者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

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風(fēng)香。

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yīng)壽昌。

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歪讀唐詩】

這是杜甫寫給韓注的一封信。

時間切換到唐代宗大歷元年，那個時候，杜甫剛剛辭去他這輩子最大的官，工部員外郎，居留在夔州。

而這個時候，他做右拾遺時候的同僚韓注也恰好去官居岳陽，求仙學(xué)道。

徐蘭英知道，韓注的辭官，表面看是效法張良，明哲保身，其實(shí)內(nèi)心有著不能直道其詳?shù)拿孛?；而杜甫的辭官，對于一個一生追求致仕的奮斗者來說，也是十分耐人尋味的；杜甫在辭官前不久，和魏武帝后人曹霸的惺惺相惜，更是透露著某種令人擔(dān)心的志向。

想到這里，徐蘭英毛骨悚然。她對丈夫始終不明白的，有兩件事。一是為什么他時時握著那柄木劍，而是他明明是進(jìn)士卻為什么自稱蘅塘退士。

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因?yàn)轫n注在學(xué)道，所以杜甫勾勒的是一個神仙世界。你不在的時間里，我很不開心，也很想你，但是卻沒法飛過去看你。隔著一湖秋水，你如仙人般高潔，濯足洞庭，眼望八荒。在你的眼前，日月無色，楓葉漸紅，天降寒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騏驎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樂，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接著，杜甫這封信越寫越神秘，真的進(jìn)入了游仙的境界。仙人們騎著麒麟、鳳凰到北斗宮聚會，那個星宮的主人雖然開懷暢飲，但是身邊卻沒有什么有道之人。

徐蘭英不喜歡這首詩，就是覺得杜甫寫游仙很不純粹，句句都在映射現(xiàn)實(shí)，真不知是仙界倒影在瀟湘，還是瀟湘倒影在仙界。但是今晚聯(lián)想到丈夫的種種說不清楚的怪異，卻害怕起來。這些男人們、這些書生們，如此隱晦地說著什么？他們想干什么？他們想改變什么？說好了歸隱卻為什么要管“星宮之君”的閑事？

似聞昨者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

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

這是杜甫在說韓注，就好比漢代的張良，隨高祖打天下，結(jié)局卻去官歸隱，令人神色慘傷。國家的興廢豈是我輩說三道四的，主要是看不慣追腐逐腥的世風(fēng)，而甘愿領(lǐng)受楓之清香。

徐蘭英反復(fù)咀嚼著“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這句，反而長舒了一口氣。還好，詩里隱含的密碼，似乎指向的仍然是書生意氣，是倔強(qiáng)的人格，是一種身退江湖而心懷天下的赤子之心。

看著遭讒罷官而退隱在家和她一起帶孩子的丈夫，臉色堅毅、手持木劍站在她的面前，徐蘭英頓時心生敬意，同時她忽然間明白了杜甫這首詩的境界和意義，這幾個垂垂老矣的退隱之人、失意之人，卻對國家大事仍秉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恒心，并且力勸友人力挽乾坤，其心思可敬又可嘆。

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yīng)壽昌。

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當(dāng)年太史公司馬遷周南滯留，懷才不用，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希望天空可以出現(xiàn)南極老人之星，讓世間太平安康。你真的不能隔秋水而隱居了，想個法子重回朝廷有一番作為吧。

這幾句看完，徐蘭英想，杜甫這個夫子，怎么會這么天真而又這么執(zhí)著？然而，當(dāng)她看到自己的丈夫、那個漸漸步入老年的孫洙，看著那柄代表他一輩子不會放棄報國之志的木劍，笑了。笑著笑著，眼眶里全是淚。

“好吧，這是這個老男人一輩子的堅守，一輩子的信念，我必須滿足他?！毙焯m英把那張寫有杜甫《寄韓諫議注》的詩箋，鄭重地放進(jìn)《唐詩三百首》的書稿里，標(biāo)明：第二卷·七言古詩之17首。

【課間游戲】對個對子娛樂一下，如何？

【課前預(yù)習(xí)】

下一課我們讀杜甫的七言古詩《古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