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 格 的 境 界
“逸”,《辭海》解釋是逃離的意思。逃,逃走、逃跑、逃脫、脫開。另一個解釋是安閑、輕松、放達。逸格最早從中國畫的逸品來,今天講這個逸格的來龍去脈。藝術(shù)家的天性是自由的,藝術(shù)靠情感去表達,在追求這個自由的表達情感的時候很可能會受到各種約束,譬如社會約束,即所謂人間煙火,其中包括柴米油鹽、宦海爭斗、名韁利鎖、人事紛擾,等等。

“逸”就是莊子一個最本質(zhì)的思想。莊子有這么一句話:“觀知止而神欲行”,感官知道止,而神欲行,就是觀知止讓精神脫離羈絆,脫離一切的規(guī)范思想的邏輯秩序、原則、定理等,把這些東西都化解掉,讓精神進入一種逍遙的狀態(tài)。這個時候神奇、妙想因此而生,這些所有靈感的來源,所有精神里頭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那部分東西是沒有羈絆、沒有束縛的東西。禪宗到了中國,這個外來哲學(xué)中國化了,它講頓悟,頓悟哪兒來的呢?它用這樣的詞“棒喝”,當(dāng)頭給你一棒,驚醒混沌中人;它用冷水澆背,就是打斷你的正常思維,叫你沒法正常思維。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奇想、妙想,非邏輯的想法,這個想法往往蘊藏著藝術(shù)的智慧,這是禪宗。六祖就是這樣。六祖也不識字,沒什么文化,他對神秀就不以為然,他說:“菩提有樹,身要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辈蛔屗袎m埃,六祖聽了不以為然,“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沒有這些東西,六祖這就是逆向思維,這就是禪的思維,而且棒喝,佛陀著糞,不搞偶像崇拜。把佛裝在心里,吾心即佛,這是很了不起的東西,這實際上是一個很經(jīng)典的畫論,我心即佛,這個對藝的發(fā)展也有很重要的作用。禪實際上是打破你的正常思維,讓你的思維中斷之后誘發(fā)你瞬間的感覺,哪怕那個感覺是荒誕的,但是它對藝術(shù)是有啟迪的。藝術(shù)并不是讓你一天到晚地尋找普遍真理,而是讓你尋找獨特的感受,所以我總結(jié)了八個字:手上功夫,獨立精神。

“逸”的提出來自莊子,“逸品”概念的提出最早來自六朝《梁書·武帝紀(jì)》,用來品評棋藝,“帝六藝咸備,棋登逸品”。首先要嫻熟,熟練到出神入化的程度,這就是“逸”了。變得非常高妙、非凡、絕倫,這都是形容高妙的。說“運斤成風(fēng)”,水平很高,拿一個斧頭舞來舞去,鼻子上落了一只蒼蠅,他不拿手去趕,他拿斧子去砍,一斧子砍下去以后把蒼蠅四條腿都砍斷了。鼻尖上的蒼蠅,斧子砍下去四條腿砍斷,真的是運斤成風(fēng),僅僅是嫻熟,是巧匠,但是不是“逸”。達到“能”“妙”,精妙無比,但還不是“逸”。唐代李嗣真第一次在《書后品》里提出了“逸”的概念,把李斯、張芝、王羲之、王獻之、鐘繇這五個人的作品列為逸品,認(rèn)為古今冠絕,神合契匠,冥運天矩,皆可稱曠代絕作。直到今天,我們看到鍾繇的作品也感到如此之高妙,王羲之、王獻之的作品成了后人的范本。李斯、張芝所創(chuàng)立的這種別樣的境界,李嗣真用“逸”來評論它,這是第一次出現(xiàn)“逸”入書畫品評。接下來張懷瓘稍晚于他,用“三品”評定書法:神、妙、能。在他看來,能,很熟練;妙,更熟練,差不多達到“運斤成風(fēng)”的水平;還有一個叫“神”,活了,出神入化,進入化境了,他用這三個境界來品評書法。

再后來同時代的朱景玄在李和張二人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四格—神、妙、能、逸,認(rèn)為逸格更特殊,逸格不僅僅是出神入化的問題,逸格是破法、自由,他用的辦法可能跟一般人的辦法不一樣,很自由。有法度,他又破了法度,最終表達了精神的自由,進入一種自由境界。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里頭對這四個品格有所闡述,列舉了一批畫家,到了北宋,《益州名畫錄》著者黃休復(fù)做了巨大的貢獻,他把“逸”字提到了前頭,叫逸、神、妙、能,而且把神、妙、能三個格各分上中下九品,逸品從這九品里頭一下子拎出來,叫“風(fēng)格標(biāo)致特出”。開門見山地提出了“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妍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耳?!边@一段話簡直成為筆墨史的靈魂。從此對“逸”、對逸格的認(rèn)定開始被規(guī)范下來。

“畫之逸格,最難其儔。”后面這兩句很關(guān)鍵,“拙規(guī)矩于方圓”,不以方圓規(guī)矩為高妙了,認(rèn)為這是等而下之的事;“鄙精妍于彩繪”,彩繪精妍也不太看得上,一年到頭而且花很大的精力九死一生地去作這幅畫也不太看得上的,而且規(guī)矩、方圓、尺度越嚴(yán)整、越講究,他越不以為然,認(rèn)為這個并不高。這就是“逸”的出發(fā)點。“目之曰逸格耳”作為格的標(biāo)志確立了逸品的地位,由于這個思想的出現(xiàn),“逸”漸漸入中國畫道的高境了,成了中國畫對道的體認(rèn)。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道是天地規(guī)律,千古不移。術(shù)代代有變,因人而變,技巧、方法根本沒定法,但是道永遠如此。藝不是技,技進乎道,才能成為藝,這就是道。藝術(shù)是人格的標(biāo)志,這就是道。這種思想認(rèn)知,元代之后愈加明晰。

元以后的“逸”成為貫穿中國畫的核心命題。對“逸”的精神可以概括為以下六個字,用最通俗的話概括“逸:一是不像,不愿拘泥于物象,要逃離物象。蘇東坡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币磺昵埃吕险f這個話,這一點也跟西方觀念拉開距離了。李公麟畫《摩詰居士像》,梁楷畫《潑墨仙人》,畫的都是風(fēng)格、標(biāo)致特出的人。他表達著自由,自由就是忠實于個人的情感,不做不刻不雕,不勉力而為,不期然而然地流露。精雕細刻為“能”,能是本領(lǐng),是妙,精雕細刻也能做得妙,甚至可以達到神,但是卻難以達到“逸”,因為筆精墨妙不是精雕細刻,是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從這個表面形象里頭抽離出來了。要超凡脫俗,出神入化。要到這個狀態(tài),才稱其為妙。

逸格的內(nèi)涵是什么?
“逸”的出現(xiàn)來自老莊,如果說老子的《道德經(jīng)》是教人達觀地看待這個世界,告訴你很多智慧,那么莊子的思想本身是逸,是逃離,他的哲學(xué)是逸的哲學(xué),他的情感是逸的情感,他開啟了六朝的玄學(xué)。六朝是玄談時代,六朝文藝?yán)碚摮霈F(xiàn),追求變逸、高逸、清逸、放逸的審美情趣,逸的概念的提出深受莊子影響。莊子的玄的思想,玄妙的思想,出塵、出世的思想,尤其是逸的思想,對后人影響非常大。這個思想是不利于管理社會的,但是有利于滋養(yǎng)人生,特別有利于藝術(shù)創(chuàng)造,使藝術(shù)進入一種非常純粹的境地。

六朝的玄學(xué)風(fēng)氣很盛,影響到文藝批評、書論、畫論、文論、詩論、造園、建筑,都很發(fā)達,甚至催生了山水詩。這個山水詩就派生出后來的山水畫,先有山水詩,后有的山水畫,山水情結(jié)發(fā)端于孔子那個時候談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水象征著什么?山象征著什么?喜歡山、喜歡水為了什么?或者到了六朝,大量的詩歌驗證了孔子的思想,也透出了莊子的追求。山水畫理論高度成熟,產(chǎn)生了“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樣的了不起的境界,這句話簡直就是山水畫的格言?!蔼毰c天地精神往來”,今天好多畫家往往隨便說說,很難真正做到。

“逸”追求的是一種保留自由精神和獨立人格的堅守,即使是避世,也不是逃跑,而是保留自己人格的完整性,所以歷史上有很多的隱士隱起來,出了很多的好作品。真正的大隱在哪里?在皇帝身邊,魏徵是大隱,不在形式,只要你一心想到純粹,想到家國,想到民族,想到社稷,想到老百姓,想到藝術(shù)本身就夠了。八大山人裝聾作啞,題字“哭之笑之”,也是隱逸的一種。你可以不說話,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絕對不要同流合污,這就是隱。為了保持自己人格的完整,保持靈魂的美好,你說他是積極,還是消極?遁世不是消極,而是一種姿態(tài),如果放在藝術(shù)上,就成就了精美絕倫的作品。直到今天,在天津博物館,人們還在八大山人的《河上花圖卷》那里流連忘返,旁邊的一張畫了十四年的《康熙南巡圖》則很少有人看,或者看一眼就走開了。這樣一來就沒有什么題材優(yōu)劣之分,我們批判“四人幫”的題材決定論到今天還有重大題材,藝術(shù)沒有重大題材和不重大題材之分,戰(zhàn)爭與和平是重大題材,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是重大題材,蒙娜麗莎就不是重大題材;《清明上河圖》是重大題材,《富春山居圖》就不是重大題材;尤其倪云林,一張重大題材創(chuàng)作都沒有,惲南田也沒有,齊白石、黃賓虹均無重大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照樣流芳千古。藝術(shù)是按照藝術(shù)規(guī)律辦事,表達藝術(shù)的純粹性,與題材的大小無關(guān)。

逸品進入畫品遂使中國畫成為一門心學(xué),心學(xué)可以理解為筆墨的源頭活水。畫為心象生來自揚雄,漢代揚雄叫“書為心畫”。心象觀的產(chǎn)生跟西畫不一樣,中國人不重形象重心象,心象觀產(chǎn)生之后,中國畫就跟西方畫真的分道揚鑣了。西畫是造型藝術(shù),中國畫不僅僅是造型藝術(shù),甚至有的時候它就不是造型藝術(shù),但是它的某些規(guī)律跟造型藝術(shù)重疊,某些規(guī)律完全不一樣,比如說它挺抵制這個象的,西方的造型藝術(shù)走到了18世紀(jì)末、19世紀(jì)下半葉,尤其到了印象主義,印象主義之后出現(xiàn)了表現(xiàn)主義,開始抽象的元素出來了,脫開了具象,逃離了具象,開始進入意象的表達,最后進入抽象的表達,有點兒像中國元以后的意思,實際上中國元以后已經(jīng)走這條路了。它是離開了形象,一味地在心象的這條路上發(fā)展的,乃至于有了后來的文人畫。董其昌說了一句很絕對的話:“若論山川之奇怪,畫不及山川。畫哪里有山川那么生動???但若論筆精墨妙,山川不如畫。山川是什么?山川是老夫用來表達心意、暢神的手段而已啊!”這個很厲害,山川都是我抒情達意的載體,這個有點兒像西方現(xiàn)代的表現(xiàn)主義藝術(shù)。所以賓老說:“他日將無中西之分,人類在高處的追求上是一致的,藝術(shù)沒有國界?!毙膶W(xué)成為筆墨的源頭活水之后,歷代對心象觀就有了解釋。王國維說得很好,他說無我之境以心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在宋代的《畫論》里也有?!拔覟橄x耶,蟲為我。物我兩忘。”王國維在這里又做了一個確切的闡述。惲南田有一首詩也總結(jié)得很好,叫“心忘方入妙,意到不求工”。意到便成,不求工謹(jǐn)、工細。“點拂橫斜處,天機在此中?!碧鞕C是什么機?不可言說的機,畫機是人和宇宙自然高度融合、高度統(tǒng)一之后突然的感悟,叫天機。算命的有句話叫天機不可泄漏,非高妙、非頓悟之人才能知道天機到底是怎么回事。

“逸”是精神從技法中的解放。宋代的蘇東坡、米芾對“逸”的發(fā)展做了很大的貢獻。到了“元四家”用作品、用文本說話,逸格成熟,所以徐復(fù)觀的研究認(rèn)為真正的大將很少以氣概豪邁為逸,氣概豪邁僅僅豪邁不是逸。有人說蘇東坡大江東去不是逸、不是豪邁嗎?蘇東坡那是豪放,豪放是放逸的一種。蘇東坡的學(xué)識積累是一般人沒法比的,他是融儒釋道三家學(xué)問在自己身上,而且又有非常深刻的生活感悟,所以蘇東坡的“逸”是一種放逸。據(jù)歷來的敘說,逸多見于從容雅淡之中,倪云林以簡為逸,黃公望、王蒙(王叔明)以密為逸,吳仲圭以重筆為逸,皆是由能、妙、神而上升的逸,是逸的正宗,也進了逸的形態(tài),首先這里邊有很高的造型本領(lǐng)。比如說王叔明的《青卞隱居圖》,這里頭有宋畫的根基,非常扎實,他跟他的外祖父趙孟學(xué)畫。趙孟有兩句名言對中國畫的歷史影響非常大:一個是書畫同源,“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須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边€有一個“畫貴有古意”,這個古意,我看很多人寫文章說恢復(fù)宋人傳統(tǒng)、恢復(fù)五代傳統(tǒng),我想還不是如此,憑趙孟的修為和他的認(rèn)知高度,這個古意是指在上古三代中華民族對那種美、拙,對那種美的認(rèn)識是拙、厚、老、鈍,是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那種古意。甚至再往上升是先秦狀態(tài),先秦以前的遠古狀態(tài)的那種純樸為美,人類生產(chǎn)力低下時,不尚雕飾,不尚浮華。那是大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康有為說:“真、樸、簡的古意便是大美?!蔽艺J(rèn)為趙孟所說的古意應(yīng)作如是解,不能簡單地理解成是北宋五代技法的古意。

談“逸”就必須要談倪云林?!耙荨庇幸欢卧捯惨鹆藷o數(shù)公案,即“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舒胸中逸氣耳?!庇腥苏f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倪云林極為嚴(yán)謹(jǐn),沒法臨摹的。為什么?因為他的作品完全是化機的產(chǎn)物,完全是獨特精神的產(chǎn)物。柳宗元有一首詩用來形容倪云林最好了,叫“千山鳥飛絕”,注意這個絕字;“萬徑人蹤滅”,注意這個滅字;“孤舟蓑笠翁”,注意這個孤字;“獨釣寒江雪”,注意這個獨字,滅、絕、孤、獨就是倪云林的境界,這還了得。倪云林有潔癖,叫童子每天把院子里的幾棵樹洗來洗去,洗死了好幾棵。極端的一個人,畫出了極端的畫。后人稱其為“倪高士”,畫上沒有人,永遠是一個孤亭,永遠是一個孤島,近處是幾棵樹,叫荒寒蕭瑟,不食人間煙火。他追求的是寂寞,寂寞就是佛家所謂的無生感,無生感有一首詩為證,叫“生無亦無滅,生有亦非生,生滅二元離,逝者常真實”。他的真實就是精神的真實,是無,是有無之間的恍惚,是清寂,不食人間煙火,一點塵垢沒有的清寂,所以后人稱其為倪高士。我理解就是藝術(shù)的純粹性,他追求的是一個純粹性的問題。他不追求形式的內(nèi)在張力,意在超越色相世界,建立真實的意義,真實的意義世界,這個真實的意義世界就是精神世界,這就是倪云林。

“逸”是中國筆墨文化的獨特現(xiàn)象,是脫離了神、妙、能以外的精神活動,是以境界為先,獨見畫家自由思想和獨立人格的一個筆墨結(jié)果、筆墨表現(xiàn)。它給以造型為目的的其他的繪畫拉開了距離,成為中國筆墨文化的一個主流、一個景觀,離我們今天的社會很遠了,只能成為我們今天的畫家追求的理想,但是如果你追求藝術(shù)的純粹性,就應(yīng)在“逸”上多下點兒功夫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