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在攸縣的一家駕校報名學車考駕照,要去練車的日子,我需要每天早晨在路邊搭客車過去。這種縣際中巴客車,從縣城發(fā)出來。說是每十五分鐘一趟,但有時候可能要等上半小時。一般四十分鐘能夠到攸縣汽車南站。四十分鐘的車程,說長不長;說短卻也有點難熬,假如已經沒有座位要一路站過去的話。車子上加上副駕駛位置總共有十六個座位可以坐人,而一路上要經過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路邊等車招手即停,永遠在超載,感覺車子隨時都有可能會被擠爆。 那段時間我起得很早,我必須趕上八點鐘去練車場的校車。冬天的早晨,到七點天都還沒有亮透。我站在馬路邊上,在寒風里凍得身子發(fā)抖。而已經有人比我到得更早,村里種菜賣的老人。他們的腳邊放著一擔耢楫,里面是一些白菜蘿卜冬寒菜青蒜之類,有時候還有一個堆滿了鴨蛋或者雞蛋的籃子。坐客車去鎮(zhèn)上只要兩塊錢,逢場的日子要早點到街上占個好位置賣菜。一般這個點的客車上,大多數(shù)乘客都是去鎮(zhèn)上賣菜的老菜農。東西多占地方,有些司機竟然視而不見,像逃也般地把車子開得飛快。老人沒辦法,對著已經消失在拐彎處的車子拜天,罵幾句當解氣,沒辦法只得挑起擔子走路去。等下一趟車來,恐怕早市已經散場了。并不是次次都這樣,大多數(shù)客車司機都還是很憐惜老人的,售票的女人也會幫著把菜給提上車子放穩(wěn)。大聲說:“先坐好??!再買票!”坐上客車的賣菜老人們都很開心,他們彼此熟識,聊天時有很大的聲音和非常認真的表情,我聽他們聊自己的子孫,聊村里的八卦,聊眼下的各式菜價,聊一年的收成,聊過去,聊現(xiàn)在,很多很多。如果看見車窗外因為沒有坐上客車而正在辛苦挑著擔子走路的老伙計,他們會忍不住笑出聲來,頗有些得意地對著玻璃說:“多等一下子就可以坐車了嘛!哈哈!” 有一日早晨,在王下那里上來了一個中年女人,她坐下后就開始氣憤地控訴夜里偷走她養(yǎng)的幾十雞的小偷。“死賊!把我養(yǎng)的雞都捉了去!你講氣不氣人啊!我昨日過生日,想殺個雞吃都舍不得,哪個曉得夜里就來偷了去!養(yǎng)了一年,五六斤一個!吃了我好多的谷!真是氣死人!” 。售票女人打斷她:“先買票咯!” 她邊取出貼身的一個掛在脖子上的小布袋子邊繼續(xù)憤憤地罵:“我曉得是哪個把我的雞偷了去!不是熟人做不出這樣的事!我屋里的狗都沒叫一聲!這不是相當于偷了我一萬多塊錢去嗎?做出這樣的事,賀喜他屙尿屙屎不出,肚子脹死!”車子上有人附和:“肯定是踩了點去了?!钡搅四甑捉洺B犝f這樣的事情。又有人問:“你到底養(yǎng)了好多只雞呢?一萬多塊錢那就有蠻多雞吶?!迸思绷耍骸昂枚嘀浑u啊?總有幾十只!養(yǎng)了快一年,花了我好多心思,不是錢嗎?!氣人??!”有人笑:“這樣算啊,心里容易想不開哦。怪運氣不好嘍?!笔燮迸舜撸骸翱禳c了,拿個錢都要好久!”女人又急了:“又不會少你!我丟了這么多雞我都還沒說什么!”迷迷糊糊要在車上睡個回籠覺的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也是在王下,上來了一個年紀大的女人。買票的時候,她一聽票價要六塊而不是五塊,當時就炸了,“我以前坐車都是買五塊的票!哪里要六塊了呢?!”那個售票的女人平淡地說:“從王下坐過去就是六塊,一直就是六塊。”她不肯買票,大聲嚷著:“莫要欺負我是個老人啊,想多收我一塊錢!”售票女人無奈地笑了。坐在我后面位置上的兩個中年男人起哄:“我們是買五塊哦,看你是個老人想多吃你一塊錢!”其他的人都在笑,大概覺得這是個比較好笑的小事。她看這個情況便更加大聲地說:“嘿!要講道理嘛!多收我這一塊錢,你們也發(fā)不了財!”售票的女人有點惱了:“我何必要多收你一塊錢?!這是客運公司規(guī)定的價格。你買個票還講個幾多!買票咯,要不你就下車走路去吧。我要司機停車好不好?”這一說起了作用,那個女人終于嘟嘟囔囔地從衣兜里掏出了錢買票。 平時下午回來車子都比較空,除了禮拜五。在縣城里寄宿讀書的學生放假回家。一窩蜂地擠上車來,一層又一層。小學生中學生,嘻嘻哈哈??匆娝麄兛傋屛蚁肫鹱约耗钪行男W時的事。也是坐這樣的客車,也許還是同一輛車。差不多過去了二十年,一切仿佛沒有什么不同。他們手上拿著的辣條,看上去誘人極了,我暗暗地在吞口水,真想跟他們討一根來吃??墒俏冶凰麄償D得身子都要懸空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就是在那一個下午,車子經過老橋時,我看見了整個冬天最美麗的一次落日。一個沉默的,散發(fā)出一種極其溫柔的光芒,隨時就要消失在靜靜的洣水河里的,太陽。真希望車子能停下來。我聽到了小學生們整齊的“哇”聲。相信在他們的眼睛里,這一切比我看到的更加動人難忘吧。 我好像練了很長很長時間的車。一轉眼春天來了,我還在繼續(xù)搭這班客車來去。窗外的風景開始日日不同。起初是看見了馬路邊人家前面的高大檫樹開花了,跟小雛鴨一樣的顏色。天氣好得讓人嘆息。山上到處是野山椒。李花開了,柳枝飄蕩。別墅里開著的玉蘭花的香氣飄出來。然后一夜之間,入眼之處都是金黃的油菜花??匆娪裉m花的那個中午,我在客車上昏昏欲睡,是車子上兩個男人的聊天讓我清醒過來。已經過了元宵節(jié),他們帶著行李準備坐火車出去打工。這兩個男人應該是同學,三十幾歲,車上偶遇,分外高興。兩個人可能已經很久未見,不過聽上去都比較清楚對方的狀況。他們交流各自的境況,家庭,孩子;回憶了過去,在學校時的情景;抱怨現(xiàn)實的不滿。家常而又平淡,可是卻似有無限唏噓。我感覺像是在聽故事,津津有味??墒?,兩人忽然同時沉默下來,似乎再也無話可說。我側頭看了二人一眼,在這客車里,也是再平常不過的兩個乘客。直到我下車,我沒有再聽到他們說起任何話。 在客車上,我每次都在聽別人聊天,聽不同的人說話。年老的,年青的,小孩子,還有嬰兒的咿呀學語。有聽起來讓我也覺得莫名開心的,更多的是讓我感覺分外沉重的。我所看到的是一個濃縮在這個小小客車里的真實世界,連同我自己。我熟悉他們就如同我根本不熟悉我自己。有些時候我很厭煩再坐客車。那天在我考完科三,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坐這趟客車的時候,我感到如釋重負,長“呼”了一口氣。查看原文 ? 版權屬于作者 商業(yè)轉載聯(lián)系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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