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禪室隨筆 部分

董其昌在此言中提出了一個如何看畫的問題，或者說是如何來欣賞山水畫。從普通人看畫的角度：山水畫是一幅美麗的自然風景，讀者被吸引的是畫中的景色，那些奇幻、多變，鮮亮的自然物象讓你在視覺感知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為此從景致的豐富、奇幻來講，再技藝高超的繪畫也無法比擬、再現(xiàn)更不可能超越自然，畫家永遠是自然的學徒。所以董氏提到畫不如自然山水。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欣賞，如果真實的自然不再是畫面中的審美主角而換成了筆墨，讀者以筆墨之精妙為賞畫的內(nèi)容與標準，那么有了筆墨之美的山水畫便具備了超越圖解自然的獨立審美價值，因此自然山水就比不上山水畫了。

董其昌以強調(diào)“筆墨”作為山水畫的審美主體，在他的時代超越了浙派、吳門畫派及其后繼者的現(xiàn)實主義的世俗和裝飾趣味，力追黃公望、趙孟頫、米元章、董源甚至更早的王維，從中獲得筆墨圖像的豐富資源，經(jīng)過參悟整合從而創(chuàng)建了表現(xiàn)心性與造化的南宗筆墨和譜系。在他的山水畫中，自然的真實景觀逐漸隱退其后，處處借山石、樹木、云水呈現(xiàn)虛實相生、濃淡相間的不同形態(tài)的筆墨語言并以此來取勢造勢，記錄與營造有秩序的、有通感的、不斷運動著的自足的心靈空間。這個空間相對自然空間隱晦了許多，但這是畫家內(nèi)在的需求，不做作、遠離功利，以寄樂的方式來觀照自然和陶冶胸次。董其昌的山水畫完成了繼趙孟頫與元四家之后，再一次將筆墨擺脫對自然的模仿并獲得全面的獨立與自由;也再一次呼應了蘇東坡：“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的妙語。

董其昌的“筆精墨妙”對后世的文人畫影響甚大。清初的四王(王時敏、王鑒、王原祁、王翬)在其影響下也融歷代畫史名跡中的各家筆墨于一爐，在日趨精美的程式規(guī)范中顯現(xiàn)雅正與豐富。同時四僧(石濤、八大、漸江、髡殘)的出現(xiàn)又各自強化了筆墨的個性化表達，將筆墨的表現(xiàn)力不斷放大并推向極致。清季一代筆墨幾乎統(tǒng)領(lǐng)了中國畫的一切審美進而成為了國畫的代名詞。然物極必反，筆墨的過度強化與擴張阻礙了其自身的多方發(fā)展，加之清末民初的內(nèi)憂外患，國力不濟，藝術(shù)上也顯現(xiàn)出瑣碎、萎靡的衰敗之氣。時代的有識之士將此無益于救國救民的筆墨歸咎于諸如董其昌、四王等畫家的程程因襲，此實非董其昌筆墨的初衷。

董其昌《夏木垂陰圖》

《夏木垂陰圖》為董其昌罕見的大軸，高321.4厘米寬102.4厘米，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據(jù)畫中題跋知董其昌觀吳廷所藏董源《夏木垂陰》悟黃公望筆意而繪此圖。董其昌有南北宗之說，從大多作品來看，一般南宗的筆墨偏于文雅而顯柔性，故擅手卷冊頁鮮見宏篇巨幅，董氏此畫自然歸屬南宗一脈卻仍顯器宇軒昂、元氣淋漓。細賞畫中的線條絕非挺拔勇猛而是穩(wěn)健連綿、柔中見剛，特別是近景勾勒樹干及山石的輪廓線條：中鋒用筆連綿不絕，可見畫時放筆直取，一氣貫之。其連綿灑脫之狀態(tài)實實與黃子久筆意暗合。此種線條可謂南宗筆墨之典范了。其次關(guān)注一下樹木的點葉：圖中運用了大量的米點畫出濃密茂盛的葉子。畫幅前景處一棵用飽含水分的墨筆點出濃密樹冠的大樹矗立于畫面的中心，并撐起整幅巨軸。中景巨巖下的一片橫排樹叢同樣以米點法積加組合而成，不同色階的淡墨變化既豐富又通透，彌散出一種氤氳的氣場，其間偶爾穿插少許濃墨以顯精神。接連畫幅右上部的樹叢自然排列，蜿蜒而上直達遠景的山巔。董其昌仍以米點取勢，濃淡相間、若隱若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空間推移的自然美感。董源和米氏父子均是董其昌南宗譜中的重要畫家，對米點的再創(chuàng)造和對線皴的變化運用成為了董其昌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筆墨語言并反復出現(xiàn)在他的畫作中。最后試析一下位于畫面中部的那塊巨巖：此巖由數(shù)塊不同方向的山石體面組合而成，山體各部分依勢附形并合力凝聚一體嵌于畫面中央并攏住了全畫的氣場，也成為了此畫核心的力量之源。董其昌借助抽象的筆墨將自然樹石概括出不同的幾何形并依勢造景將自然與心中之境合為一體表現(xiàn)在畫面上，這樣的繪畫方式在其早年為好友陳繼儒繪《婉巒草堂圖》中已顯端倪了。

殊途同歸，董其昌的這種類似超現(xiàn)實的繪畫方式與法國現(xiàn)代繪畫之父——塞尚的繪畫觀念有某種相似。塞尚永遠不關(guān)注自然的細節(jié)，而是將自然的物象化為不同的幾何體，他考慮的永遠是畫面的均衡與秩序，這兩者繪畫的內(nèi)在巧合為我們能跨越中西藝術(shù)打開了更大的想象空間。董其昌師古人，求其法度而能通變;師山川，尋自然的生機與造化的無限;他更是師天地，通過繪畫來表現(xiàn)自然的本性、生命的真實。他的山水畫拒絕了再現(xiàn)視幻的自然與世俗的景觀，以“永遠的前衛(wèi)精神”無止境地追尋自我的宇宙和生命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