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南坡

我在晉南小城永濟工作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差不多天天和楊自新兄“泡”在一起。我的很多朋友，都是他介紹的。這在我是本職工作的一部分，而在他則除了某種責任和友誼之外，幾乎完全是出于興趣和愛好。他的熱心和厚道，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為能夠結(jié)識這樣的朋友而感到高興。

永濟自古出畫家，今天依然人才輩出，楊自新即是其中一位。我離開永濟之后，幾年里楊自新兄一直捷報頻傳，畫作相繼在中國美協(xié)舉辦的全國性專業(yè)大展中入選并獲獎。山西省每年能夠成為中國美協(xié)會員的屈指可數(shù)，而他正是其中之一。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對個人來說也是值得慶賀的一個大事。

毋庸諱言，現(xiàn)在很多中國人最不理解的藝術就是“中國畫”。很多人以為中國畫就是信筆草草，刷刷點點，隨便學幾天也能像模像樣，似乎缺乏“技術”含量?，F(xiàn)實中，平庸的畫家畫作也的確汗牛充棟，魚龍混雜，碰到一個還不算太俗的畫家并不容易。但是，實際上中國畫是有極高的藝術追求和審美標準的，了解越多，便仰之彌高。這點從自新兄的畫里就能看出。

神潭云海

我觀自新兄畫，是有一種“神”在里面的。永濟人形容一個人木納，常說“沒神”。畫畫也是一樣，中國畫的要求，不僅要描繪出對象的外形，更要“傳神”地表現(xiàn)出它內(nèi)在的“精神”，這就是有“神”。

在大自然中，風景是美的，可是把原始的風景拍成照片未必就是美，只有通過精心的取景和用一定的技巧表現(xiàn)出來的風景照才是美。同樣，把自然風景用毛筆和墨水照描照畫在宣紙上也不一定是美。有的時候，畫得越像，品格反而越發(fā)低俗，從骨子里散發(fā)著“東施效顰”的俗氣和匠氣。水墨不是不能畫風景，但風景從來都不是傳統(tǒng)中國畫所要表現(xiàn)的。中國筆墨所要表現(xiàn)的，是人格化了的自然，是風景表象之下畫家的思想和情感，也就是“神韻”。

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畫，其目的不在于為山水留素描，而在于通過表現(xiàn)山水神韻，寄托感情，表達人格追求，繼而凈化人們自俗世勞作中疲憊而備受污染的心靈，激發(fā)對于生活乃至人生超出物質(zhì)之外的深沉悠遠的想象。所謂神游物外，怡情養(yǎng)性。這本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本意，更是傳統(tǒng)中國畫最核心的價值。

在中國畫里，人物固然要有神韻，山水、花鳥也要有神韻。自新兄的特長是畫家鄉(xiāng)的中條山，可以說他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特別能傳遞中條山神韻的畫法。在他的畫中，有對中條山自然的禮敬，有對山居的熱愛，對田園的歌頌和對勞動和生活的贊美。通過他筆下所創(chuàng)造的“美感”，富有“神韻”地把人帶入到一種藝術性的享受中，觸發(fā)人們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從而把一種美好的情感和思想帶入觀者的內(nèi)心。

中國畫講究“寫意”。在我看來，楊自新的作品也是有“意”的。這個“意”，既是意思也是意義，有情趣也有哲思。中國畫寫意的“寫”，就是通過畫者的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把山水和自然物象的“意思”和“意義”發(fā)掘表達出來。這不但需要來自刻苦訓練的造型和運筆用墨的能力，更需要一雙敏感的善于發(fā)現(xiàn)和眼睛，更需要對社會、人性乃至傳統(tǒng)文化廣博而深刻的領悟，需要畫者用筆的曲直、剛?cè)?、粗細、疾徐、輕重、厚薄，營造出筆墨山水那惹人沉迷的意境，傳遞了能夠讓人凝視和沉思的深沉情感。

對中國畫而言，審美這件事是有深度和層次的。有些東西只是看起來漂亮而已，那只能算是低等的美。這種美容易察覺到，但蘊含于意境之中那種看似平淡含蓄實則雋永深厚的美，往往需要更多的訓練和歷練才能發(fā)現(xiàn)。中國畫歷經(jīng)千百年錘煉演變，已經(jīng)承載了中華民族獨特的審美情趣和精神情操，那就是沉靜仁厚、質(zhì)樸天真、有磊落君子之風的人格追求。圍繞這一追求所營造的意境，則是中國山水畫最基本的審美內(nèi)核。

從這個意義上說，畫家與其說是畫畫，不如說是在進行“造境”。從自新兄的畫里也能看出，這種創(chuàng)作不是生拼硬湊的造作，而是畫家綜合修養(yǎng)和人生經(jīng)歷的自然流露。雖然風景乃至風景畫之中也可能蘊含了某種可以被人感受的意境，但像中國畫這樣以意境的創(chuàng)造和格調(diào)的提升作為創(chuàng)作主要目的的藝術形式，在世界藝壇不但自成體系，而且足以孤標傲世，映照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深厚的精神追求和哲理內(nèi)涵。

藝術不是美術，不是裝飾，不是歌頌，不是為了任何世俗的目的，而是引導人們的精神活動，喚醒人們在世俗勞作中漸漸遺忘的某種追求和憧憬，激發(fā)人們漸漸忽略的某種思想、某種情緒和思考，抓住人們的心弦，讓人感受到一種精神的寧靜和愉悅。從這個角度說，楊自新的畫，畫出了他對故鄉(xiāng)中條山自然物象的獨特理解，表達了這座山的美和那些人美好的感情，引發(fā)了觀者內(nèi)心的共鳴，使觀者受到身心的熏染，一洗塵世的勞碌，從而為觀者在藝術層面創(chuàng)造了美的享受。

在我看來，楊自新兄的畫是也有“情”的。在他的筆下，山是有性格和性情的山，水是有感情和思想的水。有人認為畫家筆下的山一定要雄渾險峻，“搜盡奇峰做畫稿”，但其實賦予山水以藝術生命的并不是造型的奇崛，而是筆墨的情感和溫度。就像中條山這座樸樸實實的山一樣，楊自新筆下的山水大都很接“地氣”，并不刻意追求雄渾或者深邃，而是用含蓄而間接的筆墨，揮灑出一種平平淡淡而歷久彌香的美。他的作品，看似樸實簡易，但在不動聲色中表現(xiàn)的卻是生活中最容易被忽略也最容易打動人的那種詩情畫意之美，這是非常不易的。

楊自新的畫也是有“味”的。對于中國畫來說，一幅好的作品首先不是好看的而且更是“有味道”，這就如同一首好歌首先是有味道而不僅僅是好聽的一樣。有的歌者一開口就能吸引人，甚至僅憑聲音就能到打動人，是因為他們用自身的素養(yǎng)、閱歷乃至天分，把同樣的歌唱出了不一樣的味道，或空靈，或滄桑，或深厚，或含蓄，但讓人一聽就舒服，仿佛被攝了魂魄，沉迷其中，浮想聯(lián)翩。畫畫也是一樣，筆墨要“性感”，讓人舒服，能吸引人、打動人、感染人。

與西畫的畫具不同，中國畫使用的毛筆是有筆尖和彈性的，隨便一根線一點墨，都可以“筆帶云煙”，在表達上都具有無限的可能性。所以，筆墨可以“是一個人綜合休養(yǎng)的全部體現(xiàn)”，這也賦予了中國畫別樣的“味道”。一般人看畫，多看造型、輪廓、結(jié)構(gòu)、內(nèi)容、寓意等，是在看“一幅畫”，而內(nèi)行卻懂得欣賞其筆墨，感受其氣息。這就如同看戲，內(nèi)行看的其實不是“戲”，而是如何“演戲”，欣賞的重點不是故事和戲劇性，而是演員的聲音、唱腔、身段、表情和其所整體傳遞的“味道”。

能夠把古人的歌和別人的歌唱準，這僅僅是“好聽”的層次；能夠把古人和別人的歌唱得好聽而且有自己的情感和味道，那就達到了“藝術”的層次；如果還能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并且能被世代傳唱的歌曲，那就達到了“經(jīng)典”的層次。繪畫也是如此。祝福自新兄未來能夠擁有更加高遠的藝術天地。

楊自新

簡歷

楊自新，芮城風陵渡人，山西省人民政府文史館研究員。中國美協(xié)會員、永濟市美協(xié)常務副主席、山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客座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畫院訪問學者、西安交通大學人居學院建筑學系客座教授、永濟市政協(xié)委員。曾先后在山西、廣東、香港等地和日本、新加坡、加拿大等國家舉辦個人畫展或聯(lián)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