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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在電視上看過演員鄧婕的訪談，主持人問她“這輩子有沒有遺憾的事”，她想了半天說，“大概是沒有選擇做一個母親吧”，那一剎那有點心酸。 好友A一直在丁克和當(dāng)媽之間徘徊，已經(jīng)過了35歲的她問我，難道女人就一定要生孩子嗎？我有些語塞，誰說有孩子的人生就一定更完整呢？也許沒有孩子的牽絆才能活出更真實的自我呢?？墒?，可是我真的沒有聽過哪一個女人在做了母親后說“我好后悔選擇當(dāng)媽”。就像龍應(yīng)臺所說，“有些經(jīng)驗，是不可言傳的”。 若冰到歐洲來看老朋友，華安媽媽期待了好久。晚餐桌上，她對華爸爸描述這個明天就要來訪的大學(xué)同學(xué)：
“她很漂亮，人永遠(yuǎn)冷冰冰的。大學(xué)時候，我很羨慕她那副孤高不群的樣子，聽著笑話不笑，見到人不嘻嘻哈哈，大家都覺得她很有深度，我學(xué)都學(xué)不來?！?/span>
媽媽繼續(xù)回憶：“若冰的衣服永遠(yuǎn)是最講究的，做了單身貴族之后，更是非名家設(shè)計不穿。她討厭狗，和天下所有的小動物。有一次我在學(xué)校草坪上看見三四只胖嘟嘟、毛茸茸的乳狗跟著母狗在曬太陽，歡喜萬分地蹲下去撫摸小狗，若冰剛好經(jīng)過，說：好惡心的小狗，軟綿綿的，真恐怖！她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怕我碰過乳狗的手會碰到她?！?/span>
“媽媽，來，”已經(jīng)吃過晚飯的華安來扯媽媽的袖子，“來講故事！”
“不行！跟你講過很多次，爸媽吃飯的時候不能陪你玩，等五分鐘?！眿寢尶跉庥悬c兇，懊惱兒子打斷了自己的敘述。
華安“哇”一聲大哭起來。這個小孩子聲音特別洪亮，爸爸用手指塞起耳朵，繼續(xù)吃飯。媽媽忍受著刺耳的難受，與小紅衛(wèi)兵格斗：“華安，你不可以用哭作武器。你再哭媽媽就讓你到角落里罰站。”
仰天大哭的小臉上只見一張圓圓的大嘴，一滴眼淚滑下嘴角。爸爸放下餐具、推開椅子，彎下身抱起兒子，哭聲一半就煞住，華安改用德語指定爸爸為他講七只烏鴉的故事。
媽媽長長嘆一口氣說：“你這樣叫我怎么教育他？”
父子都沒聽到媽媽的話；兩個人一起在看七只烏鴉的書，坐在父親懷里的華安，頰上還小心地懸著一顆眼淚。 媽媽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愿意讓若冰說她是黃臉婆。最后一次照鏡子，媽媽看見額上的幾根白發(fā)，也看見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皺紋，她突然恍惚起來，恍惚記得許多年前，另一個母親對鏡梳妝后，嘆了口氣，對倚在身邊十歲的女兒說：“女兒呀，媽媽老嘍，你看，三十六歲就這么多皺紋！”
那個嬌稚的女兒，此刻望著鏡里三十六歲的自己，覺得宇宙的秩序正踩著鋼鐵的步伐節(jié)節(jié)逼進，從開幕逼向落幕，節(jié)奏嚴(yán)明緊湊，誰也慢不下來。
媽媽輕輕嘆了口氣，門鈴大聲地響起來。
若冰是個獨立的女子，到任何國家都不喜歡讓人到機場接送，“婆婆媽媽的，麻煩！還要道別、還要握手、寒喧，討厭！”她說。
門打開，兩個人對視片刻，若冰脫口說：“你怎么變這個樣子，黃臉婆？！”媽媽張開手臂，親愛地?fù)肀б幌吕吓笥?，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span>
訪客踏進客廳，問著：“兒子呢？”
“你不是討厭小動物嗎？”媽媽說，“送到幼兒園去了?！?/span>
華安回來的時候，若冰正在談她的年度計劃。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時間用來走遍西歐的美術(shù)館及名勝，兩個月的時間游中國大陸，最好能由莫斯科坐火車經(jīng)過西伯利亞到北京。剩下的四個月專心寫幾篇比較文學(xué)的論文。
“媽媽，”華安保持距離、略帶戒心地觀望陌生人，“她是誰？”
“這是臺北來的冷阿姨，這是華安。來，握握手?！?/span>
華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著冷阿姨，握手的時候客人有點局促，沒有抱抱華安的沖動，也不愿意假作慈愛狀去親近孩子。華安已經(jīng)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飾。“什么名字，媽媽？”
“項鏈，那個東西叫項鏈，寶寶?！?/span>
“很漂亮！”華安表示欣賞若冰的品味，但也感覺出這個阿姨和一般喜歡摟他、親他的阿姨不太一樣。他很快就自顧自去造船了。
“你的生活怎么過的？”客人松了口氣，整整揉亂了的絲質(zhì)長褲，優(yōu)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媽媽邊為兒子倒牛奶，邊說，“早上七點多跟著兒子起身，侍候他早點，為他凈身、換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臉?biāo)⒀?。然后整理自己。九點以前送他到幼兒園。十點鐘大概可以開始工作……”
“寫文章？”
“不，先開始閱讀，一大堆報紙、雜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時候，從十一點就在書桌上坐到下午四點，中飯都沒有空吃。四點鐘，匆匆趕到幼兒園去接寶寶。四點以后，時間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園里玩一小時，回來做個晚飯，服侍他吃飯、洗澡、講故事，到晚上九點他上床的時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癱瘓狀態(tài)?！?/span>
若冰同情地望著媽媽，說：“我記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計劃的……”
“當(dāng)然，”媽媽的話被華安打斷了，他要她幫忙把救生艇裝到船上——“我每天還在想著那許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學(xué)批評理論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達(dá)的解構(gòu)主義，理論我知道，但實際上怎么樣用它來解剖作品、它的優(yōu)點跟局限在哪里，我一點也不清楚。
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下東歐的當(dāng)代文學(xué)，譬如匈牙利與捷克，還有專制貧窮的羅馬尼亞。嗨，你知道嗎？Ionesco的劇本又能在羅馬尼亞演出了，他雖然以法文寫作，其實是個道地的羅馬尼亞人呢——哎呀，我的天——”
華安坐在錄音機前，正在專心一志地把錄音磁帶從匣中抽拉出來，已經(jīng)拉出來的磁帶亂糟糟纏成一團。
若冰看著媽媽去搶救那些錄音帶，坐立不安地說：“他不會靜靜地坐下來看書嗎？”
媽媽拿了支鉛筆插進錄音卡，邊卷邊說：“若冰，你看過小猴子靜靜地坐著看書嗎？”
“華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媽媽放了錄影帶，知道白雪公主會帶來大約半小時的安靜。
“我還想大量地讀當(dāng)代大陸作家的小說，從北到南，一本一本讀，然后寫批評，一本一本批評。
“我還想旅行。和你一樣，到大陸去。我想到西藏待兩個月、陜北待一個月、東北待一個月、上海北京各待一個月。還想到內(nèi)蒙古。還想到法國南部的小鄉(xiāng)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條河一條河地看。
“還想寫一流的采訪報導(dǎo)，以國家為題目，一國一國地寫。用最活潑的方式深入寫最枯燥的題目，把活生生的人帶到讀者眼前。
“還想制作電視節(jié)目——”
“什么意思？”若冰淡淡地問：“你不是最瞧不起電視嗎？”
“你聽嘛！”媽媽瞄一眼電視，七個小矮人正圍著熟睡的公主指指點點，她繼續(xù)說：“我想作一個歐洲系列，每一個國家作一小時的錄影。譬如介紹瑞士的一集，題目可以叫“誰是瑞士人？”把瑞士這個小國的混合語言、種族、文化的奇特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來。這不是風(fēng)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地、挖掘問題的、透視文化社會的紀(jì)錄片。當(dāng)然，每一個片子背后都有作者的個性與角度在內(nèi)，就像一本書一樣。作完了瑞士作德國——西德與東德；然后每一卷錄影帶就像書一樣地出版、發(fā)行……”
媽媽講得眼睛發(fā)亮，無限憧憬的樣子，客人冷冷地說：“這樣的東西會有‘讀者’嗎？”
“怎么沒有？若冰，”媽媽興奮得比手劃腳起來，“臺灣不能只靠錢，還要有內(nèi)涵——”
“媽媽，”華安扯著媽媽的裙子：“有粑粑了。”
“哦——”媽媽蹲下來，嗅嗅寶寶，嗯，氣味很重，她說：“寶寶，你能不能在有粑粑之前告訴媽媽，不要等到有粑粑之后才說？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個月的時候，就可以不用尿布，自己上廁所了。你再過幾天就滿廿七個月了，你幫幫忙好不好？”
華安不置可否地讓媽媽牽到浴室里去了。
回到客廳，媽媽關(guān)掉電視，拿出彩筆與畫紙，鋪在地上，讓安安玩顏色，畫畫。
“還有，”媽媽意猶未盡：“我還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書。我可以找楚戈——楚戈那個老兒童你認(rèn)識嗎？挑選臺灣十個家庭，各有代表性的家庭，譬如一個茄定的漁家、一個屏東的農(nóng)家、一個三義的客家、一個基隆的礦工家、一個蘭嶼的原住民家、一個臺東的牧家等等，當(dāng)然一定得是有幼兒的家庭。我們?nèi)グ菰L、觀察他們的家居生活，以小孩為核心，然后楚戈畫、我寫，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兒童書，讓臺灣的孩子們知道臺灣人的生活方式和臺灣的環(huán)境——你說怎么樣？”
“餓了，媽，餓了！”華安不知什么時候又來到身邊，扯著媽媽的衣袖，“媽媽，餓死了！”小人用力掐著自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餓得嚴(yán)重。
若冰突然站起來，彎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蠟筆。媽媽才發(fā)現(xiàn)：啊，什么時候客廳又變得一塌糊涂了？這個角落里是橫七豎八的相片本子，那個角落里一堆垮了的積木；書從書架上散跌在地，椅墊從椅子上拖下來，疊成房子。
媽媽給了華安一個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后，抬腿跨過玩具、跨過書本、跨過椅墊，跌坐在沙發(fā)上，感覺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觀色，用很溫情的聲音說：
“這種種理想、計劃，做了媽媽以后都不能實現(xiàn)了，對不對？”
媽媽軟軟地躺在沙發(fā)上，很沒力氣地：“對！”
“你后悔嗎？”若冰問的時候，臉上有一種透視人生的復(fù)雜表情，她是個研究人生的人。
華安悄悄地爬上沙發(fā)，整個身體趴在母親身體上，頭靠著母親的胸，舒服、滿足、安靜地感覺母親的心跳與溫軟。
媽媽環(huán)手摟抱著華安，下巴輕輕摩著他的頭發(fā)，好一會兒不說話。
然后她說：
“還好！”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有些經(jīng)驗，是不可言傳的?！?/span> （作者：龍應(yīng)臺 選自《孩子你慢慢來》，原文有部分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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