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花雪月與劍氣凌厲的交響

                                         ——戴望舒的《雨巷》及其它

戴望舒的《雨巷》是現(xiàn)代詩壇浪漫與詩意的絕響。

撐著油紙傘的他走過江南的雨季，走過濕漉漉的江南小巷，迷濛、渺遠、空靈成詩與畫。

他來自深深的古典。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fēng)里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璟  《浣溪沙》）

戴望舒從傳統(tǒng)詩詞中獲得了詩心，獲得了靈感，“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綿綿的無盡的如花針如牛毛如細絲的江南的梅子黃時雨，淡紫色的五月的丁香，開放著憂傷的美麗。等待成空愛已凋零。人世間似乎沒有比“空”之于“愛戀”更傷感的了。

于是曹公為寶黛量身定制的詞牌叫“枉凝眉”。相遇成空，等待成空，守候成空，愛情成空，生命成空。

就這樣戴望舒撐一把古雅的油紙傘，穿一襲濡染了千年詩書風(fēng)韻的青布長衫獨自彷徨在那悠長而又寂寥的雨巷。

前世今生的等待，望穿秋水的等待，只為那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美麗相遇。

鄭愁予也自江南走過，這個水手詩人是打馬走過，他夢中的女子有著蓮花的容顏：“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開過。”

“蓮”，很中國，純潔美好含蓄憂傷?！凹t衣褪盡蓮心苦”，余光中也偏愛蓮一樣的女子：“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如果說《紅樓夢》中每個女孩子都是花之魂，黛玉便是那蓮。

戴望舒對丁香情有獨鐘。

很多時候，對于美，對于美麗的女子，我們只能是要虛寫的：

漢武帝絕美的妃子李夫人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楊貴妃的美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戴望舒筆下的丁香姑娘是夢是憂是幻是愁。

戴望舒是寫愁高手，他的那首《煩憂》狀寫了“煩憂”的剪不斷理還亂：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整首詩用了一個回環(huán)的結(jié)構(gòu)，于是那份煩憂纏繞成了迷宮般深深的庭院，幽幽的悲懷。

《雨巷》的“丁香姑娘”除卻通篇的“丁香”的意象的比喻和象征外，詩人幾乎不再用意象。他以沖天的才氣，飽蘸著心靈的情愫為丁香姑娘畫像，劍走偏鋒，不用素描，用寫意，不求形似，只求神往。大量的抽象的詞語的運用神奇而又大膽。

“愁怨、顏色、芬芳、憂愁、哀怨、彷徨、彳亍、冷漠、惆悵、太息、夢、凄婉、迷茫、飄。”

“實則虛之”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準則，而虛是最有難度的?！爱嬋水嫽㈦y畫骨”，用抽象的形容詞寫詩這是“西方式”的，嚴格地說不屬于中國古典詩歌的審美范式。

戴望舒是現(xiàn)代的，留學(xué)法國深受歐風(fēng)美雨的洗禮，也深受西方文學(xué)思潮“象征派”的影響。

因此《雨巷》既是對古典詩詞的繼承和發(fā)揚，又是一場華麗的轉(zhuǎn)變。動靜結(jié)合由遠及近直到遠去消散，如畫卷朦朧，層層象征，層層暗示，迷離朦朧成一種感覺一種深情一種深沉的愛戀，也形成了主題的多元多義。

詩的首尾兩節(jié)重章疊唱，使得整首詩形成了一個圓形的結(jié)構(gòu)。情景隱約，意境深邃，這是非常中國范兒的圓潤圓融。

詩的開篇是“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結(jié)尾是“我希望飄過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币辉~之差，意味豐厚。

“逢”是遇見，“飄”是曾經(jīng)，是過往。相逢何必曾相識，只要曾經(jīng)擁有，又何必天長地久。深情中有一份通達，有一種灑然也有一絲的無奈。

戴望舒撐著油紙傘走過江南走過小巷走過霏霏細雨，整首詩迷漫的是水墨畫般的美麗憂傷淡遠悠長。至色是無色，水墨的風(fēng)情，江南的小巷，小橋流水杏花春雨，那是精致的東方之美，蘊藉宛轉(zhuǎn)的中國之夢。

在中國的傳統(tǒng)的風(fēng)花雪月中總有那么一種元素叫做憂傷。對憂傷的美的膜拜幾乎貫穿了古老中國的整部文學(xué)史藝術(shù)史。從西子到林黛玉，在整部文學(xué)史中從對詩的偏愛到宋詞的婉約派獨領(lǐng)風(fēng)騷，憂傷的美出神而入化。

《詩經(jīng)  蒹葭》中的伊人已遁去所有的外在之形，只剩下凄迷的在水一方和求之不得而又欲罷不能的糾纏。

《楚辭》的《湘夫人》的一句“渺渺兮愁予”，就擊敗了所有的對手成為人神共同仰慕的美人。

不僅中國的詩歌如此，即使是蒲松齡筆下的那么多的花妖狐怪也沒有一個留下“工筆”的面貌。

“丁香姑娘”美麗著，憂傷著，褪出所有的形，似一縷精神而存在著。

雨巷是她的道場。

她有著丁香的精神之美，有著撐著油紙傘彷徨之美，她有著空靈的夢幻之夢，她有著遠去的消散的飄渺之美。

她的特寫是那雙眼睛，最動人的還是那夢一般太息的眼光。

丁香是她的容顏，丁香是她的芬芳，丁香是她的憂愁，她是江南雨巷永遠的靈魂，她牽引的是整個中國文化審美的目光。

教科書上有詩人戴望舒的一張照片，白色西裝，金絲邊的眼鏡，濃密的黑發(fā)，多情而又堅定的目光，修長的雙眉，挺直的鼻梁，有似水的柔情交織著堅定與從容。

戴望舒不僅是雨巷詩人，在抗戰(zhàn)期間在民族的生死存亡時刻，出任香港《大公報》的記者。他沸血的文字有著劍氣的凌厲。被捕入獄，信念不改。我更喜歡他這樣的詩句：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變成灰燼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xiāng)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幛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

這是詩人最熾烈的情詩，這是最深沉的祖國之愛，濃入濃出，滾燙直到燃燒。

《雨巷》是黑白默片。

《我用我殘損的手掌》是油畫。

《雨巷》是唯美的眷戀。

《我用我殘損的手掌》是慘烈的赤膽忠心。

《雨巷》是詩人的獨語。

《我用我殘損的手掌》是詩人帶血的吶喊。

詩人戴望舒，他的生命是風(fēng)花雪月和劍氣凌厲的交響。

也許只有心中有凌厲劍氣的人，才真正懂得浪漫和詩意，才會將那份風(fēng)花雪月狀寫得柔腸百轉(zhuǎn)鏤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