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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表弟，82年生人。他小時候長得真是太漂亮了，我沒法不偏愛他。這孩子性子也很有意思，不像一般頑劣懵懂的討厭小孩，是可以和他說說話的那種。他小學(xué)二、三年級的時候吧，有一天我跟他說到星空，我告訴他由于宇宙那遼闊的距離，我們所看到的星空其實都是好多年前的景象了。他聽了以后有兩秒鐘沒吭聲，然后說：“那又怎么樣呢？我還是要吃飯睡覺，明天還是要考試的呀?！?br/> 我仿佛劈面挨了一記龜派氣功的沖擊波，一時沒緩過氣來，只囁囁嚅嚅道：“我——我——我說什么了？” 我表弟是有慧根的孩子。他在兩秒鐘里就吸取了我話里所有的含義——有相當(dāng)?shù)囊徊糠治易约憾疾恢?，因為我和他是兩類人，我沒他聰明。宇宙的遼闊，由此在心中產(chǎn)生天地之悠悠，我生之渺小，無依無憑，這一步我表弟和我一樣，輕易就體會到了。接下來的一步是關(guān)鍵，我會傻傻地盯住這個感受，就像上了套，什么想法都沒有地繼續(xù)往下。我根本不會意識到往下是危險的，存在的荒謬，由此產(chǎn)生的憤怒，多米諾骨牌會接連倒下；我表弟則馬上意識到其中的危險，會立即防御——有東西嚴(yán)重威脅了存在，自保的方式是立刻屏蔽，不能讓任何東西來影響自我的生存。我表弟總能比我多反應(yīng)一步，弄得我反應(yīng)不過來，輸在起跑線上。在日后的歲月里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我表弟，我得說他們是合乎這個宇宙的法則的。我缺乏自保機(jī)制。用通俗的話說，人活著不能較真，得糊涂點，糊涂點于國于家于個人都好。人類一思考，上帝都發(fā)笑，你以為你聰明哪？何必呢。問題是，傻人是天生傻，要能及時反應(yīng)，還能混成傻人嗎？ 誰也不會主動當(dāng)傻子，人人都覺得自己堅定有力，然而堅定有力的心是狹隘懦弱的，它根源于恐懼。不需要超高的智慧，只要誠實一點，人就會發(fā)現(xiàn)恐懼是一切的根源，所有人生活動、社會活動、情感活動，無不受恐懼的驅(qū)使。怕窮，怕被人看不起，怕沒有人愛，怕死，怕一事無成，怕無聲無息地生無聲無息地死，怕沒人需要自己，所有這一切形式的怕都由一樣?xùn)|西投射出來：我是否不存在？ 據(jù)說宇宙存在了130多億年，這恐懼也演化了同樣多的時間了吧？它已經(jīng)成精了，千變?nèi)f化，英雄可能實際上是嚇壞了的孩子，最有成就的人可能是最恐懼的人，內(nèi)心寧靜安詳?shù)目赡苁瞧帘喂Ψ蜃龅米詈玫?，最正常的可能是最荒謬的…?br/> 我的周圍充滿了嚇壞了的人。我親眼見過那么多活在穩(wěn)固安定的牢籠中的人，哪怕內(nèi)心明明感覺到至深的不安，一步也不肯跨出來。我曾經(jīng)覺得很困惑，為什么人會這樣呢？后來看到一句話，不記得哪本書上哪個“智者”（傻子）說的了：雖然這樣的生活很不如意，但總好過什么生活都沒有吧？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這樣時好時壞湊湊合合的過。 對此應(yīng)該怎么辦呢？什么辦法都沒有。想要有辦法本身就是最大的虛妄。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愷撒。我們在其中一點辦法也沒有。唯一想說的是，為什么不放棄辦法，為什么不接受？你想的辦法已經(jīng)夠多了：多掙錢；打扮自己，讓人注目；做好人；關(guān)心國際民生；生個孩子吧要不；投身于家庭；把孩子培養(yǎng)好，成龍成鳳；投身于社會；干一份事業(yè)；做溫柔如水的女人這樣就有人愛了；做總統(tǒng)總行了吧；要不做慈善；旅游；多讀書，讀書總能解惑的，還能顯示見解比別人高明；煩死了我只管我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行了吧；小資；生活的藝術(shù)；對了生命是荒誕的無意義的但把我的生命變成藝術(shù)，這樣總行了吧！要不就自暴自棄，我自虐！我自殺行了吧??！——叔本華說，自殺是生命意志最極致的表現(xiàn)，既然生命意志是荒謬的，自殺是最荒謬的形式（自虐當(dāng)然就不是酷了，是自殺的懦弱版表現(xiàn)形式）。見鬼，死都逃不了。好，我修行！我開悟！我成佛了我！我不玩你們的游戲啦，現(xiàn)在我得大自在了我，我清清醒醒看你們做夢呢，這滋味可美了，只可惜沒腳下生祥云頭上冒金光讓你們都看看我大不同啦，奇怪我都不做人了怎么還是人的樣子…… 看在上帝的份上，能不能有一分鐘、一秒鐘的時間放棄所有的辦法，你就回過頭來好好看一看恐懼好不好！只看一看，什么都不要去做，不要去解決它。別管這恐懼以什么形式出現(xiàn)，就面對一次吧。 你說，我面對了，然后呢？沒有然后。沒有可以依憑的真理，那種一旦找到了就可以永遠(yuǎn)生活在喜樂、自在、自足、福佑中的真理。沒有我們以為的覺悟，唯一的覺悟是不自欺的存在。生命不是靠真理活的，是一天一天，一分一秒，時時刻刻，活啊活地活過來的。 2012年1月2日，我父親去世。我眼看著這位在我生命中含義復(fù)雜甚至莫名其妙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氣。所有的感受都和我曾經(jīng)想象的不一樣。死亡的確是清明且慈悲的。然而在那幾天里，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總在心里唱誦，“當(dāng)你將死而不死于惡死之時，你將看到我的面貌?！边@句話是大學(xué)時讀的《約翰·克里斯朵夫》中的，與主角同名的圣人克里斯朵夫的話。和一切圣賢的話一樣，含義模糊而開放。我不知道克里斯朵夫試圖告訴我什么。我只知道要想充分感受死亡，你無法停留在自我的范圍內(nèi)。我還知道，雖然我們此生中唯一能絕對肯定的事是死亡，但即便是死亡，也不能保證你真的活過。 仿照J(rèn)ed的話：世上并沒有所謂覺悟一事，你永遠(yuǎn)在凡人的感受中，這真是個壞消息。好消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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