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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滿天下的中國詩人李白，身世卻如謎樣模糊。熱愛中國詩詞的張大春因鐘情李白，決定以小說為李白尋找身世、探其詩作不與時人彈同調(diào)之因、尋大唐盛世背後的焦慮與迷惑。在《大唐李白·少年游》中，隱者趙蕤，飽讀詩書、能醫(yī)能巫，看透唐代天下讀書人汲汲功名利祿，收李白為弟子，意欲讓少年李白走出不同于時人之路。
《大唐李白·少年游》（節(jié)選） 文/張大春 轉(zhuǎn)瞬之間，兩個足登烏皮靴的昂藏少年，分別站在趙蕤的面前。身量約有八尺、膀大腰圓的這一個，身著褐麻短衣，卻裁剪成城市里近年來時興的窄袖款式，脖頸上圍了女子常繞肩聊作盛妝時用的披帛—顯然也是追隨那些市中少年的打扮，這后生伸手接過趙蕤手上的酒壺，作勢讓了讓另一個，仰臉痛飲了一大口。 另一個身形不滿七尺，穿一身較寬大的布袍—稍后趙蕤看出來，袍子并非寬大，而是根本不合身；在月光下要仔細(xì)打量，才辨得清那原來是一襲僧袍。這少年直楞楞睜著一雙虎眼，看大個子友伴飲酒，看得出神有趣，竟笑了，道：“指南，酒固佳，何必嗌死？” 才說著，名喚指南的大個子也給逗得笑了，笑得嗆咳起來，隨即將壺遞過去。 而這僧袍少年像是沒有酒興，雙眸一轉(zhuǎn)、掌一攤，盯著趙蕤，道：“神仙且飲?！?/p> 趙蕤還是狐疑，人道結(jié)客少年，出沒閭里，呼嘯成群，難道今夜來的果然只有兩人？正要探問，那指南卻搶道：“汝趁夜出寺到處游耍，莫要讓那些禿驢知曉了？” 僧袍少年的一雙圓眼仍舊眨也不眨地凝視著趙蕤，狀若玩笑又似挑釁地接著說：“今番倘若承蒙神仙納顧，某便不回去了。” “汝果然是李客家的兒郎？” “某是李白。”李白順手指了指大個子：“他是吳指南?！?/p> “汝訪某來，必有緣故?！?/p> “大道如青天，我獨(dú)不得出，來求神仙指點(diǎn)?！?/p> “出欲何往？”趙蕤一面問著，一面覷了眼旁邊的吳指南，發(fā)覺他也狀似茫然，并不懂得李白話里的意思。 “學(xué)一藝、成一業(yè)、取一官,”李白笑了，“謀一國，乃至平一天下，皆佳！” 趙蕤與人論事辯理，總慣于逐字析辨，刻意鉆研；這是他飽覽釋氏因明之書所養(yǎng)成的一套說話甚至思索的興味。越是讓他覺得驚奇、異常而有趣的談?wù)?，他越是將之視同“不得不破”的一個敵壘；非要將那言詞一一拆解、顯現(xiàn)箇中底細(xì)不可。這常令那高談闊論的人支吾窮詞，甚至躁怒咆哮。 在趙蕤而言，這不是追求困窘言談的對手而已，他的確是在生命中的每一字句之上反復(fù)推求演繹，務(wù)得“內(nèi)明”；也就是無限推問一論、一旨、一義的本然真相如何。半生以來，似乎也只有月娘還能勉強(qiáng)應(yīng)付。 這時，他見少年李白得意，忽然起了玩心，操弄起對方的語句： “若是學(xué)了一藝，而不能成就一業(yè)，抑或成就一業(yè)，卻不能掠取一官，抑或掠取一官，但不足以謀事一國，而謀事一國卻攪擾得天下大亂，可乎？” 吳指南又灌了幾口酒，每飲一口，都小心翼翼地吐去酒渣，他看來比李白還年輕些，卻能從容地對付這種新醅的濁酒，可見已經(jīng)是個相當(dāng)熟練的飲者了。李白到這一刻才索過壺來，徐徐而飲，并不在意浮沫，片時便將余酒飲盡。他抬起袍袖擦了擦嘴角的酒痕，忽然答道：“亦佳！” 李白這簡要明快的回答令趙蕤猝不及防，登時答不上腔。趙蕤之所以那樣問，不只是言語機(jī)鋒而已，尤其“若是學(xué)了一藝，而不能成就一業(yè)；抑或成就一業(yè)，卻不能掠取一官”更切切關(guān)乎當(dāng)時士人出一頭地的機(jī)會。
大唐承襲隋代制度，官分九品三十階，九品以內(nèi)，是為“流內(nèi)官”，以外則是“流外官”，亦即后人貶詞所稱之“不入流”者?！安蝗肓鳌被颉拔慈肓鳌敝?，經(jīng)由考選、薦舉、銓選等程序，也不是沒有“入流”的機(jī)會，但是幾乎所有類此出身而逐漸能夠身居清要的官員，都寧可亟力隱瞞其“未入流”的資歷。 倘若年輕時純粹為了謀生，勉強(qiáng)躋身公廨，成為一介不入流的小吏，也稱“胥吏”。無論廁身所在的是宮廷、軍旅或者地方上的道州府縣衙門，胥吏都只是大唐官僚集團(tuán)里最基層的服事者。他們身份極低，僅略高于“胥徒”，絕少升官躐等的機(jī)會。 就以供承上官呼來喝去的處境而言，小吏近乎奴仆，幾無尊嚴(yán)。打從隋朝立國以來，更嚴(yán)格規(guī)定百官服色，五品以上，可以著紫袍；六品以下，兼用緋綠之色；胥吏卻只能穿青色衣襦，其地位和只能穿白衣的庶民、只能穿黑衣的商賈以及只能穿黃衣的士卒，幾乎沒有分別。不入士行則已，一入士行，若是有過充當(dāng)小吏的資歷，可能終身為累，備受歧視。 然而李白的答復(fù)卻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這出處進(jìn)退的境界。 “年少光陰寧覺老？無論如何蹉跎，確乎無有不佳者?！壁w蕤一轉(zhuǎn)念，仍舊咬住對方的語話，笑道：“既然如此，便教汝一生只是屠沽負(fù)販，列郡行游，無慮無憂。那么，天下事與汝既不當(dāng)面，汝即安適佳好；何必求人指點(diǎn)？” 李白一面聽他緩緩道來，一面不住地微微頷首，隨即應(yīng)聲答道：“我父便是負(fù)販，卻也知敬事神仙。神仙如之何？” “某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卻呼作神仙、敬若神仙，復(fù)如之何？” “避不得，只能任他呼、任他敬。” “某來，也是任神仙指點(diǎn)?！?/p>
趙蕤一凜，他凝視著眼前這少年，炯炯眸子，猶如餓虎。在言詞上，他感覺受了頂撞，但是那一雙眸子所透露的，并無敵抗之意，只有天真。他微一動心，問道：“汝父曾告某：汝有兄弟在外？” “兄在江州，弟在三峽，已經(jīng)三數(shù)年了。” “爾兄爾弟俱得在外自立，汝卻說什么‘大道如青天，我獨(dú)不得出’？” 李白聽此一問，神情略微有些黯然，瞬了瞬在巨石上眼茫神迷、既困且惑，不住打著盹的吳指南，道：“他們耐得住計(jì)三較五，稱兩論斤，某卻不成?！?/p> 趙蕤這一下忽然想起來：李客的長幼二子，已經(jīng)在長江水運(yùn)商旅的一頭一尾各據(jù)要沖，成為父親商隊(duì)的接應(yīng)。掐指數(shù)來，可不已經(jīng)有三四年了？ 近世以來，無論士大夫之家、耕稼之家、匠師之家，甚至商賈之家，如有子弟想要承繼先業(yè)的，父兄之輩，多催使及早自立。與前代相較，甚至與宋、齊或齊、梁之間比起來，這種風(fēng)氣就顯得慌張而促迫得多。 天下家戶浮多，丁壯繁盛，許多年紀(jì)不過十三四歲的后生已經(jīng)離鄉(xiāng)背井，行江走湖。即以士人而言，自從中宗以降，朝廷用政，鼓勵干謁，竟還有黃口小兒，童音嚶鳴，便至公廨見大人，議政事，獻(xiàn)辭賦；深恐一旦落后于人，便要淪落得一生蹭蹬不遇了。 “不經(jīng)商，恐亦不肯力田、不甘匠作—說來也還就是不耐煩。”趙蕤道，“汝豈不知：士人行中可不只吟詠風(fēng)月，也要作許多鄙事，足令人不勝其煩？” 吳指南在這一刻，終于像是垮了一座黑大浮屠似的，砰然倒臥在巨石之上，伏貼著一片溫柔如茵錦的青苔，鼾聲大作。 李白實(shí)則也一片蒙昧糊涂，他無從想象，趙蕤此刻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而趙蕤自己也不清楚，他能教李白些什么？不就是人人覺得不勝其煩的那些“鄙事”嗎？除非為了“取一美官”，有誰會愿意折騰大好的心智體魄，勞碌委屈，而后甚至忘了天生于人的性情呢？他羨慕這些少年，比起他還有幾十年多余的青春可以揮霍，但是—趙蕤轉(zhuǎn)念一想：真要讓他躋身士行嗎？ 李白心意已決，向趙蕤一揖，道：“某回大明寺收裹了行李即來尋汝，神仙！” 趙蕤則淡淡地答道：“一約既訂，重山無阻?！?/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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