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子?告子章句上》自“乃若其情”,至“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边@一段是正文,正面的主張,“性善”的主張就在這里提出來。下面從各方面反復(fù)說明。 緊接著正文的一大段從哪個地方說明呢?從“性善”的這個“性”,或者說從義理之心的這個“心”有普遍性來說明,孟子以“同類”這個觀念來說明這個普遍性。人人都有,凡是人類都有,不管是堯舜,或是桀紂,同有一樣的義理之心。那么,同有就表示這個義理之心是普遍的。用西方哲學(xué)的詞語說,這就是義理之心的普遍性。普遍性就是universality。 你們要會使用universality這個詞。他從類這個觀念來說明普遍性,因為類就是一般的,不單單是這一個人、那一個人,凡是屬于人的通通在內(nèi)。所以,類代表一般性。從其所以可使我們說一般,就是它后面有一個普遍的根據(jù)。在根據(jù)那個地方就說“普遍”。這兩個字有時候混用,是差不多;有時候是有分別,嚴(yán)格講是有分別。 General是一個一般性的形容詞,generality就是“一般性”?!捌毡樾浴笔莡niversality?!捌毡樾浴迸c“一般性”不同,分別在哪里呢?這個分別要念邏輯才能懂。假若不念邏輯,馬馬虎虎的,這兩個詞也可以相通。 “一般性”是從概括化而來。而universality、universal的東西是不能概括化的。譬如,數(shù)目“2”,這不是一個general concept,這個不能用generalization。你可以說,“2”是我們看見世間上有兩顆桃子、兩枝粉筆、兩個指頭,所有兩個東西的東西我都概括起來,抽象地說“2”。這種講法的數(shù)目“2”是對數(shù)學(xué)不了解,這種講法只能說是對數(shù)目“2”的一個經(jīng)驗的說明。用經(jīng)驗的事例來說明這個數(shù)目“2”,而數(shù)目“2”這個概念的成立不由有兩個指頭、兩顆桃子、兩枝粉筆而成立。天地間即使沒有兩個指頭、兩顆桃子、兩粉筆,數(shù)目“2”還是數(shù)目“2”。這表示數(shù)學(xué)中的數(shù)目“2”并不是通過概括化而來的。 凡是可以由經(jīng)驗概括化出來的東西,只能有概括性,而沒有普遍性。所以,概括化的東西一定跟歸納法(induction)合在一起。說generalization,都是說inductive generalization。既然是induction,它后面的根據(jù)就是經(jīng)驗的,這個概括化的一般性后面的根據(jù)就是經(jīng)驗的,沒有絕對性。經(jīng)驗的就是相對的。但是,數(shù)學(xué)的數(shù)目“2”并不靠世界上有兩個指頭、兩枝粉筆。世界沒有了,數(shù)目字“2”還是2。這是對于數(shù)學(xué)的恰當(dāng)?shù)牧私?。所以,依照西方的想法,?shù)目一定是abstract,一定是純粹形式的(pure formal)東西,而且進一步說,它是先驗的,不靠經(jīng)驗的。這個不靠經(jīng)驗的數(shù)目“2”是普遍的(universal),這里不能用general這個字。 孟子講“性善”,這個義理之心所表示的“性”就著人類講是普遍的,這個普遍是絕對普遍。不管你是甚么人,只要你是人,你就有這個性。盡管現(xiàn)實上有堯舜的差別,也有桀紂的差別。但是,這個本性是人人都有的。你所以成為桀紂,是因為你的本性沒有顯出來。所以,“本性”這個概念不是經(jīng)過經(jīng)驗歸納而建立起來的。所以,孟子說:“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我固有之也”就是說它是先天的,這是說它的先驗性。因此,它的普遍或只能用universality這個字,只能說普遍性,不能說一般性。 康德擴大講,他不一定限于human being(人類)講,因為human being還是現(xiàn)實上的,有時候他不一定限于現(xiàn)實上的human being講。康德擴大到所有的理性存有(rational being)講,rational being多得很,也許有些rational being是這個世界里沒有的,我們沒有看見過他們。但是,只要是rational being,他就有這個義理之心,你就要承認(rèn)他性善。孟子舉例,那是從我們眼前知道的“類”來講,照人講,那就是人類,但是,你要知道,孟子所講的“類”就等于康德所說的all rational being。 譬如,佛教講“眾生”不單指“人”說。人是六道眾生之一。六道眾生里面,人、天、阿修羅是三善途;地獄、餓鬼、畜生是三惡途。人、天、阿修羅都是理性存有。沒有人知道阿修羅在哪里,那是看不見的。三惡途里面有不屬于理性存有,也有屬于理性存有。地獄、餓鬼雖然苦得很,但不妨礙他們是理性的存有。畜生就不同了,畜生就是animal,也就是孟子所說的“禽獸”。畜生是個living being,牠有生命,但很難說牠有理性。也許佛教的想法不一樣,這得問問念佛的人。畜生究竟有沒有意志?有意志就有理性。我想:動物大概不會有理性。但你不能擔(dān)保牠永遠不能有理性。只是說在宇宙演化的現(xiàn)階段中牠沒有理性。所以,rational being是很廣泛的。 假定你是rational being,你就有義理之心這個本性,那么,這個義理之心的普遍性只能用universal這個字,不能用general。你們要會使用這些名詞。要恰當(dāng)?shù)厥褂眠@些名詞,你的思考才是嚴(yán)格的。你先做邏輯分析,然后做語言分析,一層一層都需要的。這些你都要懂,才能做其它的分析。 孟子接下去說一大套,很容易懂,文章很通。戰(zhàn)國時代就有這種文章,說理這樣清楚,不違反邏輯,不犯邏輯的毛病。這不容易呀。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 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yǎng),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孟子?告子章句上》) “凡同類者舉相似也?!边@個地方指出的“相似”所表示的那個普遍的東西就是普遍性。孟子接著又舉例,說: 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睂罩嗨疲煜轮阃?。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孟子在這里點出義理之心。孟子所說“惻隱之心”是純以理言。所以,有人說孟子說“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是情感,這是對孟子言心沒有了解?!靶闹徽吆我??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边@些句子要仔細衡量,要了解恰當(dāng)。孟子是古人,他說話簡單一點,沒有像現(xiàn)代哲學(xué)那樣詳細分析。但是所說的都中肯。 “富歲子弟多賴?!敝熳幼ⅲ嘿?,藉也。豐年,人多有所憑借。生活太富裕,腐敗就來了。還有另一個講法,“賴”就是懶的意思。富歲子弟當(dāng)然就懶。這個講法也通?!皟礆q子弟多暴。”假如兇年收成不好,人就暴戾。這是另一個極端。那么,富歲子弟為甚么就表現(xiàn)多賴,兇歲子弟就表現(xiàn)多暴呢?孟子說:“非天之降才爾殊也?!本褪钦f:這并不是上天賦予你的才有差別。“才”是始初之質(zhì),作“性”講,它是個虛位字。“才”不是才能之“才”。假如作“才能”講,那么,才能有不同呀。 所以“多賴”、“多暴”,是你陷溺你的心而使你如此。你本來有義理之心,但是由于環(huán)境影響,你的仁義之心表現(xiàn)不出來,陷落了。陷落了就不能呈現(xiàn)。故孟子說:“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币坏┠惆涯愕谋拘谋憩F(xiàn)出來,通通可以做圣人,所以這就涵著說:“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北砻娴牟顒e不在乎的。下面孟子再舉一例說明本有的始初之質(zhì)的普遍性。 孟子以大麥為例,播下種子,以土覆之,如果土壤是一樣的,栽種的時候也同,自然地蓬蓬勃勃發(fā)芽生長。到了夏至的時候,都可以成熟。(“日至”一詞,朱子有另解。朱注云:“日至之時,謂當(dāng)成熟之期也?!边@也不算錯。)至于有不同,則是因為土壤有肥磽,雨露之養(yǎng),人事之不齊。總起來講,這些都是后天條件之不同。但是,先天的種子本身一定會生長,都是一樣的。就道德行為講,我們的義理之心的那個性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在富歲子弟,或在兇歲子弟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在堯舜,或是在桀紂都是一樣的。結(jié)果有富歲子弟與兇歲子弟的不同,堯舜與桀紂的不同,這不同是后天的。所以,關(guān)于這種問題一定要兩面都照顧到。 假定你只注意到后天環(huán)境、情況的不同,那就是經(jīng)驗主義。經(jīng)驗主義有時候有效,有時候無效。說明經(jīng)驗性的東西就是經(jīng)驗主義。但是,有些東西不是經(jīng)驗所能說明的時候,理性主義就出現(xiàn)了。講道德(morality)這個問題一定要采取理性主義,它不能用經(jīng)驗主義。此外數(shù)目也不是經(jīng)驗所能說明的。 采取經(jīng)驗主義講道德的是哪一派思想呢?快樂主義、功利主義都是經(jīng)驗主義的。“快樂”是甚么呢?快樂就是這個東西能滿足我們的某一種欲望機能,使我們某一種欲望機能很舒服,這就是好的。假如它不能滿足我的欲望機能,它使我痛苦,那它就是壞的。那么,這樣來決定道德上的善,那怎么行呢?因為滿足個人的欲望機能,使人或者痛苦,或者快樂,各人不一樣呀。這樣一來,道德沒有普遍性。 或者說,依照功利主義,英國人的utility,甚么是好呢?于我有利就是好的。但是,于你有利,于我不一定有利嘛。所以,道德沒有標(biāo)準(zhǔn)。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這就完了。所以,道德不能用經(jīng)驗主義說明的。它有經(jīng)驗,但經(jīng)驗只幫助你后天的條件。不是說我有了“性善”之性,我馬上就是圣人。既然堯舜與桀紂都有善性,為甚么有堯舜與桀紂的差別呢?所以,“性善”是說這個“性”不是從經(jīng)驗來的,它還要顧及到后天的關(guān)系,就是它的表現(xiàn)。所以,它是兩面。經(jīng)驗主義說道德,那一面沒有了,結(jié)果是對道德不能說明。這種道理,我們的古人都很清楚。現(xiàn)在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還在講快樂主義、功利主義,都是廢話。 英國的經(jīng)驗主義,像洛克、休謨、貝克萊。洛克說我們?nèi)诵南褚粡埌准堃粯印H居诩t則紅,染于黃則黃。原來甚么也沒有,后來所有的都是從經(jīng)驗來的。但是,理性主義說我們?nèi)诵闹杏袃?nèi)在而固有的觀念(inner idea)。理性主義方面最重要的人物是萊布尼茲、笛卡兒,他們都主張我們?nèi)祟愑衖nner idea。inner idea這個名詞就很合乎孟子所說“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崩硇灾髁x所說的inner idea,翻譯成中文就是那些內(nèi)在而固有的觀念。 譬如,照萊布尼茲的說法,甚么是內(nèi)在而固有的呢?他們舉甚么例呢?一個是數(shù)學(xué)′一個是道德。就是這兩個,他們就成功理性主義(rationalism)。數(shù)學(xué)就包括邏輯。從數(shù)學(xué)講,譬如,2+2=4。這個命題的成立不是依靠于經(jīng)驗來決定它是真或假。所以,這個命題的成立不是從經(jīng)驗來。甚么命題依靠經(jīng)驗來決定它的真假呢?綜和命題?!?十2=4”這個數(shù)學(xué)命題是分析命題。理性主義說數(shù)學(xué)命題是分析命題,這個理性主義說得對。理性主義說數(shù)學(xué)命題是分析命題,而且是必然的真?!氨厝坏恼妗笔巧趺匆馑寄??就是它的反面不可能。分析命題就是必然性的命題,必然性的命題是甚么意思呢?就是它的真或假只靠邏輯法則來決定。甚么叫“它的反面不可能”呢?就是自相矛盾。自相矛盾就是不可能,“不可能”就由自相矛盾來規(guī)定。這是一定的。 平常我們從主觀愿望、加重語氣說的“必然”,不是分析命題的必然性。譬如,我們說“抗戰(zhàn)必勝!”,那個“必”沒有邏輯的必然性,結(jié)果我們抗戰(zhàn)勝利了,但那不是拿邏輯來衡量。你說“抗戰(zhàn)無望?!蹦且膊煌?。這種不通叫做陷于邏輯的不通。這個不屬于logical,不能拿概然率來衡量。這個屬于will。必然性有兩種,“抗戰(zhàn)必勝”是屬于will。 它的反面不可能,那是屬于分析命題,它的真或假都用矛盾律來決定,也就是用邏輯法則來決定。用矛盾律來決定,它的真就是必然的真,它的假就是不可能,只有這兩種情形。“2十2=4”,其反面不可能。所以,這個命題是必然地真,而且是分析的(analytic)。盡管康德也講這個是synthetic,那是另一個意思,康德也承認(rèn)它是分析的,它是雙重性??档虏皇钦f你說是分析的,我說是綜和的,那成了相沖突。康德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一般人不了解。我們首先客觀地了解它是分析的,這個康德也承認(rèn)。他說它是綜和的,那是另一層意思。所以,康德說每一個數(shù)學(xué)命題有雙重性,他并不是否定它的分析性。 那么,哪一種命題它的反面是可能的呢?你能舉一個例嗎?這很容易,稍為念一下邏輯,馬上就可以舉出來。所以,你們邏輯訓(xùn)練不夠。找那么些老師來教你們邏輯,那也沒有用的。因為那些教邏輯的先生都是好高騖遠。這些是基礎(chǔ)訓(xùn)練,任何人也不能反對的。舉例說,“這枝粉筆是白的?!边@個命題其反面是可能的?!斑@枝粉筆不是白的?!边@是可能的。“今天不下雨。”這個命題其反面也是可能的。因為今天可能不下雨。凡是經(jīng)驗的命題,其反面是可能的。天氣古怪得很,現(xiàn)在不下雨,很可能下一刻就下雨。那么,究竟今天是下雨,或是不下雨呢?要看一看??淳鸵拷?jīng)驗,看就是經(jīng)驗。你不看一看,怎么能夠憑空說今天下雨或不下雨呢?所以,“今天下雨?!边@句話就是經(jīng)驗命題。經(jīng)驗命題不是分析的,它是綜和的。就是說,“下雨”這個決定與“今天”連在一起,這是綜和地連在一起,從“今天”這個概念分析不出“下雨”來。所以,它是一個經(jīng)驗綜和命題。經(jīng)驗綜和命題之真不是必然的,只是概然的。如果今天真的下雨了,我們說今天下雨,那是實然的。譬如說,“太陽從東方出?!碧柦裉焓菑臇|方出,但明天太陽不從東方出,這是可能的。它可能到甚么程度呢?那就是概然的問題。所以,科學(xué)命題是概然(probability)??茖W(xué)命題的真都是概然的真,大概如此。有時候概然率很高,概然率很高,那就幾乎是一定的,但還不是一定的。 數(shù)學(xué)命題,譬如“2十2=4”,其概然率等于1。但科學(xué)命題的概然率永遠不能等于1,它趨向certainty,但永遠不能達到certainty(一定)?!?=2=4”是一定的,真假值是1?!安豢赡艿摹本褪钦婕僦档扔贠。概然率就是O至1之間,從O起往前進。這是科學(xué)方法的基本概念。這就是所謂經(jīng)驗命題。 當(dāng)初萊布尼茲、笛卡兒講我們有inner idea,首先舉數(shù)學(xué)命題這個例。數(shù)學(xué)命題不從經(jīng)驗來,那么,它從哪里來?當(dāng)然是我們理性本有的。我們理性本有idea,這就叫做inner idea。Inner idea就是說,這些觀念不依靠于經(jīng)驗,也不是經(jīng)驗來的,它的真或假,它的成立性不依靠經(jīng)驗。既然不依靠經(jīng)驗,所以,這個觀念不是從經(jīng)驗抽象出來。洛克經(jīng)驗主義就反對這個inner idea,他說沒有這個ilmer idea,一切都從經(jīng)驗來,我們內(nèi)心就像一張白紙一樣,一無內(nèi)容。你們要從西方哲學(xué)學(xué)習(xí)思考,一定要從這些地方入手,他們就只有這幾個觀念,就從這幾個觀念來回轉(zhuǎn)。中國在這方面不十分注意。 再舉一個例,那就是道德律(moral law)。再有就是邏輯法則;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這些都是我們?nèi)祟惖膇nner idea,都是我們理性之心中所本有的一些觀念。這都是先天的。理性主義就是這樣講。他們所謂“先天”是甚么意思呢?那是說它是理性的,不是經(jīng)驗的。就是說它的真假不依靠于經(jīng)驗來決定??可趺礇Q定呢?只靠邏輯法則就可以決定。既然它的真假不依靠經(jīng)驗來決定,所以,這個命題不是從經(jīng)驗歸納而成的。這個地方,理性主義抓住了要點。但經(jīng)驗主義者不懂這一套,他們反對萊布尼茲那一套。 洛克怎么反對萊布尼茲那一套呢?他批駁理性主義那一套才成功經(jīng)驗主義呀。他有一個理由才成一個主張。這些你們一定要懂,要不然你連西方哲學(xué)的常識也不夠。他的基本原則是心如白紙,心是空空洞洞的,任何內(nèi)容也沒有。既然心沒有任何內(nèi)容,那么,所有內(nèi)容都是從后天來的。譬如,數(shù)目字“2”,以及“2+2=4”這個數(shù)學(xué)命題,都是從經(jīng)驗來的。 洛克怎么說明數(shù)目字“2”是從經(jīng)驗來呢?譬如,我今天看見兩枝粉筆、兩個指頭、兩顆桃子,把所有兩個的東西總起來,抽掉那個東西,就剩下一個數(shù)字“2”。這就是對于數(shù)目的經(jīng)驗主義的說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采用這個說法,現(xiàn)代的經(jīng)驗主義也不采用這個說法了。所以,那個老經(jīng)驗主義的說法是不行的?,F(xiàn)在英國人,如羅素,他也不贊成這種說法。經(jīng)驗主義說明數(shù)學(xué)不行了,垮掉了。現(xiàn)在沒有人相信了。但是,也不是說經(jīng)驗主義完全是錯。 經(jīng)驗主義對于邏輯也有一個說明;我心中原來一無所有,我后來才知道甚么叫做矛盾律、同一律、排中律。我小孩的時候哪里知道呢?既然小孩的時候不知道,可見這些邏輯法則是從經(jīng)驗來的。這也很振振有詞。中國人也總以為經(jīng)驗主義很有道理,是不錯。理性主義說明數(shù)學(xué)的說法程度很高,這個中國人不太容易懂的。所以,西方人說中國人沒有抽象的思考。就是這個道理。 經(jīng)驗主義看起來說得頭頭是道。小孩能懂得“2+2=4”嗎?小孩開始的時候不識數(shù)目,你教小孩認(rèn)識數(shù)目,先得教他一個、兩個,拿指頭作例。小孩到一定歲數(shù)才能認(rèn)識數(shù)目。經(jīng)驗主義從這個立場上講。你說矛盾律、同一律、排中律這些邏輯法則有必然性。我問你:甚么叫做同一律?然者然,凡這個東西就是這個東西,也就是A=A。這就是同一律。A=A,這個小孩懂嗎?假定問懂不懂矛盾律、同一律、排中律,不但小孩不懂,你們也不懂。同一律比較容易懂,矛盾律、排中律你更不懂。要是從懂的立場講,那一定是經(jīng)驗主義。 但是,經(jīng)驗主義的那個立場對于說明道德、邏輯、數(shù)學(xué)沒有幫助,根本不相干。你那個是學(xué)習(xí)的立場,學(xué)習(xí)這個東西與這個東西本身的成立是兩回事、是兩個問題。這個分別要靠高度的思考。所以,碰到邏輯的問題、數(shù)學(xué)的問題、道德的問題,一定要兩面兼顧。經(jīng)驗的說明甚么事情。先驗的,內(nèi)在而固有的,它的絕對普遍性不是從經(jīng)驗歸納得來的,這又是說的哪一回事?一定要從兩個角度說明,一定要兩面兼顧。 我要說性善,這個“性”就是普遍性,這個地方要用universality,不能用generality。堯舜、桀紂都有這個“性”。既然堯舜、桀紂都有這個“性”,那么,為甚么有堯舜與桀紂的差別呢?這就要顧及后天的情況,環(huán)境、教育等等因素都進來了。這是兩個立場。 后天的情況、教育、環(huán)境,這些種種的差別不是義理之心本身的being的問題,不是義理之心本身的存有問題。存有的問題也可以說是形成問題。 譬如,白的概念、粉筆的概念,這是經(jīng)驗所形成的,所以,白、粉筆是經(jīng)驗的概念。數(shù)目“2”不是個經(jīng)驗概念。數(shù)目“2”可以通過兩個指頭、兩枝粉筆來說明,但它本身的存有,它本身的形成不靠這兩個指頭、兩個粉筆。但是,粉筆這個概念就要靠有粉筆,這就是經(jīng)驗概念。 邏輯法則、數(shù)學(xué)命題、道德法則本身存有的問題,是自存、自成。所以,它是終極的(ultimate)。終極的東西就是照體獨立,良知也是如此,良知不是從經(jīng)驗形成,它那個“有”是自有。假定它可以從別的東西傳授給你,那就不是良知了。既然叫做“良知”,那么,這個東西就不是從經(jīng)驗來,但它可以通過經(jīng)驗顯現(xiàn)。所以,這就是兩個問題。碰到這種問題,光是經(jīng)驗主義就不能說明。經(jīng)驗主義不能說明它本身的存有問題。但是,光肯定一個本身自有的東西,你自己不努力,不在種種的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那也沒有用。所以,也要照顧到經(jīng)驗的環(huán)境、情況、教育。這是表現(xiàn)的問題。一個是它本身的存有問題,一個是它的表現(xiàn)問題。這是兩個問題。這樣就分開了。 說明道德、說明數(shù)學(xué)、說明邏輯、說明良知、說明性善,佛教里面說明佛性、般若、菩提。這都是同一類的,同一個頭腦。經(jīng)驗主義不承認(rèn)這些,甚么叫做般若?般若在哪里?我沒有看見。甚么叫做良知?我不知道。這就成了經(jīng)驗主義。經(jīng)驗主義再往下走就是唯物論出來了。所以唯物論最討厭講這些東西,它反道德、反宗教。他們的哲學(xué)訓(xùn)練差得很,所以淺薄無聊、害天下。 洛克所重視的是它本身的表現(xiàn)問題,他是從學(xué)習(xí)的過程說。所以,洛克的頭腦不行。英國人總是這樣的,他們在這方面總是不夠的。不過現(xiàn)在有所進步了,羅素是英國人,他講一般的知識還是經(jīng)驗主義,還是實在論,但是他講邏輯、講數(shù)學(xué)不是經(jīng)驗主義的講法。 所以,講道德問題一定要講兩面。一方面講性善,另一方面要說明,既然性善,人人皆可以為堯舜,為甚么你沒有成堯舜呢?為甚么我沒有成堯舜呢?這兩方面都要有。任何一面都不可缺,單一面不行的。性善那個地方說人的普遍性;從為甚么有堯舜與桀紂的差別那個地方說人的差別性。差別性與普遍性同時說明。人有差別性,就是同是圣人,也有堯、舜、孔夫子、文王的不同。也有耶穌、釋迦牟尼的不同。這就是個性。個性、差別性就從這個地方說。個性、差別性寄托在哪里呢?在氣,在氣的不同。從義理之性那個地方說同、說普遍性。從理這個地方講理想;從氣那個地方講現(xiàn)實。從氣講差別性,多姿多彩。儒家也重視個人的姿彩,承認(rèn)個體。抹殺個體性的話,那就沒有差別性了。 沒有普遍性不能講理想。但是,沒有差別性也不能說明現(xiàn)實的不同。嚴(yán)格地說,理想主義一定是理性的、道德的。浪漫的理想主義不行呀,尼采那個浪漫的理想主義一定是強凌弱、眾暴寡。尼采是右傾的浪漫理想主義,還有一類是左傾的浪漫理想主義。左傾的浪漫理想主義到處橫沖直撞,自以為是理想,事實上是在那里發(fā)瘋。表面上它是個理想主義。但它那個普遍性不是真正的普遍性。 理想都寄托于普遍性。但是,浪漫的理想主義的那個普遍性不是真正的普遍性(real universality)。唯物主義所表現(xiàn)的普遍性不是真正的普遍性,在那個地方找不出普遍性來,它那個“大同”、“未來的天國”本來是漆黑一團。它是個理想的影子,它不是理想。它是shadow of ideal,不是ideal。那個一刀切的大同是荒涼的大同,甚么也沒有。你要看到這一點,你才不為它所騙,要不然你永遠受騙,永遠說不明白,非得等你自己親自經(jīng)驗到了。但是,等你經(jīng)驗到,完了,出不來了。就是這么一個paradox。所以,講道理一定要兩面,稍微差一點完全不行。一下就出毛病。 這個就是個體性與普遍性的問題,這是一個大問題。時代的問題整個就是這個問題。這是哲學(xué)的(philosophical)問題。自由世界重視個體性,但是,自由世界不只是個體性,它后面presuppose有它的universality。可是現(xiàn)實上表現(xiàn)不出來。假若它后面沒有一個universality,不能創(chuàng)造出自由世界的文明。但一般人看不到,光看到自由世界的毛病??吹浆F(xiàn)實上有這么多罪惡,為甚么有這么多罪惡呢?因為自私自利,有個體性的差別、家庭的分別,種種分別造成階級的對立。要天下太平,最好是把這些差別取消,把現(xiàn)實的差別一刀平不是最好嗎?一刀平,差別沒有了,階級也沒有了。那么,這算甚么普遍性呢?由此我們可以思考,真的普遍性如何來講。 沒有普遍性不行,沒有普遍性不能有ideal,不能使人超出個人的生命以外,不能有交通,不能有conumon的東西。所以,普遍性一定要有。但是,講普遍性一定要有一個如何講普遍性的一個恰當(dāng)?shù)臉?biāo)準(zhǔn)。 那個把現(xiàn)實差別一刀平的“普遍性”之壞是壞到家的壞。你罵自由世界的個體性,從個體性看出來那些自私,互相限制、互相沖突,你只看這一面,這一面就是罪惡。你不知道現(xiàn)實上盡管有這些罪惡,但它后面還是有一個普遍性設(shè)那里。所以,我說,自由世界無論怎么壞,一千個壞,一萬個壞,它那個壞整個加起來也比不過你那個“普遍性”的壞,你那個虛假的普遍性是壞到家了。 你那個“天國”算甚么天國?西方人講天國是kingdom of God, kingdon of God是“自然王國”與“目的王國”合起來??档抡麄€系統(tǒng)就是這兩個王國合成一個王國,那個王國就是kingdom of God。這個講法,差別性與普遍性都有了。這是正當(dāng)?shù)闹v法。儒家也是這個講法,圣人之道都是這樣。十九、二十世紀(jì)的思想、尼采想要出花樣。你出不了花樣的。 孟子那段話說“凡同類者舉相似也?!本褪菑耐愊嗨骑@那個普遍性。這個普遍性不是經(jīng)驗的、不是歸納的。接下去“口之于味有同耆也?!蹦且淮蠖问桥e例說明,那種“同類”就是經(jīng)驗的?!翱谥谖丁薄ⅰ岸诼暋?、“目之于色”都是感性的,這方面所說的“相似”只是大概如此。當(dāng)說義理之心的那個“同類相似”就是絕對的,那就是普遍的。“口之于味”、“耳之于聲”、“目之于色”那是舉例,舉例跟你想要說明的東西并不是完全相似,只是幫助了解。用佛教的話說,例只是“少分相似”。所以你要了解一個道理本身,不要粘著在例子上。 譬如說,我在黑板上畫一個圓圈,拿這個圓圈說明幾何學(xué)上的圓,這是少分相似。幾何學(xué)上的圓不是這個圓,那是畫不出來的。畫出來的圓是幫助你了解幾何學(xué)上的圓。 你說:“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钡?,有些人口味很怪,他就是討厭易牙做的菜,他就不喜歡吃。譬如,四川菜都是辣的,我就討厭那股辣味。那怎么辦呢?這個地方你要有恰當(dāng)了解。 孟子說:“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笔ト伺c我同是rational being,我與圣人也有相似的地方。這個相似是甚么呢?就是義理之心相似。這個時候,相似就是普遍性。嚴(yán)格講,這里說“相似”就是普遍性了,并不是字面上的英文所說的like。圣人有義理之心,我也有義理之心。那么,我為甚么沒有成圣人呢?因為我沒有表現(xiàn),沒有盡其才。所以,一定要兩面兼顧。 接下去說:“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弊鲂娜瞬恢滥愕哪_是怎么樣,他造出來的是鞋,盡管人的腳有大小,但人的足形總是相同的,鞋子總不會變成筐子嘛。當(dāng)然這個是大概說,足形之同與心的普遍性的那個同不一樣。心的舉相似所表示的“同”就是普遍性,絕對普遍,那“同”就是同。沒有折扣的。我們的足相似,這是大概說。足不但有大小的差別,也有的生五個指頭,有的生六個指頭,甚至有生三個指頭的。但不管生多少個指頭,反正都是足。這個“同”沒有嚴(yán)格性。下面講耳、口、目,意思與“天下之足同也?!边@個例一樣。 “口之于味有同耆也?!北M管各人口味不一樣,但好吃的東西大家都喜歡吃嘛。這個“同”是大概,都差不多。各人口味雖有不同,但胃口還是人的胃口,與牛馬不一樣。人類喜歡易牙,牛馬就不喜歡易牙了。孟子說:“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边@個“口”不是指口形,是指我們的胃,代表嘗覺。天下人之嘗覺大體皆相似。 “惟耳亦然”就是說到耳也是如此。這個“惟”是“就是”的意思?!岸贝砺犛X。在聽覺方面,天下人對于聲音皆期望于師曠。師曠是大音樂家,他演奏的音樂好聽,所以,“天下期于師曠”。 “惟目亦然”就是說到目也是如此。“目”代表視覺。孟子說:“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弊佣际钱?dāng)時的天下美男子,最漂亮的人物,所以,不知子都之姣美者,那是沒眼珠的人。 “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這個“同然”作何解?要注意,不要一下子滑過去。“然”是動詞,肯定的意思。孟子接著說:“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比柿x禮智就是理義,也就是康德所說的moral law,moral law就是理義。 “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蔽乙灿羞@個“心之所同然”,他也有這個“心之所同然”,而圣人能夠先把他的心表現(xiàn)出來?!暗谩本褪堑枚兄簿褪潜憩F(xiàn)出來的意思。接著說:“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這一句是比喻。理義之悅我心,就好像芻豢之悅我口?!捌c”指牛羊說,“豢”指犬豕說。人都喜歡吃好東西,所以說“芻豢之悅我口?!?/p> “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薄蔼q”是舉例作比喻,不是表示嚴(yán)格的相同。那么,差別在哪里呢?不同在哪里呢?“理義之悅我心”與“芻豢之悅我口”有差別呀,盡管我們可以拿這兩者作一個比喻?!袄砹x之悅我心”是理性的,“芻豢悅我口”是感性的。 “理義之悅我心”這個“心”不是心理學(xué)意義的心,而是道德的心,就等于康德所說的free will。那個“心”就是will,是理性的。那么,“理義悅心”,或者說“心悅理義”,這句話康德能講嗎?孟子能講這句話,但在康德的系統(tǒng)不行呀,康德不講這個話。他說我們的volition,我們的這個心就是不悅理義,所以,理義對于我是一個命令、強迫。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非得依照理義而行。我一聽到道德律令命令我,我心中不太自在。不太自在就表示你心中不悅嘛。這樣一來,道德法則與悅相沖突。悅就不是道德法則,道德法則就不能愉悅,這就壞了。這樣一來,道德的實踐沒有力量。那么,依照無條件的命令而行的這種道德究竟有沒有呢?很難嘛。這就是一個問題。你不要看這是一句普通的話,不要以為這很容易了解。康德不說這句話,就是他實踐理性中的動力問題弱了,就和朱夫子一樣,朱夫子也是這個問題弱。 從事實上講,那個不悅理義的心一定是感性的心。感性的心當(dāng)然不悅理義,我們現(xiàn)實上大都不悅理義,所以一聽見別人講道德法則,就好像孫悟空上金剛箍一樣,總是不太舒服呀。但是,儒家一定要講“心悅理義”,所以孟子下面就說:“所欲有甚于生者?!薄八鶒河猩跤谒勒摺!币勒彰献?,這個“有甚于生者”也是所欲。但依照康德講,凡是所欲的,都是屬于感性的,所以,在感性之外的就不能說所欲?!八边@個詞就不能用了。 當(dāng)然,你可以說“所欲有甚于生者。”這句話說得太悲涼,太英雄氣了。這句話確實悲壯得很呀。譬如,文天祥說殺身成仁“甘之如飴”。殺身成仁能甘之如飴嗎?這當(dāng)然不是常情了。照一般的情形講,你說我們這個心一定不悅理義,那么,道德根本不能成立。這話也不能說。所以,說“悅”與道德法則一定沖突,這很有問題??档略谶@里就有這個問題,這是實踐理性的動力(motive)的問題。 理性在這里,我要表現(xiàn)這個理性,我總要有一個力量,這就是動力。我靠甚么力量作動力能夠把這個理性表現(xiàn)出來呢?你光說涵養(yǎng)察識、后天的教育不行的,這些動力不可靠。這些動力不行的??档碌摹秾嵺`理性底批判》第三章不是講實踐理性的動力嗎?他一定要講這個問題的。而且,這個問題每一個人都接觸到呀。夠與不夠都顯出來,清清楚楚擺在那里。朱夫子的那個講法就不夠呀,康德的講法還是不夠呀,佛教唯識宗的講法還是不夠呀,有問題呀。 “理義之悅我心”這句話就涵著有這個問題,你要注意。再涵有一個問題:不管說“理義悅心”,或者反過來說“心悅理義”?!靶膼偫砹x”,“心”是主詞,“悅”是動詞,“理義”是object,是受詞。那么,理義這個object從哪里來。理義是一個object,它是不是一個extemal object呢?盡管它是我所悅的,它是一個對象,但理義不能理解為一個extemal object。理義之為對象是從內(nèi)發(fā),我所悅的就是我所立的。照康德的想法,這就是意志的立法性。假定你不了解這個意思,那么,你以為仁義禮智既然是所欲的對象,就把它看成是外面的。告子說對了。碰到這種情形,你要有一個說明。 朱夫子所說的“性即理”就是把理義說成只是客觀的,都推出去了。所以,講這種句子一定要有哲學(xué)的訓(xùn)練。因為孟子下面說“芻豢之悅我口”,“芻豢之悅我口”所悅的就是external。芻豢就是外在的東西嘛。但這是個例而已,只是比喻,嚴(yán)格講是不同的。一個是理性,一個是感性,都是對象,但一個是內(nèi)在的,一個是外在的。所以要有訓(xùn)練,要有了解。老先生最麻煩了,老先生做一輩子八股文章也不了解這句話。因為中國人這個subject、object的關(guān)系不清楚。西方人有這種訓(xùn)練,他們比較容易明白,不必很了不起的漢學(xué)程度。 很久以前,我和唐先生還在新亞書院。有一個美國的年輕人專門研究孟子,他的博士論文就是研究孟子。起初他到臺灣請教臺大的毛〔子水〕教授,臺大是最高學(xué)府,他以為那里可以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結(jié)果是問道于盲。他問的問題很仔細。但毛教授是專門反對孔孟的,問了半天,結(jié)果他說:“算了,我也不懂孟子,你不要來問我?!蹦憧催@個臺灣講中國文化的人多可憐。那個美國人在臺灣住了幾個月,后來跑到我們新亞來,在這里住了一個多月,天天拿著《孟子》來問,有時候唐〔君毅〕先生給他講,唐先生有事情的時候,我給他講。他看得很仔細,不但看正文,小注也看,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這些對他陌生得很。他說:“這好得很,我們西方?jīng)]有這一套。”這個年輕人回到美國,成了有名的漢學(xué)家、孟子專家。 讀到“理義之悅我心”,他說:“這個觀念很有意義,理義既是個object,但照孟子的想法,它又不是一個external object。我用西方的哲學(xué)可以把它表示出來?!蔽艺f:“你怎么表示呢?”他就說:“這個being從活動說?!边@個講法很對。所以,我寫《心體與性體》的時候,論及孟子、陸象山就提出“即活動即存有”。我說“即活動即存有”,你們不懂,但他就懂。他就說:“理義這個地方,這個being,就是實有。但是,這個實有從哪里來呢?就從理義之心的活動呈現(xiàn),這就是立法啦。所以,由客觀的意思變成心所悅的,就成了一個object,但是,這個object不是extemal object?!庇胮hilosophical term表示,一句話就表示出來,而且表示得很對。 所以,這是需要講的,你不要以為這個東西很容易了解。這不容易了解的。最后的結(jié)論是“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首先,你要分開這是一個比喻,“芻豢悅口”那是感性的,“理義悅心”是理性的。再進一步說,“理義悅心”這在康德是不能講的,在儒家能講。他何以能講,這也要說明。假定理義不能悅心,理義與悅相沖突,這個道德動力不夠、減殺了。真正的道德行為甚么時候有?這個問題要解答。然后再進一步說明,它所悅的就是它自己所立的。所以,我去年給你們講康德,就是訓(xùn)練這些東西。先從最抽象的訓(xùn)練起,就是幫助你們了解孟子。《孟子》看起來不像講康德那么費勁,但是,你要弄明白,一樣要費那么大的力量。 《孟子?告子章句上》這一大段講“同然”,“同然”就是同所肯定的?!叭弧弊鲃釉~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