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莊子》首篇的《逍遙游》,歷來為注釋家和文人雅士所推重,在大暢玄風(fēng)的魏晉時(shí)代,三教九流的名士更是愛不釋手,以之為談資?！坝巍笔恰肚f子》的關(guān)鍵詞之一,說莊子的《逍遙游》,由“游”入手,方能更得其旨趣。

“逍遙”一詞,最早見于《詩經(jīng)》,如《鄭風(fēng)·清人》中“二矛重喬,河上乎逍遙”、《檜風(fēng)·羔裘》中“羔裘逍遙,狐裘以朝”和《小雅·白駒》中“所謂伊人,于焉逍遙”等詩句,都用了“逍遙”一詞。在《楚辭》中,“逍遙”的用例更多,不必列舉?！板羞b”其義為“徜徉”、“徘徊”和“漫步”。莊子的《逍遙游》所講的“逍遙”,雖然用例不多,但超出了原來的意義,主要指人自由自在、不受約束和束縛的境界?！跺羞b游》從開頭的“大鵬”“怒而飛”,到列子的“御風(fēng)而行”,主要篇幅說的都是“飛翔”的故事,以“飛翔”作為“逍遙”的象征。人類一直期望能夠自由飛翔,“飛翔”看起來應(yīng)該是很自由的了,但莊子認(rèn)為,“飛翔”還不夠自由,因?yàn)樵跁r(shí)空中的“飛翔”仍“有所待”。《逍遙游》說: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在這里,莊子將最高的“無待”的“逍遙”同“游無窮”結(jié)合了起來。

《莊子》一書中使用的“游”字,除了人名外,多達(dá)近百例,足見其魅力?！坝巍迸c水有關(guān),原意是東西在水上“漂浮”,引申為“游泳”等義?！斑[ ”與陸地相關(guān),用于地上的行走活動(dòng),意為“游玩”和“游覽”?！肚f子》中的“游”,原本上大都是用“遊”,現(xiàn)統(tǒng)一用“游”。

《莊子》中的“游”,有些有“游玩”、“游覽”的意義,如,他同他的論敵惠施曾“游于濠（今安徽省鳳陽縣北）梁之上”,欣賞魚的游動(dòng),油然而生愉悅之情,說: “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庇行┦恰坝斡尽钡囊馑?如《莊子·達(dá)生》篇記載有“游泳”的高手,通過游泳之“游”,向人昭示如何走向“大道”: “孔子觀于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數(shù)百步而出,被發(fā)行歌而游于塘下?？鬃訌亩鴨栄?曰: ‘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qǐng)問蹈水有道乎?’曰: ‘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zhǎng)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薄肚f子·養(yǎng)生主》描述庖丁出神入化的解牛技巧,稱之為“游刃有余”,這里的“游”,是被莊子用來說明“養(yǎng)生之道”的。

在《莊子》中,“游”還有作為生存之道“適意”地生活在世間的意義,即“游世”。過去有一種看法,說莊子是主張“出世”和“隱”的。事實(shí)上,莊子并不主張“出世”和“隱”,他的清高和逍遙恰恰是以入世來體現(xiàn)的?！肚f子·大宗師》篇雖假借孔子之口而有“游方之外者”與“游方之內(nèi)者”之兩分,玄學(xué)名士更以“方外”與“方內(nèi)”將自己同“禮法之士”區(qū)別開,但莊子則是批評(píng)“置身世外”的。如《莊子·刻意》篇說: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 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 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 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山谷之士”和“江海之士”,就是莊子批評(píng)的隱遁世外的“隱士”。莊子的“處世之道”是“游世”,是與世偕行而又保持自我。下面兩段話他說的就是如何“游世”。

一段出自《莊子·知北游》:

顏淵問乎仲尼曰: “回嘗聞諸夫子曰: ‘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游?！敝倌嵩? “古之人外化而內(nèi)不化,今之人內(nèi)化而外不化……圣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

另一段出自《莊子·山木》: 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yù)無訾,一龍一蛇,與時(shí)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

但莊子的“游”,主要不是說空間上的山水之游,也不是“對(duì)象化”的“物”或“事”之游,甚至不是“游世”之游,而是作為精神性活動(dòng)的“神游”和“游心”。因?yàn)樵谇f子看來,即使是“游世”,也需要以內(nèi)在的“游心”為基礎(chǔ)。如《莊子·外物》篇說:

莊子曰: “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xué),承意不彼……胞有重閬,心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婦姑勃；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勝……”

在莊子看來,只有“心有天游”,才能“游世”,才能適意地生活于世間。《列子·仲尼篇》記載有列子同他的老師壺丘子圍繞“游”的一段對(duì)話,莊子的“心游”類似于壺丘子所說的“至游”: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 “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 “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眽厍鹱釉? “御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恒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wù)外游,不知?jiǎng)?wù)內(nèi)觀。外游者求備于物；內(nèi)觀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備于物,游之不至也?！庇谑橇凶咏K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壺丘子曰: “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視。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我之所謂觀也。故曰: 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莊子的“神游”和“心游”是精神性的內(nèi)游,是想象和冥想一種無限的逍遙和自由境界?！肚f子》一書中大量談?wù)摰摹坝巍?都是指這種“游”。莊子直接使用了不少“游心”的概念,如《德充符》的“游心乎德之和”、《應(yīng)帝王》的“游心于淡”、《田子方》的“游心于物之初”和《則陽》的“游心于無窮”,等等。這些用例中的“游心”,都是通過“于”同“某某對(duì)象”結(jié)合在一起,它們是“心游”的“所之”和“所在”,但這種“所之”和“所在”,對(duì)莊子來說都不是具體的事物和對(duì)象,而是抽象性的理念和意境。如《莊子·齊物論》說的“至人之游”:

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fēng)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至人”游于“四海之外”,象征的是超越于生死和利害關(guān)系。又如《莊子·應(yīng)帝王》說的“至人”游于“無朕”: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至人”游于“無朕”,是說“至人”同“無限者”合一?？梢钥闯?莊子的“游心”是虛擬性和冥想性的。他是通過虛擬和冥想,寄托自己的超越和自由的理想,寄托同“絕對(duì)者”（即“道”）的交游、交往和合一。正如陳鼓應(yīng)先生所說: “莊子所謂游心,乃是對(duì)宇宙事物做一種根源性的把握,從而達(dá)致一種和諧、恬淡、無限及自然的境界。在莊子看來,‘游心’就是心靈的自由活動(dòng),而心靈的自由其實(shí)就是過體‘道’的生活,即體‘道’之自由性、無限性及整體性?？偠灾?莊子的‘游心’就是無限地?cái)U(kuò)展生命的內(nèi)涵,提升‘小我’而為‘宇宙我’?！保惞膽?yīng): 《老莊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年版）

盧梭的《社會(huì)契約論》開篇說: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所不在枷鎖之中?！痹谇f子看來,人生是應(yīng)該自由的,但在現(xiàn)實(shí)中人到處受到限制和束縛。這種限制和束縛除了來自客觀世界的影響外,更多是來自人自身心智的盲目和狹隘,就像《齊物論》所說的那樣: 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 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dú)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又如,《莊子·逍遙游》假設(shè)兩個(gè)人物肩吾和連叔對(duì)話。肩吾心智狹隘,不能理解“逍遙”的自由境界,連叔批評(píng)他是“知盲”:

肩吾問于連叔曰: “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dāng),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边B叔曰: “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边B叔曰: “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shí)女也……”

總而言之,莊子的“游心”,旨在擴(kuò)展人的心靈和精神世界,克服人心智的狹隘和自我束縛,以此使心靈和精神獲得至如和至樂。《莊子·田子方》記載: “老聃曰: ‘吾游于物之初?！?/span>……孔子曰: ‘請(qǐng)問游是。’老聃曰: ‘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鼻f子的“逍遙”和“游世”生活態(tài)度,就建立在“游心”即“心靈”的超越性寄托和冥想之中。

來源：《尋根》 作者：苑淑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