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好幾年沒再讀《儒林外史》，而能想起嚴監(jiān)生，實在全是二姥爺?shù)木壒省?/p>

　　二姥爺是我姥爺?shù)牡艿?，在我們那個巴掌大的山村里是一個傳奇人物。他今年９０歲了，是個老革命，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從朝鮮回來后，已經(jīng)是排長的他因為思念家鄉(xiāng)，放棄了進城的機會，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小村莊，踏踏實實做起農(nóng)民來。

　　他確實是一位好農(nóng)民。從伺候莊稼、蔬菜到修剪、嫁接果樹都很有一套。他愛干凈、整潔，也許和行伍出身有關(guān)，把菜地里的每一壟都弄得像士兵站隊列那么整齊劃一，干活兒的細致和投入程度，讓許多人自愧弗如，正像贊美孔老夫子那句話說的一樣，“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他干起活兒來總是不惜力氣，更為可貴的是，他還熱心公益事業(yè)，田間勞作之余，要么帶著鐵鍬和鎬去平整村莊里或上山的道路，要么就帶著鐮刀把路兩旁的蒿草割掉，方便人們通行。在他來說，也許僅僅是一種合乎天性的熱愛，卻不可阻擋地給他帶來了一種好名聲，人們都稱他為“老共產(chǎn)黨員”，滿滿的都是尊敬。二姥爺?shù)耐c日俱增，家族里甚至村莊里要是有鬧家庭矛盾的，都要請他老人家出面調(diào)解。因此，雖然他行二，但即使是在我姥爺活著的時候，也不得不對這個二弟服氣。

　　他幫兒子建起養(yǎng)雞場，支持孫子在城里買了樓，雖然沒有偌大產(chǎn)業(yè)，小日子卻也過得紅紅火火。家里富裕了，他卻很節(jié)儉，自己很少買好吃的好穿的，但對別人卻格外大方，不要說對孫男娣女，即使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只要是力所能及的，從來眉頭也不皺一下。

　　他的熱愛勞動、熱心、和氣、公正，也許是他長壽的原因。近年來雖然身體每況愈下，卻仍然堅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體力活兒，腿走不遠了，那就坐下來用斧子剁剁柴，氣力不行了，那就在做飯的時候幫著往灶膛里添點兒柴。然而“世上公平唯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他終于也病倒了，而且很嚴重，嚴重到足以奪命，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進食了，全靠輸液維持著。

　　爸爸打來電話，說明了二姥爺病情的嚴重性。每每家里有長輩臨終的時候，都是爸爸打電話通知我回去，這次也不例外。跟單位領(lǐng)導請了假，就開車往回趕。在路上的時候，想起二姥爺對我們家的好處，想起他的宅心仁厚、樂善好施，忍不住落下淚來。

　　到了家里，我看見他平躺在炕上，藥瓶里的液體通過輸液管被送到他已經(jīng)有些僵硬的血管里。老人家緩緩睜開了眼，眼珠動了幾下，算是打了招呼，手還能動，只是說話費勁。我握住他的手，仿佛握著一節(jié)枯枝，粗糙，干瘦，涼。我又使勁兒攥了攥他的手，真想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

　　過了一會兒，我就坐在炕邊的椅子上，和舅舅聊一些二姥爺?shù)牟∏榧肮ぷ魃系囊恍┦隆?/p>

　　這期間，二姥爺咳嗽了幾次，每次都要吐點兒痰出來。他不愿意麻煩別人，就讓人把一卷衛(wèi)生紙放在側(cè)面，吐痰的時候就撕巴掌大的一小塊紙，自己擦干凈。這時，一個細節(jié)震撼了我。因為咳嗽的頻率很高，所以用紙也很費。老人家每次用紙擦完嘴后，都要將紙對折起來，放到旁邊，待再吐痰時，拿起那折過的紙接著擦，如是者三，直到被折到不能再小為止，最后一張紙變成了一個小白球。在那個讓人動容的瞬間，鬼使神差般，我腦子里竟然浮現(xiàn)出了嚴監(jiān)生的形象，這是怎樣神奇的對接??！以前對嚴監(jiān)生作為吝嗇鬼的典型形象就存有疑問，但也沒去深究，而這一次，二姥爺用他的行動讓我領(lǐng)悟到，嚴監(jiān)生絕不是吝嗇鬼，不僅不是吝嗇鬼，還是一個勤儉持家、與人為善的君子。

　　當時也無暇多想。二姥爺在端午節(jié)前兩天去世了。我也繼續(xù)生活，然而他那個擦嘴的細節(jié)卻如喜馬拉雅山的猴子一樣揮之不去，于是我決定再重讀《儒林外史》，印證一下自己的直覺。這一讀，還真就讀出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滋味。

　　嚴監(jiān)生出現(xiàn)在《儒林外史》第五回，主要是因為他的大哥嚴貢生做了兩件壞事，被人告上衙門，他事先得到風聲，跑到省城去了。于是衙門里的官差就找他的弟弟嚴監(jiān)生要人。實在說起來，這個嚴貢生比嚴監(jiān)生更有研究價值，他的那種品行和事跡才是真真的潑皮行徑，從他在張靜齋和范進面前的狡黠的吹噓，到娶兒媳婦時的摳門，到為免船錢耍心眼兒算計船家，到在弟媳趙氏面前的無賴相，就可以知道他的為人了，只可惜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最后落得個雞飛蛋打、事與愿違的結(jié)局?？上攵?，有這樣一個“精明”的大哥，嚴監(jiān)生該是怎樣的受委屈，說他“膽小有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若以此為標準衡量一下嚴監(jiān)生，個人以為，他至少要在及格線上。還是用小說的情節(jié)來說話吧。

　　父子有親，說的是仁愛之心。小說里關(guān)于二嚴父母的事語焉不詳，不過可以依“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田地”判斷，他們的父母還比較公正。另一方面，嚴監(jiān)生對自己的兒子體現(xiàn)出了和常人一樣的父愛。尤其是病危后對兩位舅爺說的話，更是讓人感覺遺言太沉痛，“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著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里的氣”。

　　夫婦有別，說的是智慧之道。嚴監(jiān)生的妻子王氏確實是一個脂粉堆里的英雄，用她哥哥王仁的話說，“舍妹真是女中丈夫”，此言不虛。他們兩口子的感情也確實很好，“嚴致和說起王氏病重，吊下淚來”，在王氏死后，嚴監(jiān)生常常觸景生情，黯然落淚，甚至可以說，嚴監(jiān)生的死直接和王氏去世的打擊有關(guān)。而在處理與丈夫的側(cè)室趙氏的關(guān)系上，王氏也體現(xiàn)出一種顧全大局、豁達大度的優(yōu)秀品質(zhì)。妻賢夫禍少，失去這樣的妻子，怎能不叫人肝腸寸斷，從對亡妻的過度思念，也可以看出嚴監(jiān)生的真性情。

　　長幼有序，在嚴監(jiān)生來說，就是對“悌”的踐行合乎禮法。對自己的兄長一家雖然不滿意，但還是為他們排憂解難，以和為貴?？鬃诱f：“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不好犯上作亂，自然“膽小”了。

　　朋友有信。嚴監(jiān)生言而有信，說到做到，從消弭官司到辦理王氏喪事，沒有出爾反爾，真正做到了言必信，行必果。

　　“君臣有義”似乎并未涉及，但從維護家庭穩(wěn)定、社會和諧方面，嚴監(jiān)生還是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從這些簡要的分析中，不難看出，即使不能說嚴監(jiān)生是古人的杰出代表，至少也是個具有很多優(yōu)秀品德的人。而歷來的評價往往對這些細節(jié)描寫視而不見，卻緊緊盯著嚴監(jiān)生伸出的那兩根被誤解的指頭。

　　到底是吝嗇還是節(jié)儉？小說里的細節(jié)最有說服力。

　　嚴監(jiān)生比他大哥品行端正，又有經(jīng)濟頭腦，還能勤儉度日，兩家的日子就像他們的德行一樣判若云泥。更為可貴的是，嚴監(jiān)生只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別人卻比較大方。他病的時候“舍不得銀子吃人參”，而妻子王氏病的時候，“每日四五個醫(y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再看看嚴監(jiān)生對自己家里買豬肉的描述，“我家還有幾畝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豬肉也舍不得買一斤。每常小兒子要吃時，在熟切店內(nèi)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倍鴮τ谌粘Ｓ枚龋瑓s從不縮手縮腳。

　　“嚴二老官連在衙門使費，共用去了十幾兩銀子。”“開了一張櫥，拿出兩封銀子來，每位一百兩，遞與二位老舅?！薄皩硪獋浼雷?，破費錢財，都是我這里備齊，請老舅來行禮。明日還拿轎子接兩位舅奶奶來，令妹還有些首飾，留為遺念?！笨山o可不給，可給多可給少，這個時候，嚴監(jiān)生都沒有猶豫。自己出錢，為別人買好，嚴監(jiān)生也默默做到了，而且決不張揚。

　　再看王氏死后，“自此，修齋、理七、開喪、出殯，用了四五千兩銀子”，比起范進老母喪事“其余殯儀、桌席、執(zhí)事、吹打，以及雜用、飯食、破土、謝風水之類，須三百多銀子”的水平而言，明顯要高出一大截。之所以嚴監(jiān)生會一擲千金，一方面是夫妻情深，一方面也是他重義輕利的性情使然。臨死前伸出兩根手指時也說明了這一點，當二侄子上前問是不是還有兩筆銀子沒有吩咐明白時，“他把兩眼睜得溜圓，把頭又狠狠搖了幾搖，越發(fā)指得緊了?！闭f明他并不把銀子放在心上，包括他死后，除了大嫂和侄子們“都得了他些別敬”，還單獨給大哥兩套緞子衣服和二百兩銀子。

　　這不正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嗎？我們常常會犯一些通?。鹤焐险f崇尚節(jié)儉，心里卻對真正做到的人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

　　所以說，嚴監(jiān)生真是被冤死了。

　　二姥爺并不如嚴監(jiān)生那么家大業(yè)大，但歷史的一些細節(jié)所傳達的信息又是那么的驚人相似。二姥爺那些折起來擦痰的衛(wèi)生紙和嚴監(jiān)生伸出的兩根指頭都足夠震撼人心，只是我們都疏于觀察，或者說人們迷失在自我中，用不夠細心、寬容的匆匆一瞥就果斷也是武斷地下了結(jié)論，而忘記了他們所昭示給我們的一種寶貴信念：有錢和節(jié)儉是兩回事，而且是并行不悖、相輔相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