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

　　余幼喜作偶對，并好傳奇劇出，無論諺語戲名，以及古今事實、經(jīng)史成語，每拈一句，尋偶不憚構(gòu)思。自同治壬戌竄難，挈眷都門，官內(nèi)閣舍人，公余買座聽?wèi)颍晕酷?。后于梨園諸子弟及老詞場名下，均皆熟識。如徐蝶仙小香、朱蓮芬延禧、梅慧仙巧玲，皆能通文字，嫻習(xí)詞典。而岫云主人徐蝶仙尤為穎悟，與余論音律頗相愜。一日同步戲園觀劇，見臺柱戲報書今日準(zhǔn)演《金水橋》、《乾坤帶》。蝶仙告余，《乾坤帶》即《金水橋》正本，原詞排場有四五出戲，目下二而一之。今日所演，想有后出矣。此報上十字，公可能對否？余正構(gòu)思，適送戲單人至云：“明天來看新出臺小腳色唱紅孩兒及寶云的裝瘋，均是好戲。今日即可定座?！庇嘀^小香曰：“我適才對成矣！‘今日準(zhǔn)演金水橋乾坤帶’對‘明天來看火云洞宇宙鋒’，豈非絕對？真是天造地設(shè)?！钡膳恼拼笮?，即索筆書藏于懷。翼日在岫云堂小飲，客散后時尚早，與蝶仙閑話，即以昨日戲名巧對由二字對至四字，余于各戲名詳諗，原不難匯集，當(dāng)夜以“子午谷”對“丁甲山”，“真富貴”對“永平安”，極為工巧。后無事思索，不半月與楊鏡秋農(nóng)部、何梅閣大令等文宴，索余寫出戲目成對可觀玩者不少，如二字對云：拐兒、扛子，訪鼠、偷雞，跌包、寄簡，教子、見娘，別母、戲妻，戲叔、會兄，訪普、罵曹，勸妝、詫美，盜令、寄書，彈詞、寫狀，探莊、入府，酒樓、茶店，寄扇、操琴，掃花、撈月，亂箭、單刀，連相、獨占，獻(xiàn)劍、打刀，墜馬、藏舟，絮閣、瑤臺，癡訴、醉歸，剔目、畫眉，拾金、埋玉，三戰(zhàn)、七擒，折柳、賞荷，打店、搜庵，前親、后誘，剌虎、牧羊，別姬、訓(xùn)子，打灶、別窯，聞鈴、拾鐲，出塞、過關(guān)，跌霸、刺湯，起布、浣紗，挑簾、背凳，審頭、賣發(fā)，潑水、殺山，拜月、思春，擊掌、殺皮，追信、打嵩，夜奔、陽告。三字對云：雄黃陣、牡丹亭，金水橋、火云洞，得意緣、貪歡報，四進(jìn)士、兩將軍，子午谷、丁甲山，血手印、慶頂珠，雙帥印、八美圖，翠鳳樓、金雞嶺，忠報國、孝感天，華容道、洛陽橋，子母河、君臣宴，鴻門寺、虎牢關(guān)，魚腸劍、豹尾鞭，群英會、八仙緣，渡銀河、罵金殿，八蠟廟、四杰村，朱砂痣、琵琶行，玉梅緣、金蘭會，趕三關(guān)、平五路，真富貴、永平安，射紅燈、度白簡，嘆皇靈、告御狀，一箭緣、單刀會，雙龍會、獨虎營，紅鸞喜、白虎團(tuán)，龍?zhí)舵?zhèn)、鳳鳴關(guān)，收南郡、戰(zhàn)北原，打番兒、醉皂隸，賣餑餑、背娃娃，飛虎山、絕龍嶺，羅四虎、鎖五龍，蝴蝶夢、狐貍緣，萬仙陣、四美圖，五雷匣、七星燈，白水灘、清風(fēng)嶺，八大錘，三俠劍，虎牙谷、牛頭山，獅駝嶺、鳳凰山，鐵弓緣、金槍傳，五花洞、百草山，乾坤帶、宇宙鋒，金馬門、火牛陣，龍鳳閣、山海關(guān)，紅桃山、青梅宴，竹林計、桑園緣，百壽圖、雙官誥。四字對云；大宴小宴、前親后親，陰告陽告、捉曹放曹，殺妻求將、烹妾餉軍，宮門掛帶、殿宴絕纓，戲游月殿、醉打山門，時遷偷雞、武松打虎，王佐斷臂、羅通盤腸，梳妝擲戟、步戰(zhàn)對刀，拾畫叫畫、押釵鬧釵，出獵回獵、相梁刺梁，殺狗勸妻、放羊認(rèn)父，秋胡戲妻、伍員寄子，游湖借傘、落院觀燈，奪袍掛帥、卸甲封王，驚夢尋夢、存孤恤孤，轅門射戟、樓會拆書，均極工穩(wěn)。內(nèi)中如“羅四虎”對“鎖五龍”、“射紅燈”對“度白簡”、“拾金”對“埋玉”、“擊掌”對“殺皮”之類，尤以借對字面為新別也。梅閣與蝶仙各鈔成一冊，謂余曰：“非公之戲名熟悉，傳奇博觀，何能采??！然亦非公之才思敏悟，又何能得心應(yīng)手！如是允堪傳為鞠部佳話?！庇嘈Χ鴳?yīng)之曰：“文人游目騁懷，區(qū)區(qū)點綴，不過逢場作戲云爾?！?

　　乙丑、丙寅之間，余于公暇品花賭酒，留心鞠部人才，當(dāng)時噪名詞場者梅慧仙、沈芷秋、鄭素香、李艷儂，然四人藝各有長，貌亦互異。一日于觀劇后偕同人小敘萬福居酒館，四名下俱招來同坐，暢敘竟夕。余醉后偶成一聯(lián)，遂書懸萬福居壁上，以示同好。此聯(lián)不難在上六字，難在下七字叫醒，上六字且集陳白陽、蘇東坡之句而成，可謂翦裁工切，天衣無縫，一時傳誦燕臺，不獨為四子品題增聲價也。其聯(lián)云：“艷儂矮，芷秋高，海棠芍藥同時好；慧仙肥，素香瘦，玉環(huán)飛燕誰敢憎?！?

　　京都前門外，酒樓飯館，羅列競爽，同鄉(xiāng)同官不時請客叫菜便酌，戲散后就近小飲，莫如福興、同興、如松、萬福四館。為熱鬧易招呼。小友顧曲侑觴，每日必卜夜至三更方散，實則肴饌點心如西月墻同興居、鮮魚口東升樓、打磨廠東興居、廊房二條胡同富興樓，允為美好。富興樓于聽?wèi)蚝蟊阕靡嘟?，余嘗至其處，請內(nèi)城客人。一日由衙門回來，邀城內(nèi)旗員德硯香、榮竹舫及楊鏡秋等共滿漢友人連余八位，在富興樓敘飲，并招呼小友多人，自午酌至晡，見樓下酒壺?zé)o數(shù)，鍋勺聲不斷。小友到后爭看鼻煙壺，各客俱出較煙壺。余與硯香、竹舫每人帶著三個，均可入賞。小友等互相評品，余云：“可算得興也勃焉。”以都門語稱物事，好者曰“興勃”焉，與鼻煙諧音。鏡秋云：“此言諧妙?！毙∮迅鞔笮?。散后余忽得一聯(lián)，謂諸友曰：“今日富興一局，可謂酣暢，不可無游戲筆墨以紀(jì)之?！北娪言坪危嗳」P書于壁上云：“富哉筵壺，滿樓銅錫千樽，能消化豬鴨雞魚，足供大嚼酣呼客；興也鼻煙，同座漢旗八友，各攜斗翠珊晶珀，盡是聞香悟妙才?！贝寺?lián)難在第一句皆是實事，同一借音，尤妙將“富興樓座”四字嵌入，同人咸以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必傳無疑。

　　景和主人梅慧仙于八月二十日生辰，楊鏡秋農(nóng)部、吳筠汀比部招余飲，景和堂諸名下畢集。慧仙云：“今時小友比咸豐戊己間如翠琴、連芬等，實不及多矣。余同時追陪，見翠琴之酬酢言笑，蓮公亦當(dāng)退避三舍，惜夭亡不祿。”鏡秋謂余曰：“翠琴是否稚云？以到都晚，未得識荊?！庇嘣疲骸凹何茨晖阕鴶?shù)次，真令人愛慕?！庇浀么淝贇{后，同鄉(xiāng)陸眉生太史哭挽一聯(lián)云：“生在百花先，萬紫千紅齊俯首；春歸三月暮，人間天上總消魂。”其人之出人頭地可知，慧仙亦誦句作咨嗟狀。筠汀曰：“今日慧公生日，何必稱道挽聯(lián)。”余云：“忘死足以長生，懺悔勝于頌禱?！蓖衷~友鄭秀蘭、孔蓮卿及桂秋、桂枝、桂官、蓉秋、蓮桂、蕙蘭等均在座，余即席壽慧仙一聯(lián)，并套眉生挽翠琴句，詞云：“梅放百花先，蘭桂蓉蓮都俯首；壽徵八月廿，湘琴紫曲介齊眉?！蓖藷o不贊誦，的是巧玲壽對，且切當(dāng)下神理。以是局其徒湘云、紫云都作歌侑酒，同人并扭其拜師娘壽?；酃髽?，謝余。余謂游戲筆墨，會悟得之便佳。今日之壽，不讓他前日之挽，可以并傳，所謂寓懺悔于頌揚也，呵呵。

　　余官綸閣十二年，公余怡情管弦樂舞，喜與名下詞友賭酒徵歌，從無倦容，卻不稍涉狎褻，最惡燕市青樓，未嘗足履其戶，以淫賤為恥，常拂同人意而嚴(yán)絕之。然代人筆墨，以為游戲文章則可。周劍青太守有心賞一女校書，名蘭，因倩余代筆送楹聯(lián)一對，選詞絕佳，其詞云：“蘭雪生香，都道是三生綺麗，墮劫初來，劍膽琴心，幾錯認(rèn)落花庭院；因風(fēng)起絮，恁無端一縷纏綿，消魂真?zhèn)€，青天碧海，添許多顧曲情懷。”劍翁嘆賞不置，難在上中嵌入四字，了無痕跡，的是才人之筆。又代韓薰來大令送女堂名一聯(lián)云：“芝草醴泉有根柢；英雄兒女小團(tuán)圞。”代王子厚鹺尹送愛妓一聯(lián)云：“蓮九心燈華澈夜；初三眉月黛橫秋?！苯杂谑锥智睹灰再脙瘎?，一以工麗勝也。而此二人也，聲音笑貌終渺若天涯矣。

　　執(zhí)金吾，漢官名，吾當(dāng)讀作衙。東漢初有“為官須作執(zhí)金吾，娶妻須得陰麗華”之語，惟字面作吾。昔人巧對，以“孫玉汝”對“李金吾”，載于梁芷林中丞《巧對錄》中，相傳久矣。余偕金眉生、何梅閣于上元夕閑游至蓮芬處茶話，蓮公見余有未刻小玉印一方，愛之，余即以作贈云：“刻‘玉汝于成’四字最好。”蓮芬云：“此四字既現(xiàn)成，可對‘金吾不禁’何如？”同人無不贊其敏慧，眉生尤加賞鑒，即招呼蓮芬備小酌為元宵之宴，舉座歡愜。余即席續(xù)成一聯(lián)云：“玉汝于成中夜酒；金吾不禁上元燈?！变洿嬉灾玖枷言挘⒖刹讳螞]蓮主人巧對也。

　　余在都，于管弦文宴之樂，輒喜作偶句，然巧合之對，必非臆造刻期所能。一日唐酉生約余春馥堂小福處，請吳冠云小酌。余亦囑素香添設(shè)數(shù)肴。酉生有他事先去，冠云勸酒不散。冠云甚喜，當(dāng)即令小福另設(shè)一席重飲，留住同鄉(xiāng)數(shù)友，以請余為名。小福即云：“年大人應(yīng)留首座?！庇啾举伤叵阕「Ｓ?，傍個乃為冠云專局，請余亦不敢不避下而升上矣。飲至更闌始散，余即席得一巧對對：“時小福移宮換斗；年大人避席高升。”可稱無一字不工對矣，同人俱嘆為絕倒。

　　余賞春華堂芷衫小名小辮兒，眾咸呼之，遂得名，色藝均噪一時。一日偕吳筠汀比部小飲梅巧玲家，即席喚小辮兒來同飲，并論今日所看之戲。芷衫演老馱少孩子翻身如環(huán)，巧力兼到，筠汀亦贊巧玲所唱絮閣云：“巧胖子真不愧肥玉環(huán)矣。”余尤喜其猜令酬答，無過其右，謂筠汀云：“今日一局，余拈得巧對一聯(lián)，可鈔存以當(dāng)佳話。其詞云：‘小辮兒彎腰成弩；巧胖子調(diào)舌如簧。’亦紀(jì)實也?！?

　　余游滬上，有友人招飲李巧林家茗話，李校書云：“前年來一劉姓二爺，云隨主人某觀察與巧林舊交，即日可到，帶一真金五寸小盆一個，并刻篆，文格古雅可寶。伊次日又來擺酒，并乞宿一夜，明日主人必到，當(dāng)致意帶一名空兒者招酒飯，必以為可信。詎意次早空兒未起，劉姓即攜金盆而去，竟為黃鶴，空兒真落空矣。”是夜余友宿巧林處，不偕回寓，余即夕據(jù)談述事，成巧對十四字，工切諧音，句云：“劉盆子白駒空谷；李瓶兒丹鳳朝陽?！笨煞Q雅謔。同人云：“足與紀(jì)文達(dá)公‘李玉芝小住松筠庵；潘金蓮大鬧葡萄架’并傳矣?！?

　　都中唱戲立堂名，主人稱老板，與東南呼掌柜有別。板患作版字，以其執(zhí)笏版請點戲，故曰老版。一日友人招飲近信堂，為五兒徒弟孟如秋出師之喜。余謂如秋何不承師學(xué)武藝改習(xí)花旦，恐色衰易寂，同人亦咸呼孟老版，如今作主人，好收幾個習(xí)武徒弟，以續(xù)爾師五兒之衣缽。余甚以為然，忽觸及從前有人以“孔稚圭”姓名三字索對，迄今未得其偶，今日適飲此處，恰好巧成一聯(lián)，合座應(yīng)浮一大白，句云：“孟老版南冶弄姿，悖師棄武；孔稚圭北山騰笑，長遁移文?！必M非天造地設(shè)之工對耶？南冶出《后唐雜記》唱旦之雅名。

　　感觸

　　道光辛丑，恭逢皇上萬壽，杭城內(nèi)外崇林大寺院各設(shè)經(jīng)壇，官紳行禮同慶。余偕暨陽壽名榮光茂才，號眉玉，同至萬壽宮，看燈觀劇。歸路闈步，以“萬壽宮拜萬壽，偕壽眉玉茂才，嵩呼萬壽”句屬對，一時同人無能應(yīng)者，即余再四思索，亦無可牽引成聯(lián)，置此語于高閣，相距二十余年。于同治甲子秋中，余由內(nèi)閣票本蕆事出城，偕同人至大柵闌三慶園觀劇，以戲報準(zhǔn)演《慶頂珠》，系老名場程長庚扮演。坐至終場，始唱此出，即《水滸》蕭恩父女殺仇一事，果唱得有聲有色，令人忘倦。戲完，同人招約酒樓小飲，坐甫定，余忽憶廿年前“萬壽”之句，感觸而得其偶句云：“三慶園聽三慶，演慶頂珠全本，曲奏三慶。”豈非無一字不對乎？舉告同人，咸以為佳妙，非思議所能及也。

　　丁卯春夏之交，左季高、李少荃兩制軍詣都陛見，全浙同鄉(xiāng)官公請兩帥于文昌館彩觴，敘談竟夕。席間左帥以曾滌生爵相已入閣，將來李帥亦不難遞推，惟己以一榜出身，雖功業(yè)無異，而終究有殊，若有憾詞而發(fā)牢騷之意。不意后三年，以廓清甘肅功，議敘得旨，授東閣大學(xué)士，仍督陜甘，為本朝未有之恩遇。余在閣辦公，奉到諭片，即以“左中堂宗棠蕩平塞北”為出句，囑同人屬對，甚難對以名與官階，音同字不同耳。事隔數(shù)年，余牧滇之尋甸，適署迤東道按察使銜貴觀察號濂舫來赴新任，余觸及左句，何不以“貴廉訪濂舫觀察迤東”為對乎！此天然聯(lián)偶，又于四年后方得之?？晌蚬湃嗽铺煜聼o不偶之字句，惟用心人能悟而得之，但非可促之一時也，洵然。

　　余自辛酉杭城慘遭兵燹，竄難海濱，全家眷屬大半淪沒。祖遺及自制書籍字畫、名人墨寶悉付灰燼，曷勝浩嘆！壬戊九月，航海入都，官內(nèi)閣舍人于都門，賃屋為家，志在求進(jìn)。然撫時感變，無限牢愁。每與二三知己娛情絲竹，輒以詞塲破胸中磈礧，侑歌博醉，酣呼于酒樓燈館中，高歌清嘯，若不自知其狂嫚者。楊梅竹斜街萬福居酒館，余時往憩焉。主人頗重余才名，嗜余書畫，欲索余聯(lián)對，以壯觀瞻。一日醉后得句，即拈“萬?！倍止诰涫?，以當(dāng)清歌而抒郁結(jié)。其聯(lián)云：“萬念皆空，只月地花天，漫騰騰戀著軟紅塵十丈；福星拱照，有清歌妙舞，喜孜孜狂傾重碧酒千杯。”次日用雞毛筆仿米法書之，古雅可喜，懸于肆壁，見者無不稱道勿衰。五年中，主人裝潢二次，后卒為人攫去，不知所往云。

　　余耽情弦管，似以戲為掃愁帚，足以抒郁娛情，而實則通識傳奇，流連今古，以幻情證實事，以嬉笑為文章，亦何不可悟作身心性命之學(xué)。即如膠青點黛，裝男作女，無非禪偈“色即是空”之意。解人只應(yīng)拈花微笑，作如是觀，何可認(rèn)余桃斷袖為真境。彼溺于聲色，每至金盡裘敝，儕諸下流而齷齪者，何情且愚也。余遇此等人，避也憫之，而嘗欲化之。一日于戲場偕諸同人論劇，見小友往來舞衫歌扇之中，忽有感觸而得聯(lián)句三偶云：“漫道作戲逢場，聽者不知歌者苦；須識全名末路，下臺還比上臺難?！庇忠宦?lián)云：“虛牝擲黃金，須知散盡錢財，垂涎羞作車前斗；伏雌憐白玉，莫當(dāng)認(rèn)真歡笑，見晛還同屋上霜?！庇忠宦?lián)云：“愧學(xué)田春航，日暮途窮，癡情怕說車前斗；幸為王有道，今非昨比，佳話同稱馬上升?！?em>車前斗系田春航故事，見《品花寶鑒》。馬上升是都門諺語，屬對恰極工巧。此三聯(lián)足以為詞場警覺，可當(dāng)作當(dāng)頭棒喝，豈名士娛情絲竹、對酒當(dāng)歌，與紈褲狎邪揮霍可同日語耶？

　　余揀發(fā)到滇，迄茲兩載，并未賦閑一日，兩度中秋，俱奉委入簾。乙亥八月初七甫到省，已過初六進(jìn)簾之期，乃初九忽奉潘方伯札委入簾謁見監(jiān)臨，岑宮保即派當(dāng)總辦對讀官事。丙子科在尋甸任，奉潘中丞調(diào)簾考取，派入內(nèi)簾，簽掣第三房同考官。是以宦滇兩經(jīng)佳節(jié)，俱未在家拜月。今年在尋署，寬猛相濟(jì)，盜息民安，公余與家人團(tuán)坐，同賞中秋月色，歡愜素懷，援筆撰燈聯(lián)二十二字，尚可存也，其聯(lián)云：“兩載鳳梧，今夕良宵同玩賞；一翰蟾桂，人間天上共團(tuán)圞。”

　　己卯余守瀓郡，自二月至八月，雨旸時若，民和年豐，政簡刑清，歡慰奚似。署內(nèi)于中秋夜高設(shè)月供，張燈于庭院，與家人婦子共慶團(tuán)圞。回首十余年中，由內(nèi)閣外官南滇，感觸所歷，俱以鳳名，恰好拈“蟾”字為對，共成五十四字，榜作燈聯(lián)，以助清興。前日詠鳳仙花詩第一首句云：“鳳凰嶺下我家廬，鳳閣遷荒牧鳳梧。今守鳳山尋甸名鳳梧，瀓江府稱鳳山。花下笑，何其與鳳有緣乎?！币啻艘庖病Ｆ渎?lián)云：“簽鳳閣，牧鳳梧，守鳳山，十七年京外翱翔，與鳳有緣，同是朝陽歌翙羽；步蟾宮，攀蟾桂，賞蟾魄，三五夜秋中皓皎，明蟾無恙，真堪對月證清心?！鳖H覺情景兼洽，工穩(wěn)自然，故錄存之。

　　余喜構(gòu)成一時難偶之聯(lián)，如前段月供燈聯(lián)，絡(luò)“鳳蟾”二字，恰似牟尼一串，難在是現(xiàn)成實事實景，由感觸而成者。猶憶前在都門文宴時，有官直隸知縣同鄉(xiāng)江蘭生大令因事來都，余招飲于韓家潭小蘭亭。蘭生招鄭郎秀蘭入座侑觴，余亦約陳紫珊來同飲，極其歡暢。都門酒肆招客，散座叫菜聽客之便。秀蘭后芷衫一刻來，先要玉蘭片，紫珊笑謂余曰：“今日盡鬧蘭花，何不撇蘭作后日之?dāng)?。”蘭生尚未解所謂，余已知其說，因成一單聯(lián)曉蘭生、秀蘭曰：“‘小蘭亭請江蘭生，叫秀蘭要玉蘭片叫要皆都諺語，起居飲食，無非王者之香’，誰能對得此聯(lián)，便訂于紫珊處浮一大白以酬之?！毙闾m顧芷衫云：“真?zhèn)€‘蘭’字鬧在一堆，均是眼前人地實事，而點綴下二句又切東道主人之姓，焉得有此巧對乎？”事后遇事，屢思無從覓偶。越兩年后，姑蘇陶曼生司馬招余飲岫云堂，座有吳興陳云裳銓部，因余有事遲至，席闌客均散去，惟云裳尚在茶話。余謂曼生曰：“今罰余遲到之愆，廳另設(shè)一席以酬君。”并邀住云裳同飲，亦不復(fù)請他客，命蓉秋名如云者設(shè)席把盞。云裳向約韞山堂蕙芳，因是夜有戲，不能來，即就近招如云師弟度云，亦當(dāng)時名下。團(tuán)坐后，觥轉(zhuǎn)一巡，余忽憶及前年小蘭亭之聯(lián)句，以字次排之，今日岫云之局，非天然對偶乎？曼生、云裳未悉，余命蓉秋取紙筆書之曰：“小蘭亭請江蘭生，叫秀蘭要玉蘭片，起居飲食，無非王者之香；岫云堂邀陳云裳，招度云鑲?cè)缭七?，馥郁氤氳，贏得陶然而樂?！笨芍^天造地設(shè)，無一字牽強者。曼生大笑云：“鐵翁此局，猝得此聯(lián)，余不獨醉而樂之，且得附句傳矣。”云裳謂：“此聯(lián)如余已去或蕙芳可來，皆不能成，足見天工人事因緣巧合，均非偶然。必如君才之敏捷，方能靈心四照如此?！庇喑龆?，此藁無存，記憶錄之，前事如在目前也。

　　又憶壬戊航海至都，竄難后家無長物，藉筆墨贍給薪水，授徒改削文字，賴免凍餒?；厮既覝S沒，骨肉飄殘，撫膺浩嘆，惟藉聽梨園歌曲為解愁。其時因國服例禁彩觴，各會所戲館俱闃寂無事，惟廊房三條胡同四雅軒集諸詞場，清歌便舞，同人藉以消晝。余無事亦常至其處遣悶，因書一聯(lián)于壁以自解嘲云：“解語為畫，寄情為詩，須知輞水胸懷，掃除俗累千秋筆；無弦而歌，不彩而舞，真是廬山面目，消遣閑情四雅軒?！?

　　又記同治丁卯，與諸同學(xué)論天崇文至吳韓起奢則不孫四句，題文中二比，夾縫兩短比，開后學(xué)無數(shù)法門，不可不讀。當(dāng)因其姓名與春秋戰(zhàn)國兩名人增疊而成，遂謂諸同學(xué)云：“‘異代文武才，吳起韓起吳韓起?！T子可能對否？”同人遍思不得，余見書桌上有瑞聯(lián)名片。曰：“此聯(lián)得有偶矣，皆現(xiàn)在時人同官翰林者，何不對‘同朝前后輩，杜聯(lián)瑞聯(lián)杜瑞聯(lián)’乎？可謂獨絕?！?

　　巧對由感觸而成者，莫難于異字同音，假借聯(lián)貫而成。如傳稱“千里行舟，櫓速不如帆快；一堂奏樂，笛清怎比簫和?！眱?nèi)葉古人名四個，膾炙人口久矣。其次虛實字同音成句，如坡公“無山得似巫山好；何業(yè)能如荷業(yè)圓?！币嗖灰讓?。余集內(nèi)“言乎勃焉”、“中堂廉訪”之類，都成巧偶。前年由瀓江卸任，上省閑住，中秋設(shè)月供，仆人錯以符官像為月使，余笑其執(zhí)令馳馬之勞，吳剛修月不如是也。因感觸得一聯(lián)云：“無官始信符官苦；有月終推酉月多?！睍谠鹿嗯c坡公“巫山”、“荷葉”近似，見者咸以為巧，因綴語存之。

　　又今年元旦，適值辛日，為舍吃齋之期，偶擬一出聯(lián)云：“正開辛丑日，茹辛素，薦辛盤，愿自今身逸心閑，無憂辛苦”。內(nèi)心字同音四辛字，均一串而成。同人俱有對句，亦頗難貫串，余得一偶聯(lián)云：“歲續(xù)甲申午，平甲船，看甲拆，祝上蒼佑民覺世，永息甲兵?！陛^為聯(lián)貫，專期邊警之消滅，亦復(fù)吉祥止止，故錄存之，以見感觸之非偶然也。

　　劉笏堂太守名汝璆，以吾浙嚴(yán)州府，歷署杭府嘉、湖、金、衢等道。因被議降補同知，到滇與余于政事文章均相契合，遂成莫逆交。在省有同鄉(xiāng)友人以“劉汝璆東浙郡侯，為大公祖”句索余對，并要字字工切，無論下八字，即笏堂姓名三字亦難得偶，旁坐一友云：“劉字要工，非兵器不可?！庇喈?dāng)即觸憶吾杭前輩蓉臺先生，其尊人嘗語人曰：“此兒是吾家子孫?！彼斐墒蛔謶?yīng)之曰：“何不對‘戚人鏡西湖學(xué)士，是佳子孫’？”同人嘆為工妙。

　　甲申六月旋里，中秋月供，因感京外宦游，得遂初服，援筆撰燈聯(lián)長句云：“七十載浮生若夢，燕壹西笑，滇宦東歸，喜歷任兩袖風(fēng)清，只留傳士庶口碑，洱海滄瀾同潔凈；廿五年故里重還，門巷圖新，湖山話舊，值良宵一輪月滿，博得個妻兒首聚，人間天上共團(tuán)圞?！迸c在尋瀓署中聯(lián)語前后輝映，因錄存之，以慰余年。

　　三山梁敬叔世丈，因祝安伯太守招集東坡生日觴詠，得長聯(lián)出句云：“新春迎東郭，東風(fēng)凍解，東谷陽回，全憑東君作意，開東閣于東偏，正值東坡誕日，作東道主為東，閩人執(zhí)牛耳以光壇坫，多屬東浙名流，省會講舍著東城，別墅擅東皋，甘橘貢東甌，名泉夸東浦，更有東山絲竹，休問他東渡三軍，不醉無歸，直飲到東方月上，東海瀾回，快聽東寧報捷?！北閷偻耍迣Α氨薄弊?，頗難應(yīng)命。余自冬至日首集附消寒文宴，即于次集作主，招同人飲于敝廬自怡軒，猶不忘官內(nèi)閣時同人屢有雅集，撫今感昔，援筆對成一百八字以答梁丈，句云：“良會值北冬，北陸寒嚴(yán)，北窗晷短，賴有北海盈尊，宴北宮于北榭，愧非北苑畫才，改北風(fēng)圖為北，陵石濡龍須而賦詠歌，譬諸北園獵較，搜羅籋云翔北雁，掀濤躍北鯤，摶沙盤北隼，狎水戲北鷗，回思北闕眷恩，肯忘卻北臺五夜，于今終老，又何嫌北林息壤，北山騰笑，敢云北斗名高。”

　　余少集圣賢訓(xùn)語格言成對者不少，近年偶有所觸，所見可成聯(lián)者，綴語存之。今春游法相，拈“相”字得下半聯(lián)，后有僧人求書撰觀音殿柱聯(lián)，當(dāng)下得觸前句而成一聯(lián)，頗有神助。其聯(lián)云：“或內(nèi)觀，或外觀，音亦可觀，渾明聰一塵不染；無我相，無人相，法都成相，時照見五蘊皆空?！?

　　老友張瘦山徐鼎，亂后茹素敬佛，廣行善事，年七十四，精力聰強，每與余言“好施樂善”為修道養(yǎng)壽之本，不營情于華膴，真無愧于影衾者。一日索余書楹帖，當(dāng)下即集成圣賢語十六字云：“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寢不愧衾，行不愧影。”屬對甚工，即可作座右銘也。

　　余延師為寶兒讀書，名其齋曰“惜陰”，并勖兒輩力勤戒荒，以勵學(xué)業(yè)。因集成語十四字云：“學(xué)先有本后有末；業(yè)精于勤荒于嬉?！鳖崜洳黄疲銥槌鯇W(xué)箴規(guī)，特存之。

　　范楣孫方伯尊人衣垞先生為吾杭書家，筆法效山舟侍講而得其神似，故先生以梁名方伯，同鄉(xiāng)咸欽佩之。余少時嘗以書法請質(zhì)，后在都與方伯為莫逆交。前年由滇歸里，方伯已歸道山，竟不得重敘。慨然其哲嗣吉如世兄對河居住，時相往還，因索書楹聯(lián)，得下一聯(lián)云：“望衡對宇，大河前橫。”八字皆成語，而未及對。今春大雪后晴霽，忽感觸成上一聯(lián)，遂書以應(yīng)之云：“快雪時晴，佳想安善?！鼻∨c前句集成為偶，尚可存也。

　　丙戌新春詣南湖慧云寺水星閣看梅花，忽忽三十年矣。遍訪鄰近少時游息處所，亂后悉成荒蔓，滄桑之感，渺渺予懷。閑坐梅花下，與寺僧茶話。暮歸紀(jì)以詩，并撰聯(lián)句二十六字，榜詩禪堂楹柱，以證鴻雪。其詞云：“愜心萬里歸來，得踐昔游談佛果；回首童時釣弋，那堪浩劫問梅花?！鄙杏X文生于情，非泛紀(jì)游句比也。

　　余歸武林，修葺橫河老屋，廳堂刊懸李爵相書贈五言對句“家聲詩禮教；國寵子孫賢”、滇撫杜中丞撰贈鴻起堂柱聯(lián)對句“蒙業(yè)委狼氛，三字幸存嚴(yán)父筆；漸儀筮鴻起，一堂同感上天恩”二十四字外，其堂之左右中柱尚少一長聯(lián)，余走筆撰書一聯(lián)云：“懷抱能契古今，聊以管弦希逸少；志愿不求溫飽，敢于修獻(xiàn)愧沂公?！睂嵤闵节呄?，亟付刊裝懸，以示我后嗣遵守云爾。

　　詼諧

　　余乙巳赴都會試，寓仁錢館，與同鄉(xiāng)陳豆農(nóng)垣、童秋湖以炘、程英伯蔚、呂移村銓四孝廉、余文竹應(yīng)珠副貢同館居住，時有杯酒歡笑之?dāng)?。一日陳豆農(nóng)邀酌酒樓，同座即秋湖、英伯、文竹、移村與余共六人，招詞友寶珠、玉美、翠官、寶琴等陪坐席。菜有新剝雞豆及羊眼豆，客爭啖之。移村嘲寶珠尚不如雞豆之紅，珠曰：“可以人而不如鳥乎？”眾皆大笑。豆農(nóng)即以“蠶豆雞豆羊眼豆豆豆豆”十字囑同人對，文竹又加增“蟲禽獸”三字葉音，云：“諸公能即席對，明日請在寶珠處浮一大白。”童君秋湖向工時藝，詩詞才思敏捷，說：“珠字可對豆字，同席已有二珠，只差一個?！背逃⒉^余曰：“中間湊一古人，亦何不可？如綠珠者，豆農(nóng)這十字已對成矣?？蓯何闹裣氯旨拥锰?，何能覓偶？”余忽有所觸，當(dāng)云：“寶珠不如鳥，文竹要比獸了?！敝T公不解所謂，余即取筆書之于桌上云：“蠶豆雞豆羊眼豆，豆豆豆，蟲禽獸；明珠寶珠余應(yīng)珠，珠珠珠，將相儒。”聞?wù)叨冀薪^，眾或稱快云：“明日寶珠處一局已成，文竹難人到自做了羊偶，又輸東道，此對可謂天然工巧，合數(shù)人心思為之，難得難得，足可傳也。”

　　同官都門各部屬相好甚多，彼此交游，不時有文宴之樂。同鄉(xiāng)蔡硯農(nóng)駕部逢年與同年蔡硯農(nóng)水部同春兩君，皆與余莫逆。一日約赴福興居小敘，余謂二君何不招小友艷農(nóng)，伊亦號硯農(nóng)，豈非三個硯農(nóng)乎？蔡駕部素賞識艷農(nóng)，深以為悅。余云：“不獨三人同號，且亦同是部?！倍唇馑^，余即席成單聯(lián)五句云：“兵部蔡硯農(nóng)，工部蔡硯農(nóng)，鞠部李硯農(nóng)，不類而類，要皆田無惡歲?！鼻『梦臍庖回灐ＦG震名噪梨園，紅熱與兩郎官相埒，如以此五句屬對，恐一時難偶。蔡水部當(dāng)云：“以今日約定，賭一東道何如？倘能屬對現(xiàn)成而不牽強者，請在名堂設(shè)盛饌浮大白以酬之。”余云：“三人同號尚可研求，而其姓又兩同一異，已難為偶，且同一部字，而上名又不同，則真難乎其難矣。不過留作單相思而已?！遍啍?shù)月，來有同鄉(xiāng)長興張吉人農(nóng)部，來寓招飲，不獲辭，同座有余杭張古人，亦官戶部，并招艷儂來陪坐侑酒。艷農(nóng)云：“前日我們?nèi)齻€硯農(nóng)，今日又有兩個吉人，可惜吾輩中無號吉人者?！庇嗦勂溲?，憶及春間有湖南歐陽吉人農(nóng)部索余畫山水者，謂艷農(nóng)云：“爾可知伊系楚南何處人？”艷儂對云：“永州人，且本姓楊，現(xiàn)已歸宗，公等不見伊宅門口改為戶部楊寓否？”余拍手大笑曰：“前日東道我贏來矣！”遂即席書其聯(lián)云：“兵部蔡硯農(nóng)，工部蔡硯農(nóng)，鞠部李硯農(nóng)，不類而類，要皆田無惡歲；杭州張吉人，湖州張吉人，永州楊吉人，在官同官，未知誰是寡詞。”合坐諸人，無不稱為絕對。維時艷儂即以此局定在伊處，以兩蔡為主人，另柬招楊吉人，以成一時詼諧佳話。

　　同鄉(xiāng)翁已蘭農(nóng)部，工書善飲，豪情詼語，隨興而來。一日招余飲春和堂倩主人家，見已蘭贈劉倩云一聯(lián)云：“容我詼諧同曼倩；愛卿風(fēng)貌比朝云?！庇嘀^此聯(lián)吐屬風(fēng)雅，嵌字現(xiàn)成，惟究嫌指男為女，類榜青樓，君豈竟以東坡自居耶？恐倩郎未必肯。滿座無不嗢噱。倩主人在座，紅生頰際，帶慚而語余曰：“何不請王老爺改易一聯(lián)，懸此便好?！币烟m向與倩云相契，亦以此十四字為不倫而近狎，亦即席索句，命倩展華箋，吮毫相待。余其時已酩酊半醉，略思即拈毫?xí)宦?lián)云：“倩兮巧笑盼兮目；云想衣裳花想容?！泵顦O自然，且謂已蘭云：“此空用古人詞意，恰不指實，只是贊揚美貌，未可即作衛(wèi)莊姜、楊貴妃觀也?！北娤虗偡朐~之妙。

　　金樹堂主人張旺兒，號子明，唱花旦戲，貌美而冶，肌膚如雪，喉嗓清脆，動人聽聞，雖名噪梨園而品格未雋。楚南李司馬蓉鏡與交甚篤，聞從軍出都時，贈子明一聯(lián)云：“子佩黃金我佩劍；明如秋水皎如霜。”傳誦一時。毛申甫同年愛戀子明尤專而近癖。申甫官農(nóng)部兼總理衙門，當(dāng)差三日一班，下班必與子明款洽，并不請客，兩人對酌而已。其贈子明一聯(lián)云：“時術(shù)三朝同蛾子；靈通一點賴犀明?！币蝗照杏囡嫿饦涮茫嘀^申甫此十四字無而為有，未免近謔，子明未必能解，況素知君之專癖而非真?zhèn)€消魂者，何自下一注腳乎？申甫以為然，當(dāng)索余書一聯(lián)易之，子明亦略會意，迫余題句。仍用申甫外款，余揮毫而得一聯(lián)云：“子都姣自千人見；明旦欺難一己瞞?！鄙旮@服。余云：“詼諧文字總以不著痕跡為妙，寫性情尤須中肯，用字眼如都旦巧而切合，庶知子明之名不假，而君之心可白矣。明日當(dāng)在子明處續(xù)酬我一醉?！笔且棺用鞔髽?，親唱數(shù)曲以報余，不知東方之既白。

　　賈小樵太史瑚，山右人，同人文宴時，以西人呼樵為喬，嘗戲謂小樵待嫁周郎矣。余擬一聯(lián)云：“大名錯認(rèn)紅樓夢；尊號空留銅雀臺。”群以為游戲文章，拈來即是。

　　綺春時小福琴香，清歌妙舞，動愜時賞，其酬應(yīng)圓熟處，無出其右者，余嫌其近俗。一日有友人招飲綺春，小福索聯(lián)句，余即席書十六字云：“時花美女，見者眼福；琴聲棋韻，聞有心香?！闭Z極佳妙而譏誚在言外。又同官某中翰常招琴香，而以慳見惡于時，余同席見其向局外人極熱而朝斗不誠，琴香語余以某友喜嬉春而刻薄誰為之佳者，余當(dāng)即書一聯(lián)以嘲之云：“綺散余霞時小福；春無佳日劉中書?！蓖艘詾檠胖o，妙在句首冠綺春二字。

　　詼諧文字須要觸景生情，拈來即是，以對偶出之，尤有趣韻。余官都門，公余文宴，品花睹酒，猜謎射覆時，笑語頗伙，得記憶者甚少。癸酉秋，與桂林龍松琴孝廉小飲春華堂，芷孫顧郎陪飲，為松琴所心賞者。芷孫行十一，系芷秋、芷衫師弟，貌不過中人，而登場饒有風(fēng)韻。松琴愛匿，呼之為子孫。是日歌筵有史琴孫詮部同座，琴孫與余至交，喜偕綺席，從不招呼小友。素知春華諸郎皆余所賞識，誤以芷孫為余把盞者。松琴殊著酸味，旋醉偎芷孫。芷衫語余曰：“龍神枉顧?！焙献笮ΑＳ嘞财浯朐~之妙，因即席詼諧戲成一聯(lián)調(diào)松琴曰：“龍子喜成連理字；琴孫錯顧棣棠花。”是當(dāng)前情事，同人無不拍掌，謂實字虛用，足稱佳話矣。

　　何梅閣司馬于小友中護(hù)庇董郎度云，愜其謔浪善嬉，余不甚尚之。一日同飲于酒樓，以余招芷衫遲至，梅閣欲與睹酒而性不耐，謂余曰：“君何不铚除蘭芷、擊碎珊瑚？”謂此二句可書于座右，余笑謂我亦有一聯(lián)贈董郎，嵌字恰極現(xiàn)成云：“縱欲敗度；斷雨殘云?！北娊源笮?，僉稱鐵如意真?zhèn)€利害也。

　　綺春堂時小福琴香，鄭素香秀蘭之師兄，名噪詞場，與鄞郎相埒而品質(zhì)不逮，桃李滿山，適為諧俗競賞，熱倍于鄭。迨自立堂名后，招習(xí)子弟，廣應(yīng)唱酬，頗不枯寂。一日余友招飲綺春堂，初至其家，無處容膝，四座歌弦及三鼓后始空一屋，引觴促坐，琴香以熱場自夸，余即席題贈一聯(lián)云：“時來運來，綺席酣呼千百斗；福后裕后，春風(fēng)俊俏兩三仙?！毙「５R為贊詞。又囑題內(nèi)門對，余已大醉，復(fù)搦筆題云：“小住為佳，未必非福；琴偏能語，何止生香?！蓖藷o不嗢噱，傳為雅謔。

　　姻婭范次典農(nóng)部，為人倜儻豪邁，小節(jié)不拘，喜游善飲，身材短小精悍，吾杭人以俗語諧音呼之為范蝦兒，次典聞呼輒應(yīng)。每有雅集，賞識時琴香、李艷儂二小友，旋裂旋好，同局有靴誼者亦不讓。一日在酒樓暢飲，琴艷亦均在座，余構(gòu)成四句，索次典對曰：“儂也是艷，琴也是香，雖休勿休，沈醉蝦兒真戲客?！苯K席，次典不能對。翌日堂會觀劇，見岫云主人徐蝶仙演《群英會》，聲色俱佳，余謂次典曰：“蝦兒有偶矣。”時梅慧仙適上座，聞即捧箋促余錄出曰：“夢疑非真，書疑非假，將錯就錯，摹神蝶老擅詞場?！蓖藝@為絕倒。

　　余在會垣于謁大府時，少坐官廳閑話，眾稱現(xiàn)在滇中實缺太守有三人號稱小字，且均由科甲京官出身，并著政聲，可謂一時競爽，蓋謂大理鄧小赤、順事周小蓉及余守瀓江也。因合二陳觀察名位，戲綴一聯(lián)，極工雅可誦，姑存之，其聯(lián)云：“道重雙珍，席聘廷襄，節(jié)著軍功書勒竹；守推三小，赤心鐵面，簪分文苑鏡窺蓉?！?

　　滇省宦場居要津者，半為壟斷，而夤緣之路，無弊不出。余到由牧而守，均系省外實缺，以官聲契重于上也。余不知細(xì)故，有同僚朱、陳二公，一謀回任，一托委署，均遭中介撞騙，竟成黃鶴。余偶托詼諧以嘲之，天然巧對，可以捧腹，亦堪自警，句云：“泥落累累，陳燕返巢終未得；書嗟咄咄，朱鴻排字竟成空。”泥書暗指詐者，燕鴻則二公名。

　　許稚齡大令，名寶蓮，品學(xué)兼優(yōu)，善識音律，同席聞歌數(shù)闋，音節(jié)高雅，因得一出句云：“許稚齡對酒當(dāng)歌?！币粫r難覓偶聯(lián)。一日掃墓，有墳親胡長壽為吸鴉片所累，向余索戒煙藥方。“胡長壽戒煙斷癮”與“許稚齡對酒當(dāng)歌”豈非絕對，人系不類，得之詼諧，可發(fā)一笑。

　　京官御史稱都老爺，別稱瘋狗，無話不可說，無人不可參，亂咬瞎扯，以風(fēng)聞概之，無傷于己。優(yōu)人陪酒，謂之趕條子。保定呼紅像姑為麂，言在幾席飲唱得名；黑像姑為麝，言在家無事睡臥，以售身為主，可云妙解，是不惟兔而鹿矣。余綴其事，改竄前人萬福能言對句，而戲為諧刺較工切云：“海龍王下詔求直言，龜也亂咬，鱉也亂咬；小兔子出門攀老斗，麂亦趕條，麝亦趕條。”聞?wù)哒婵芭醺埂?

　　杭州俗語，繆蓮仙集偶甚工巧，余拾其牙慧，如“鄉(xiāng)里獅子鄉(xiāng)里跳”對“大家馬兒大家騎”，“吃著瓜皮說大話”對“戴了石臼跳魁星”，“胳膊上跑得馬過”對“屁股里夾出鰍來”，“丟了鈀兒搦掃帚”對“掇張凳子當(dāng)眠床”，“貓頭小伙子”對“鱉嘴老太婆”，“白貓兒想吃天鵝肉”對“黃鼠狼躲在籠雞邊”，“老鴇子牽線愈老愈健”對“小雞兒打雄越小越兇”，均可為聞?wù)呓忸U。

　　又杭城地名，余擇其難對者，約有數(shù)個均得其偶，如“城頭巷”對“湖心亭”，“草營弄”對“柴垛橋”，“金箔橋”對“珠寶巷”，“張御史巷”對“王狀元園”，“六一泉”對“十八澗”，“官巷口”對“洋壩頭”，“柏枝巷”對“松木場”，“木場巷”對“花市營”，“車橋”對“馬弄”，似尚工洽。記得在都時，友人以都杭二處地名顛倒方向花木捏成一出聯(lián)，索余對云：“梅東高橋南柳巷?！北樗鳠o有對者。及宦滇由省至永昌，路過一驛名草西小鋪，合山東萊州北萊山，串成“草西小鋪北萊山”豈非絕對，亦合兩省地名。足見無物之不偶，特一時尋不著耳。

　　張謙士同年令侄既耕學(xué)博，以多識廣聞為吾杭電報局專辦，掌管收發(fā)各處電信。與夷人洽氣，且于當(dāng)?shù)乐諔?yīng)對均無捍格。有嘲其作鬼書掌案，正未知此才之不易得耳。去夏余過滬上，袁翔甫司馬以吳柳堂侍御孤忠錄出示，并云足下善作聯(lián)句，如侍御名字、孤忠尸諫均難作偶，以之難余，迄今未得句。今以張茂才事思之，豈非天生一工對。“吳可讀孤忠膺尸諫；張既耕多識掌鬼書”可稱絕倒。余借詼諧成此巧對，而實則重既耕之才，所謂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現(xiàn)在省城不可少之人也。惜于三月中浣作故，少年不祿，良深慨嘆。豈觸成此聯(lián)竟為讖語耶？因綴數(shù)語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