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霧滿攔江

（01）

媒體稱，今年國家司法考試題第52題，涉及到了女友與媽媽同時遇險先救誰的問題，考查的是不作為犯罪。不過場景做了切換，從媽媽和女友同時落水，改媽媽和女友同時遭遇火險。

為了弄暈考生，題目出的很復雜，簡化一下大概是：

甲在火災之際，能救出母親，但為救出女友而未救出母親。如無排除犯罪的事由，甲是否構(gòu)成不作為犯罪？

標準答案是：是，甲屬于不作為犯罪！

不作為犯罪的意思是：應該能，可以行，但沒有，因此有罪。

這就是時下最轟動的司法規(guī)定事件：你媽和女友同時遇險，先救哪個？司法規(guī)定的標準答案是：先救媽，否則若出現(xiàn)嚴重后果，就是不作為犯罪！

司法考試呀，那答案應該是老正確了。

媒體稱：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副教授、中國刑法研究所副所長彭新林表示，甲對女友只有道義上而沒有法律上的救助義務(wù)，所以如果先救其母，女友死亡的，不構(gòu)成犯罪，反之，如果先救女友而母親死亡的，構(gòu)成不作為犯罪。

媒體還稱：北京市盈科（廣州）律師事務(wù)所刑事部主任丁一元也表示，甲對母親有贍養(yǎng)義務(wù)，不救則涉嫌遺棄罪，而對女友則沒有法律上的救助義務(wù)。另外，如果先救女友而沒能救出母親，“重色輕母”也不合道德、情理！

……這個解釋，聽起來應該沒錯吧？

你看人家一個副教授，一個律師，這么多幫場子的，錯了人家憑什么端這碗飯??？

可是……可是，甲先生沖進火窟，第一眼看到的不一定就是媽，也有可能是女友呀。如果女友向他呼救，他該怎么回答？

他要不要正告女友：親愛的，先救你是犯法的。咱是守法公民，犯法的事兒，咱不能做呀！

如果女友被燒昏了頭，拉住你苦求救命，你該咋個辦？

必須要大義凜然的甩開她，再糾纏，就只能飛起佛山無影腿，哐哐哐，把女友踹進火堆里：去死吧你！愛我，就不要讓我犯法……

朋友圈里，你媽火了，為這道題已經(jīng)打了幾架了，媒體仍然在跟進。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感覺不對勁呢？

要不，咱們把這道題掰開，按其原理也出道題，看看這道題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2）

這道題的倫理原則是：對母親的法律義務(wù)，高于女友，也高于其它人。

這個原則是沒錯的，是人之常情。但這里說的是法律上的救助義務(wù)，要命的是，題目中將救助行為做了排他處理，如未排他造成嚴重后果，就是不作為犯罪——按這個絕對性的排他義務(wù)順序，我們就可以設(shè)計這樣一道題：

甲的媽媽和乙的媽媽，掉進了一個火坑里——甭問是怎么掉進去的，就當是出題官、副教授，和律師們合力推下去的好了——必須要甲乙二人配合，才能營救，而且一次只能救一個?，F(xiàn)在的情形是甲媽救上來了，乙媽壯烈了，問乙該判幾年？

乙是必然要判的！因為按照出題人、副教授及律師們的觀點，乙只對自己的媽媽負有法律上的救助義務(wù)，對甲媽只有道義責任，所以他救了甲媽而沒有救自己媽，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不作為犯罪。

——那要不，先救乙媽？

可這樣一來，不作為犯罪的，就是甲了。

只要這二人敢動手救人，必有一名犯罪分子！

犯罪分子就在你身邊！

他們正在緊張忙碌的救人。

你看，這題明顯的把大家?guī)нM了絕境，你只要救人就是犯罪，這是怎么搞的呢？

（03）

為了弄清楚我們是如何成為犯罪分子的，先來看兩個很老很老的智力測試題：

第一道題：在一個氣球上，有三個人，一個是物理學家，一個是化學家，一個是醫(yī)學家。突然之間遭遇了風暴，三個人中，必須要犧牲一個推下氣球，否則大家就會同歸于盡。

請問：如果一定要有犧牲，把誰推下去？

第二道題：法國最大的博物館盧浮宮，收藏著許多世界級名畫，諸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之類。可是忽然有一天，博物館失火了，緊急情況下，你只能搶救出一幅畫出來，請問你要搶救哪幅？

（04）

第一道題的答案，大家都知道，把最肥胖的那位推下去。

這個不是歧視非排骨人群，而是在測試題所鎖定的苛刻條件下，人的價值是平等的，如果一定要有犧牲，而且是個人自愿的犧牲，這時候考慮的是犧牲者的最大價值。如果把個排骨男推下去，氣球載重仍然超負荷，最后大家還是要一起栽下去，這個犧牲就沒意義了。

第二道測試題的答案，大家也知道，搶救距離出口最近的那一幅。

這種情況下考慮的是最大成功系數(shù)，也許最靠近門的是最不值錢的，但卻是最有可能成功的。這道題甚至被人挪用到勵志領(lǐng)域，諸如最有價值的目標就是最具成功可能的哪一個，諸如此類。

這兩道題有個共同特點，叫事急從權(quán)。

什么叫事急從權(quán)呢？就是極端情境下的人際選擇，以選擇的成功幾率為考量，而不考慮道德要素。

不是你的選擇不道德，是特殊環(huán)境缺失了道德的可能。災情險難的情況下，人類都遵循這個法則，不是考慮每個個體的單獨價值，而是視所有的險難者為一體，以整體利益的最大化目標為選擇取向。

（04）

現(xiàn)在我們知道，這道司法考試題何以讓大家倍感痛苦了。

這道題，它把常態(tài)下的倫理，放置在極端情態(tài)下。這形同于一個可怕的道德陷阱，看似冠冕堂皇正氣凜然，但你一旦被其網(wǎng)入，就會舉步唯艱生不如死。之所以出現(xiàn)爭論，是因為許多人意識到有個可怕的羅網(wǎng)向自己罩來，所以于驚恐之中發(fā)出吱哩哇啦的求救之聲。

違反了緊急狀態(tài)下的隨機法則，不顧環(huán)境的極端化而生硬套用倫理，這是此題的第一個錯誤。

這道題的第二個錯誤，就是出題人腦子與正常物種拉開了距離，根本沒想到這個社會是個整體，是有社會分工的。根本不知道救助也是需要專業(yè)技能的。生硬的把專業(yè)救助職能，強加于普通人。

——簡單說就是，甲是無罪的，但出題人非要陷無罪之人入囹圄，才出現(xiàn)了這么一道變態(tài)考題。

（05）

多年前，全國范圍的洪水，淹沒了許多地區(qū)。電視里播了一座小城，整座城市全都泡在水里，低洼處的房屋只有屋頂露出水面，人們蹲在屋頂，等待救援。

節(jié)目播放的，是營救一個被困女教師的場景。負責救人的當然是軍人，指揮官對記者說：請人民放心，無論有多么大的犧牲，我們也要把人救出來。呶，那邊那個小伙子，他就是這次我們要救的女教師的男朋友，他正在那里等著呢。

一聽這話，記者就沖動了，大叫起來：讓她男朋友去呀，這是多么難得的新聞啊，英雄救美，然后兩人在一起，你們能不能說服他男友去救人？這節(jié)目收視率鐵定高！

不曾想，指揮官當時就炸了，大罵起來：救人是多么危險的事兒？專業(yè)隊伍準備萬全，去了都不一定活著回來，你居然想讓一個沒有受過訓練的老百姓上？是不是雨下太大，你們腦子都灌進水去了？

記者被罵，頓時不敢吭氣了。節(jié)目繼續(xù)，我看到有四艘沖鋒舟，十幾個士兵出發(fā)了，還以為最多不過半小時，就能把人救回來了?？蓻]想到，這節(jié)目一演就是一下午，過去四、五個小時，天都黑了，才聽到歡聲雷動，女教師終于救出來了。

當時我就想，憑相像去救一個人，很容易的，順手一撈，就救出來了。但現(xiàn)實絕非那么容易，幾條沖鋒舟闖過重重險關(guān)，途中幾次翻折被困，如果他們不是訓練有素的士兵，早就半路被洪水沖得不知去向了。

別把救人想得太簡單！

只可惜出題人沒看過這個節(jié)目。

沒有生活常識的人，往往年紀一大把還很幼齒，以為火窟救人，如同孫悟空以定身法定住七仙女，想泡哪個就泡哪個。所以才會忙不迭的把他信奉的道德觀念強塞進來，安排好先后順序，不按他的順序來就是犯罪。

普通人類的隨機救助，是親情感召之下的義善之舉，不可以誣其入罪的！

——結(jié)合這個道理，我們就知道這道題真正的正確答案了：

甲沖進火場，無論救出誰都不犯罪，哪怕不沖進去火場，一個也不救，哪怕被困火場的人是他母親或女友，他仍然構(gòu)不成犯罪，除非這把火是他放的！

他就是個普通人，不是天賦異秉赴湯蹈火毫毛不損的怪物。救人是他重視親情的天性流露，不救是實在沒辦法。如果不沖入火場去救母親就是犯罪，或沖進火場先救了別人就是犯罪，那災難劫后的辛存者，統(tǒng)統(tǒng)可以抓起來了，因為他們的親人殞難，而他們都有可能營救過別人。

出題人鉆了牛角尖，非要把個無罪人士入罪，結(jié)果就是一塌糊涂。

（06）

司法考試是多么嚴肅的事兒，怎么會出這么大一個疵漏？

這道題，本來是戀人之間的胡鬧。熱戀中的情人天天膩在一起，無所事事無事生非，就琢磨這種刁鉆刻薄的道德兩難題，我和你媽同時落水，你先救哪個？總之男仔怎么回答都是不對的，這個怪題因此成為了情人的寵題。

這個刁鉆題目的隱含條件，是母親和女友都不會水。但有聰明的男仔，呼叫外援加了外掛，假裝不知道這個隱含條件，機智的回答：我媽會水，我和我媽一起把你撈起來。這么一回答，就讓女孩好有挫折感。

出題人顯然是精心的研究過男仔們的答案，所以一咬牙一狠心，干脆把母親和女友全推火坑里去了。言外之意不過是：你媽會水，那媽會火嗎？

于是你媽就火了。

（07）

典型的權(quán)力型社會中，最不見容于社會契約，因為契約是平等人格下的守信交易，這就讓權(quán)力失去了存在感。所以舉凡權(quán)力型社會，民間就呈現(xiàn)一盤散沙狀的自然形態(tài)，人與人之間沒有契約約束，就只能靠道德來相互羈拌。

所以我們是個道德大國，特點是許多人都以高標準道德框束別人，用道德捆住別人的手腳，好為自己騰出玩樂的空間。久而成習，養(yǎng)成了有些人的慣性思維，總是抑制不住設(shè)置個道德陷阱，把別人推進去的沖動?；蕶?quán)時代，這種道德陷阱逐次下移，官府往老百姓身上套，老百姓就挑了最柔弱的女性來套，最后是男人渣到極品，女性卻大義凜然的守貞節(jié)，玩起了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悲哀游戲。

除了侮弄女性，就是犧牲年輕人。二十四孝中有一道和這個完全類似的考題：郭巨埋兒。饑饉荒年，家里糧食不夠吃，老家伙卻是少吃一口也不肯，那就把孩子活埋。還以為這種兩難的極端情境，已經(jīng)埋覆于歷史的垃圾堆里，豈料郭巨陰魂不散，居然從火場里突然現(xiàn)身，還想把年輕姑娘強拖入火窟，真是夠了！

我們不能說這道題就是這種思維的延續(xù)，但是，這道考試題先是忘記了普通人之間，急難情形下是沒有專業(yè)救助能力的。出于親情天性本能性的救助，救助原則是隨機的，救助結(jié)果是無法確定的，萬不可以此誣人入罪。

無論如何，這道題確實是錯了，它陷義行者入罪，讓普通人裹足。希望這個社會能早一點達成共識，把這種不正常的觀念，扭轉(zhuǎn)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