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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選自|頭條號“讀好書” 今日是詩人顧城的誕辰,所以我們今天為大家分享的是《魚樂:憶顧城》 《魚樂:憶顧城》這本書是由詩人北島主編的。編書的緣起可以追溯到兩年前,也就是2013年。當時距離顧城逝世已有20年了,但他始終沒有被人遺忘過,為了紀念這位永遠的小弟、好友,北島邀請包括舒婷、王安憶、陳力川、顧彬在內的9位作者寫下了紀念文字。我們在集結成書的時候,又加入了鐘文,以及顧城、謝燁和英兒當年共同的好友——文昕的文章。 記憶其實是不可靠的,但又是真實的,當我們讀書的時候就會發(fā)現,這十一篇文章就好像是多棱鏡中的碎片一樣,每一位作者寫的顧城都不一樣。但這些碎片又共同拼湊成重疊的影像, 因而構成了一個既與顧城有關、又與詩歌、與80年代有關的往事和夢想。在這些影像里首先浮現出來的,大概會是兩個顏色——黑和白。黑色是顧城1979年寫下的這首《一代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他來尋找光明。 我是上中學的時候讀到這兩句詩的,當時因為比較小,所以沒有注意到詩歌背后隱藏的顧城個人的心聲和時代意義,我注意到的是那本詩集上顧城那張最經典的照片,他穿著白襯衣,戴著白色的牧羊人帽子,這就是關于顧城的另一個顏色——白。其實黑和白且恰好是對顧城一個很好的象征,無論是詩還是生命,他都在追求一種不容世俗污染的極端的自然和純凈。但是這種追求的結果卻呈現出另一種極端的殘酷。 顧城是個天才的詩人,12歲時就寫下了“樹枝想去撕裂天空,/卻只戳了幾個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們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這樣的詩。他的詩歌最大的特點是天然,就像一朵花自然而然結出來的果子那樣簡單。 這本書的作者之一,法國漢學家尚德蘭,書中描述她在第一次讀到顧城的時候的強烈感受。那是1980年顧城在“學詩筆記”這篇散文中寫他與詩歌相遇的一段話。一天雨后在上學的路上,顧城路過的一棵松樹,松樹上布滿晶瑩的水珠,于是他寫道:“我忘記了自己,我看見每一顆水滴中都有無數游動的虹,都有一個精美的藍空,都有我和世界?!倍莻€世界“比我們賴以生存的世界要更純更美??”他說,詩就是理想之樹上閃耀的雨滴。這段文字喚起了尚德蘭內心相似的經驗,讓她非常感動。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只是沒有被寫出來而已。 這就是顧城的詩歌最令人著迷的地方,他和世界的關系很簡單,他對世界的理解是通過一種孩子的眼光去看的,并且他希望內心能夠永遠不要長大,能永遠保持和動物一樣的這種天真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 但是顧城人生的悲劇也正是從他這令人著迷的詩歌開始的。本書的作者之一鐘文對此有很詳細的闡述,在此我也和大家做一個分享。 ■□ 鐘文在文章里說,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夢和奇跡再加上合適的語言就是最好的詩。讀顧城的詩歌讀不到他所生活的時代的社會事件,反觀北島的詩歌其中則有很多。北島的視野里都是社會,而顧城卻是一個夢的詩人,一個做夢和寫夢的詩人。這一點,哪怕在中國的新詩史上也十分少見。 我們知道顧城和謝燁結婚后有很多矛盾都來自經濟問題。他的朋友們舒婷、王安憶都寫過他們夫妻倆經濟窘困的狀況,這種窮困到后來甚至變成一種習慣,比如舒婷曾經回憶他們一塊兒在美國參加活動,吃飯的時候謝燁挨個把餐桌上的盤子連湯帶水倒在顧城的碗里,最后還拿起了舒婷的碗也都倒給了顧城。在新西蘭,謝燁單獨做飯,吃不完就倒在顧城的那個大鍋里,顧城就亂燉著吃。這些在舒婷看來都是他們早年窮困的一種習慣上的延續(xù)。但是顧城寫窮,卻絲毫沒有那種苦大仇深的感覺,他是這樣寫的。他說:“窮,有個涼涼的鼻尖,他用玻璃球說話。”
顧城1987年開始隱居新西蘭激流島,他去那里是為了實現他“在我的詩中城市將消失,最后出現的是一片牧場”這樣的夢想。也就像他在一首詩里說的“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王安憶沒有去過激流島,但她寫過一篇《島上的顧城》,描繪的是一種世外桃源的美好生活。但是在舒婷的文章里我們能看到,其實顧城和謝燁在激流島的日子是很辛苦的。在做這本書的編輯的時候,我有機會去了一次激流島,親眼看了一下顧城的故居。 顧城的房子在激流島的南岸,當時我住的旅店的主人開車帶我過去。從北往南整個島的景色也開始有了變化,從陽光明媚的沙灘平地變成了陡峭的礁石和茂密的灌木。我們在山道邊上下車,找不到顧城的房子。路邊有一個一百二十二號的郵筒和一個一百二十六號的郵筒,但就是沒有一百二十四號。于是我們只好往山上爬,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是一個特別年輕的當地人開的門。我們都還沒有問他,他就直接說,你們在找中國詩人顧城的房子嗎?已經有無數的人來找過他了。 過來找他的人確實非常多,就在那個小山坡上,已經踏出了一條捷徑。我沿著前人的足跡往上走,看見顧城的木頭房子就在前面。事實上這所房子因為地理位置不佳,所以當年才會便宜出售,顧城也才能買得起。那里因為不見日光,現在長滿了灌木和雜草,房子幾乎被淹沒。當我看到這座房子的時候,覺得他很孤獨,三面都臨崖,只有屋后有一片空地。我站在那里想象顧城這樣一個童話詩人,曾經在這個房子里居住的情景,他當時大概是站在門口看著遠方,但是周圍并沒有什么優(yōu)美的風景可言,可是他卻在那里寫下了這樣的詩:“這個島真好,/一束一束花,留下果子,/我吃果子,/只是為了跟花有點聯系?!?/span>
顧城自己說過,詩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破碎在生活中的生命收集起來,恢復它天然的完整。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顧城的詩歌完全是超越了形而下的生活的,“純粹是一種心和情感的流動”,“表現的是一種光的潔凈和向善性”。但是當他把這樣一種夢幻挪移到現實中時,就好像在沙灘上建筑城堡,一旦潮水涌來就分崩離析。
關于顧城與謝燁的悲劇,以及他們和英兒之間感情的糾葛在這里不多說了。李銀河曾經寫過一篇相關的文章,她說,如果想要了解這件事,起碼要讀三本書,一本是顧城寫的《英兒》。一本是顧城的姐姐顧鄉(xiāng)寫的《我面對顧城的最后十四天》,還有英兒寫的《魂斷激流島》。而在《魚樂:憶顧城》這本書里還有一篇文章我覺得也對了解這些事件有一些幫助,就是文昕寫的《最后的顧城》。 其實,如果用西方現象學的理論去研究顧城的性格特征,我們可能會對他最后的歸宿做出某些解釋。鐘文在書里寫道: 海德格爾把人分為兩類,一類是成人,不再存在的狀態(tài)中的人。對自己與存在的關系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成人。還有一類是本真本己的人,他們時時刻刻意識到我和存在之間的關系。而詩人一定是后者,只有本真的人才是真正的詩人,所以做詩人是很難的,因為周圍有那么多的他人。 一個真正好的詩人一定要寫本真的詩歌,所以他們在“我”的周圍會不自覺地建了一面圍墻,把我保護起來。這種圍墻的建法有幾種,一種是像北島那樣依靠個人強大的意志力來抵御;另一種就是像顧城那樣,他要保持他的本我只有靠他人來幫他。也就是說身邊有一個比他強大的他人,比如說像北島這樣的大哥;還有一種就是依靠一個異性的愛,而謝燁也就充當了這個愛著他者的角色。
謝燁對顧城愛是毫無疑問的,他們身邊的朋友都能體會并能證明這一點。同時她也是一個很熱愛詩歌的人,又把顧城當成一個弟弟一樣來保護和疼愛。但是他們去了海外之后,整個生活完全變了,導致謝燁不得不做出要離開顧城的決定。但是顧城又是一個十分依賴女性關愛的大孩子。
一旦謝燁離開了顧城,那這道愛的保護的圍墻也要倒塌了。一個保護他的、幫助他的、愛他的人不在了,那顧城他自己的一個本我也要消亡。所以顧城不能允許愛著他者離開他。因為這樣他作為一個本我的詩人也就無法存在了,對于他這樣的詩人而言,這是致命的。所以他最后只能選擇同歸于盡的結局,從這個角度講,顧城最后的悲劇其實是他毫無選擇。 如果不糾纏于事件的細節(jié)本身,這段話對顧城、謝燁最終的悲劇已經做了非常深刻的解釋。
這里可以提出一個小問題——顧城為什么總是戴著那頂帽子?本質上,如果說謝燁是顧城和他者之間一道保護性的愛的圍墻的話,帽子就是這種保護的一個具體的象征符號。舒婷的回憶里,帽子的起源是有個外國老太太送顧城一頂直筒羊毛直帽,顧城很喜歡,老帶著脫不下。帽子扯壞了,他就靈機一動,剪下舊牛仔褲的一節(jié)褲管試著當帽子。然后喜歡得不行,從此帽子仿佛就長在了腦袋上。 當然,這也只是帽子的版本之一,關于帽子說法實在太多了!如果顧城高興,他就會說,方方正正的帽子像故國的北京城;不耐煩了,他就很冷淡地說,只是因為怕冷;也有現實一點的解釋,比如說他個子小,而且頭發(fā)稀疏,所以戴頂帽子對他很合適。 這本書的作者之一陳力川記得,顧城在德國的時候,談過關于帽子比較具體的解釋,他說:“當我完全不在意這個世界對我的看法時,我就帶著這頂帽子。也就是說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不過這頂帽子確實是我和外界的一個邊界。戴著它給我一種安全感,好像我的家。帶著帽子我就可以在家里走遍天下。”
為什么很多天才的詩人都是以死作為生命的結局呢?這中間可能確實存在一種命運的必然性。按鐘文的話說,人為了追求一種純真的本我,要么發(fā)瘋,要么就死。荷爾德林瘋了,海子自殺了,可能要做本真的人,你的靈魂就勢必會變重,變重的靈魂是理想化了的靈魂,但是卻經常會和現實脫節(jié)甚至斷裂,這樣的結果有可能就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顧城說過偉大的詩人都不是現實功利的獲取者,他們在生活中一敗涂地。而他們的聲音,他們展示的生命世界則與人類共存。 ■□
這本書的書名叫“魚樂”,是因為王安憶在北島的家里看見了這幅顧城送給北島的字,北島讓她猜是誰寫的,她猜不出。知道是顧城寫的之后,她很驚訝。說想不到顧城那軟軟的小身子,像一個永遠不愿長大的小孩,竟能寫下這樣力透紙背的筆畫,一點都不像他,可就是他。 她還說,人們都將顧城想得過于纖細,近乎孱弱。事實卻未必如此,他褪下的那個蟬衣,也許還是一個重甲,透明的表面底下質地是堅硬的,堅硬到可以粉碎肉身。 當時取書名的時候,北島也想了很久,沒有想出一個特別合適的名字。于是王安憶就給這本書取了這個書名。魚樂,即“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意思。 王安憶在書里寫到,即使在生活中不可能將童話進行到底,至少在想象里,讓童話的主人公領得現實的豁免權。或許大部分人都選擇了平凡的生活,也并不因此而感到不快樂。但顧城屬于后者,寧可忍受物質上的貧窮,也不甘寄身于紅塵。雖然最后與現實撞了一個粉身碎骨,但他的追尋本身卻獲得了永恒的意義。
在編輯這本書的時候,顧城的姐姐顧鄉(xiāng)曾經很猶豫,因為畢竟書中涉及到顧城、謝燁、英兒之間關系的許多敘述,以及最后顧城和謝燁的去世。我們通過好幾次電話,每次提到顧城時,她的那種隱而不發(fā)的悲傷都令人特別難過,所以當時我暗下決心,這本書最后呈現出來的應該是一個干凈的樣子?;蛘哒f,我希望通過這本書,能實現顧城的愿望——沒有身體的累贅,只有純粹的靈魂,至少在書里,顧城得以不再被他自己的死亡所籠罩,而永遠是那個“沒有家,沒有一顆/留在遠處的心”,“只有許許多多漿果一樣的夢,/和很大很大的眼睛”的彼得·潘。 在我看來,顧城和海子是詩意的八十年代的兩個代表人物。他們的先后去世也象征了這個時代的結束。九十年代,得知顧城去世消息后的高曉松寫了三首歌給顧城,宣告在他心中,一個白衣飄飄的年代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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