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亨利·詹姆斯出版了他的游記隨筆《英國風情》（English Hours）。在這本寫給美國人看的書里，他津津樂道英國古老的事物，美景如畫，遍地古跡引人入勝。年輕的時候，他曾躺在新英格蘭的一片草地上，讀著一本舊英國小說，心中想著一幅場景：

最好是站在一個古老可愛的小花園的陽光明媚的開闊的露臺上——花園的其他三面分別有粽墻、紅墻、玫瑰花，另一面由一條長滿青草的鵝卵石鋪成的寬闊、僻靜的街道與花園主人的宅子隔開……

多年之后，夢想實現(xiàn)。亨利·詹姆斯擁有了在蘇塞克斯的這座黃褐色磚砌住宅。這時候，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局外人，他入了英籍，對于英國有了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他成了英國生活的“史家”。在亨利·詹姆斯細微深入的觀察中，我認識了英格蘭的詩情畫意和錯綜復雜。爾后，亨利·詹姆斯提供的觀察點，植滿了另一位地道的英國作家的想象之花，我徹底愛上了英格蘭。

▍一

我很晚才結(jié)識阿加莎·克里斯蒂。在過去的三四年里，我依靠她虛構(gòu)的謀殺事件，度過懷孕后期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難眠之夜，以及帶孩子的無數(shù)起夜時分。真的，再沒有比她的小說，可以隨時沉浸進去，消磨時光。有時我會問自己：何以如是？

因為讀她的偵探小說，我總會覺得興奮。尤其是BBC的系列劇《大偵探波洛》和《馬普爾小姐探案》，我不曉得已經(jīng)看了多少遍。我一點也不厭煩。她從來不讓你失望。那些寧靜整潔的鄉(xiāng)村，富麗的鄉(xiāng)間大宅，美麗的花園，下午茶會上的精美茶具，亞麻餐布，總是激發(fā)起關(guān)于英倫生活的共情想象。亨利·詹姆斯充滿藝術(shù)意味的樂趣，被具體化了，洋洋灑灑在倫敦和周邊的小鄉(xiāng)鎮(zhèn)上。

▲英劇《馬普爾小姐探案》，原著阿加莎·克里斯蒂

在阿加莎系列里，馬普爾小姐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寓所謎案》。在圣瑪麗米德的這個小村子里，這位老小姐已經(jīng)住了大半生?！八姆孔右呀?jīng)有些年頭了，屋頂?shù)姆苛阂呀?jīng)變黑。房間里陳設(shè)著屬于那個年代的家具，做工考究?！保ā端劳霾荨罚┧膼酆檬怯^察身邊的各種人，聽村里各種閑言碎語。她說過：“像我這樣，孤零零地生活在世界的荒僻的一角，一個人得有點癖好！”我喜歡BBC改編劇的開頭，馬普爾小姐坐在自己美麗的小花園里，對面就是牧師住宅，那里即將發(fā)生一起謀殺案——她的癖好將派上用場。

小巧精美的田園風光，古老的村舍，幽靜的小路，猶如舞臺布景一般，嫵媚動人。亨利·詹姆斯曾說過：“英國的這種精華有一種辦法能在鄉(xiāng)村風物的任何偶然結(jié)合中完整地表現(xiàn)自己，所以，無論你身處何方，你都能領(lǐng)略到那種縮小、簡化了的整體風貌?！?/span>

雷蒙德·韋斯特，馬普爾小姐的侄子，是位很現(xiàn)代的作家，他很看不起這樣的小地方，認為是死水一潭，只會發(fā)生點小事情。馬普爾小姐總是溫和地糾正他，無論如何。各處的生命都是大體相同的，你知道，出生、長大、與他人接觸、競爭、然后是結(jié)婚生子……

她的同道波洛說了類似的話，“這所學校，就像一個小型社會，就像外面的世界，希望、夢想、恐懼、秘密，這個地方充滿了年輕人的希望，國家的未來。可是夜晚的走廊多么孤獨寂寞啊，內(nèi)心深處也是那么孤獨寂寞，每天都在為生活掙扎。就像血跡或指紋一樣讓人著迷。”（BBC《校園疑云》）這是從簡·奧斯汀開始的英國文學傳統(tǒng)，日常生活中的區(qū)區(qū)小事，卻具有永恒形態(tài)的生活場景；日常事件背后潛伏著一脈相承的結(jié)構(gòu)，以及牢不可破的趨向，人性在其中暴露無遺。而波洛和馬普爾小姐都認為，人性的因素，是犯罪的第一要素。

▍二

當阿加莎在1920年出版她第一部小說《斯泰爾斯莊園奇案》時，一定沒想到八十多年后，仍然有不少人沉迷于她“制造”的謀殺案中。在1969年，她還會這樣說：“寫作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是一件令人安慰的事情。我這種人對自己沒有信心，又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span>

某種程度上說，阿加莎圈出了英國中產(chǎn)階級文明的一種梗概。

▲英國懸疑小說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

雖然火車、游輪等其他形式的空間，也是阿加莎喜歡的命案發(fā)生地，但她顯然更鐘情有秩序而且固定的背景，還有什么比幾十戶人家的村鎮(zhèn)更合適的地方呢。她書里的人物，都結(jié)結(jié)實實行走在倫敦的街道上，或者鄉(xiāng)下的小路上。他們住在有花園的房子里，周末上教堂，偶爾充當慈善義工，不時邀請村里的人來喝下午茶或一同進餐。而謀殺案，只會讓這種體面的生活暫時中斷一下，或成為茶余飯后的共同談資。即便是謀殺，也保留著古典的“體面”，沒有赤裸裸的暴力行為。

十個犯罪里有八個是中產(chǎn)階級。兇手是鄉(xiāng)村醫(yī)生——比如《羅杰疑案》，或有自己診所的醫(yī)生（《牙醫(yī)謀殺案》），一位園藝師（《萬圣節(jié)前夜謀殺案》）或者一位學者，比如《美索不達米亞謀殺案》，而犯罪原因，大致可以歸為三類，一類是兩性之間的激情，比如《啤酒謀殺案》、《寓所謎案》、《魔手》。一類是一定數(shù)量的金錢，比如遺產(chǎn)或保險費?！对岫Y之后》里的兇手為了五千英鎊而殺人，《懸崖山莊奇案》里的兇手則為了繼承一大筆遺產(chǎn)保住家宅而痛下殺手，而《死亡草》里那對鴛鴦殺手，為了騙保結(jié)婚、殺妻。還有一類是出于報復或懲罰，比如《東方快車謀殺案》、《遲來的報復》、《無人生還》。

而受害者則可能來自任一階層。工廠主、醫(yī)生、清潔女工、家庭主婦、放高利貸者，都可能把生命獻給阿加莎的謀殺藝術(shù)。他們有些人是罪有應(yīng)得，大部分卻是有美德也有缺陷的普通人。《復仇女神》中，馬普爾小姐在談到莎士比亞名劇《麥克白》時，她和侄兒探討，如果由她來寫這部偉大的戲劇，她會把三個女巫寫得完全不一樣，她們不會跳舞也不會嬉戲，而是再普通不過的老女人，愚蠢地看著對方，但你會“從她們的平凡中感到一種危險”。

“平凡中的危險”，正是阿加莎、這位古典偵探女王的特色和長處。她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一直都是一個典型的生活在英國鄉(xiāng)間的夫人形象：穿著毛皮花呢大衣、戴著珍珠項鏈。唯一一次戲劇性舉動，是第一任丈夫有了外遇，提出離婚，她失蹤了好幾天，一度被認為是因故身亡。最后她在一家溫泉療養(yǎng)地的酒店被找到，而登記的居然是她丈夫情人的名字。這仍然是“平凡中的危險”。一如神秘的帕克·奎恩先生所說：“人們的煩惱可以分成幾大類。有的是因為疾??；有點是因為生活乏味無聊；有的妻子們因為她們的丈夫而煩惱，也有的丈夫們因為她們的妻子而煩惱。”（《丈夫的煩惱》）

▍三

阿加莎在她的前輩簡·奧斯汀平凡瑣屑的生活上，又添加了罪惡、冒險和激情。而BBC的英劇，把這一切完美呈現(xiàn)了出來。大衛(wèi)·蘇切特完美地詮釋了波洛，每每看到他穿著漆皮皮鞋邁著小碎步走來，就要感謝他為了演好這個角色，兩臀之間夾著硬幣練習的認真勁兒。杰拉爾丁·麥克伊萬則復活了那個臉頰紅紅，聰明智慧的馬普爾小姐。

也是從這兩部劇開始，我迷上了英劇。19世紀工業(yè)革命時期小鎮(zhèn)面對改變的故事（《克蘭弗德》）；20世紀初鄉(xiāng)村幾戶人家的純樸生活（《從雀起鄉(xiāng)到燭鎮(zhèn)》）；蘇格蘭鄉(xiāng)村的變化和適應(yīng)（《百年鄉(xiāng)情》）；唐頓大宅的生存與愛欲（《唐頓莊園》），一戰(zhàn)前后騎士的愛情（《隊列之末》）……當然還有簡·奧斯汀小說改編的迷你劇。

英劇之制作精良自不待言。不論是什么題材，總是具有一種文學特質(zhì)。（當然，大都是文學作品改編而來。）它們探討人類生存的永恒特質(zhì)——歡喜、憂愁、痛苦、死亡和兩性之間的激情。但這主題不訴諸于激烈的、變幻的情節(jié)，而保持著一種與生活平行的節(jié)奏。這是你可以看了第十遍之后還可以看第十一遍的重要原因。你不會因為知道故事的大致情節(jié)和結(jié)局而覺得索然無味。

這些特質(zhì)依靠大量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發(fā)揮著威力。亨利·詹姆斯在20世紀前后的觀察，令他認為維多利亞世界的組織結(jié)構(gòu)，保存和加強了人們對傳統(tǒng)體制的尊重。而這些傳統(tǒng)體制作為一種社會默契被接受下來。比如俱樂部，歷史學家艾倫·麥克法蘭認為它是英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基石。阿加莎的紳士們肯定是某一俱樂部會員。在某個俱樂部，飄到波洛耳朵里的閑話，也會成為他破案邏輯鏈上的一環(huán)。（《遺產(chǎn)風波》）莊園主的秘書可能患上和皮普（《遠大前程》主角）一樣的“家世傳奇綜合征”，覺得自己不是某個平凡人家的孩子，而是丘吉爾的秘密私生子。（《莊園迷案》）更不用說在單一繼承人制度下，那些次幼子女的悲慘生活，他們不得不遠走海外殖民地去淘金，或是嫁娶有錢的繼承人或鰥寡。這刺激了許多浪漫愛情和謀殺事件。由于規(guī)避貧困、追求舒適生活的強大動力，英格蘭中產(chǎn)階級能夠抵制交配和生育的欲望，竟然有四分之一的婦女一輩子不結(jié)婚，所以馬普爾小姐才不會被視為剩女怪胎。還有花園。從17世紀就波及最普通的人群。每座村舍都有一座相應(yīng)規(guī)模的花園，人們從中享受到很大的樂趣。而且一位園藝師竟然為了園藝而不是愛情殺人?。ā度f圣節(jié)前夜謀殺案》）

▲資料圖：英式莊園

我覺得英劇可以沒有違和地進入，還在于它的人物總是追求個性。蘇格蘭鄉(xiāng)村生活艱難的婦女，莊園里的大家小姐，或是小鎮(zhèn)上的郵遞員姑娘，都向往自由的、有尊嚴和想象力的生活，并為此努力。這是特別有現(xiàn)代性的精神特質(zhì)。當然，“現(xiàn)代性”過分表現(xiàn)，也讓人受不了。波洛和馬普爾的劇集里，許多直男直女硬生生被編劇掰彎，一定傷害了不少溫馨古老的靈魂！

作者：莊秋水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