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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六年(1927)一月底,馬連良辭了朱琴心的協(xié)合社以后,又去了一次上海?;貋砩允滦菹蕚?,就自己挑班了。 在這里,先把搭班、挑班、組班作一個說明:過去有清一代梨園行的組織嚴密,界限分明,有“七行”、“七科”之分。凡是在舞臺上表演的人歸“行”,分“生”、“旦”、“凈”、“末”、“丑”、“流”、“上下手”七行。前五行不必解釋,大家都明白?!傲鳌毙校褪桥荦?zhí)椎?,即俗稱“打旗兒”的?!傲鳌弊肿x如“六”?!吧舷率帧奔词欠^的,俗稱“跟頭蟲兒”。凡是在正面人物這一方面的,如官將、神仙的部下,稱為“上手”;在反面人物這一方面的,如盜賊、眾魔的部下,稱為“下手”。 凡是從事舞臺工作,而并非表演的人歸“科”,分“音樂”、“盔箱”、“劇裝”、“容妝”、“劇通”、“經(jīng)勵”、“交通”七科。 “音樂科”:就是擔任伴奏的文武場面人員。 “盔箱科”:就是在后臺管理一般行頭、盔頭、把子、大衣箱的人員,俗稱“箱官兒”。 “劇裝科”:就是管理鎧靠、打衣褲、武戲行頭的二衣箱人員,并且還要為演員扎靠,幫同穿戴。 “容妝科”:就是給旦角化妝、梳頭、擦粉、貼片子的人員,俗稱“包頭的”。 “劇通科”:就是在場上搬放桌椅、安置砌末、施放火彩的人員,俗稱“檢場的”。 “經(jīng)勵科”:就是對外接洽演出事務、對內(nèi)組織演員、支配戲碼的人員,有如現(xiàn)代的“經(jīng)紀人”。俗稱“管事的”,在后臺權威很大。 “交通科”:就是對演員送信、催場的人員,俗稱“催戲的”。 這七行七科,都是專門人才,每個人都要拜師學習知識、經(jīng)驗與技術,才能吃這碗戲飯。換言之,沒有師父,就不能在梨園行混。所以《樊江關》里,薛金蓮與樊梨花口角時的插科對白,才有“我是有師傅嗒!”“我也不是票友哇!”即指此而言。 各行各科的人,各執(zhí)所業(yè),不能隨便改行,如果改行,一定要重新再拜師傅。這里且舉兩個例子:高慶奎有一次反串《連環(huán)套》,讓馬富祿也反串朱光祖,馬富祿沒有細加思索就答應了。豈不知,高班中有開口跳傅小山,應該他扮朱光祖,馬富祿是文丑,雖然能演朱光祖,也算犯了行規(guī)。結果,戲完以后,傅小山在后臺把馬富祿的鬃帽摘了去,加以責問,馬無詞以對。第二天請客賠罪,才把鬃帽取回,按梨園行例,用現(xiàn)代語來解釋,馬富祿算“撈過界”了。 楊寶忠絕頂聰明,除了唱老生以外,精嫻音律,對于胡琴和西方樂器小提琴,都拉得很好。后來他嗓敗打算改行拉胡琴,就重新拜錫子剛為師。錫是南弦子名手,資格很老,在楊小樓、梅蘭芳的班兒里都待過。楊寶忠拜他,不是為向他學彈弦子,而是他從“生行”轉(zhuǎn)入“音樂科”了,必須重新拜師,是一個掛號手續(xù)而已,否則他在“音樂科”沒有師父,就不能吃在臺上拉胡琴這碗飯的。 在清代,梨園界有“精忠廟”的組織,由七行七科的資深人物公推一人為“廟首”,執(zhí)掌梨園會務。凡是組班,或有七行七科的人犯了行規(guī)事情,由“廟首”裁決,必要時七行七科元老陪議,賞罰分明,公平判斷,梨園行全體人員遵行,毫無異議。程長庚(人稱“大老板”)就當了多年的“精忠廟廟首”。 鼎革以后,改為“正樂育化會”,北伐成功后,改為“梨園公會”,一直到北平淪陷,沒有再改名字。執(zhí)事人員,仍由七行七科資深人物擔任,再公推一人為會長。楊小樓、尚小云、趙硯奎都當過會長。其性質(zhì)有如現(xiàn)在“影劇協(xié)會”,但卻比“影劇協(xié)會”權威多了,是一個名實相符的梨園界工會組織。 單說組織戲班兒,唯有“經(jīng)勵科”的人,方有資格出面,再經(jīng)“精忠廟”或“梨園公會”審核合格以后,才能著手進行。經(jīng)勵科的人,有的自幼專學這一科,有的是演員半途改行。但是主要條件需要對演員熟悉,了解觀眾心理,會派戲碼,知道什么戲能賣座,對市面上戲院、稅警機關、報館都有很好的“人際關系”,才能出頭組班,起一個××班的名義(后來改為××社了),由他擔任老板,招兵買馬,羅致演員演出。營業(yè)收入,除了戲院分賬和稅捐、宣傳費用以外,再減去演員酬勞(俗稱“戲份兒”),就是他的盈利了。如果遇見天氣不好,或其他原因,影響上座,收入不佳,那么,他對演員酬勞可以打折扣支付(俗稱“打厘”)??傊?,他是要多少有點盈余的,組班的人賠累的機會很少。表面上,看經(jīng)勵科的人賺錢好像很容易,但是具備上述條件的人,可說少之又少,這種錢不是容易賺的。 民國以還,北平有名的經(jīng)勵科有王久善、李紹亭、常少亭、陳椿齡、陳信琴、趙世興、梁華亭、萬子和、趙硯奎等人。以萬、趙二位為成功人物,像佟瑞三、劉鐵林等,都是后起之秀了。而在這一行里最出名、最有影響力、賺錢最多的人,卻是武生俞振庭。 俞振庭是綽號“俞毛包”的老輩武生泰斗俞菊笙之子,與尚和玉、楊小樓是以師兄弟相稱的。 他最拿手的戲是《金錢豹》,獷野兇悍,真能演出獸性來,為楊、尚所不及。但他就是這么“獨沾一味”的一出好戲。其他的戲,會得不多,演得也不精,就不如楊、尚二位了。他因為少年斫喪過甚,武功退化得很快,民國十一年(1922)以后,就不大上臺了。但是他卻有一樣長處,善于組織,頭腦靈活,在清末起就組織了一個“雙慶社”,遍邀各大名伶在他班里演出,自譚鑫培起,劉鴻升、楊小樓、余叔巖,四大名旦,王又宸、高慶奎、馬連良等,都搭過他的班兒。一來他是名父之子,梨園世家,大家都有點淵源,他來邀請,不好意思不參加。二來,他在臺下也是“小毛包”,頗有點惡勢力,又養(yǎng)了一群武行,大家都有點懼怕三分,他來邀請也不敢不答應。因此,“雙慶社”便成了名戲班。觀眾一看“雙慶社”的廣告,便知道這是俞振庭的班兒,演員不論多有名,都是搭班唱戲的。 但是其他的經(jīng)勵科人員呢,名氣都沒有俞振庭大,也沒有搭他班的演員名氣大,于是在觀眾的印象里,誰在那個班里唱頭牌,便認為是他的班兒了。 舉例來說明吧:民國五年(1916),朱幼芬組織了一個桐馨社,在新開的第一舞臺演出,網(wǎng)羅許多名伶參加,有楊小樓、梅蘭芳等多人,因為楊小樓掛頭牌,在大軸演出,觀眾便以為這是楊小樓的“桐馨社”了。其實,楊小樓也是每場拿戲份,真正老板是朱幼芬。 民國八年(1919),姚佩蘭、王毓樓組織了喜群社,在新開幕的新明大戲院演出,演員有梅蘭芳、余叔巖等人,因為梅蘭芳掛頭牌,在大軸演出,觀眾便以為這是梅蘭芳的“喜群社”了,其實,梅蘭芳也是每場拿戲份,真正老板是姚、王二人。 在我們寫國劇文章的人,為了行文方便,凡是某名伶開始長期演大軸了,便可稱為“挑班”了。而也根據(jù)觀眾印象的寫法,稱為楊小樓等的桐馨社夜戲演什么,或梅蘭芳某日喜群社夜戲演什么。因為你說朱幼芬、姚佩蘭、王毓樓,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是誰,雖然他們是實際的老板,是桐馨社和喜群社的班主。 但是因此讀者也就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和誤會,怎么某位名伶常改社名呵?其實,不是他改社名,而是他搭不同的班,而拿戲份兒的。 最早,因為一場戲的演出時間很長,有七八出之多,演員也動輒幾十人。掛頭牌的名伶?zhèn)兡玫綉蚍輧旱囊院?,也不計較多少,或是估計班主盈利多少。后來演出時間逐漸縮短,戲碼與演員逐漸減少,慢慢走向明星制的趨向。掛頭牌的名伶一想,仗我的號召賣滿座,我賣那么大的氣力,才拿有數(shù)的戲份兒,而大錢全歸班主給賺了,就覺得有點不劃算了,而考慮自己組班兒,當名實相符的挑班人物,做實際老板了。而這個現(xiàn)象的促成呢,也半由俞振庭;因為他對人很苛,自己賺大錢,拿一部分錢開演員的戲份。日子久了,大家全明白了,演員們紛紛求去,所以不到二十年,“雙慶社”便潰不成軍,自動解散了。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俞振庭以組班發(fā)財,但也因賺錢心狠而促成名伶?zhèn)冏约航M班。 那么,名伶?zhèn)冏约寒斃习褰M的班都是什么名字呢?楊小樓是“永勝社”,劉硯芳管事。梅蘭芳是“承華社”,姚玉芙管事。程硯秋是“秋聲社”,吳富琴管事。尚小云是“重慶社”,趙硯奎管事。荀慧生是“留香社”,王久善管事。馬連良是“扶風社”,馬四立管事,后來改為李華亭。譚富英是“同慶社”,后改“扶春社”,宋繼亭管事,實權卻握在譚小培之手。奚嘯伯是“忠信社”,陳信琴管事。張君秋是“謙和社”,趙硯奎管事。小翠花是“永和社”,于永利管事。李世芳是“承芳社”,姚玉芙管事。李萬春是“永春社”,遲紹卿管事,但大權握在他自己手里。金少山是“松竹社”,孫煥亭管事。李少春是“群慶社”,陳椿齡管事。孟小冬是“福慶社”,李紹亭管事。在此以前,如果他們演出時不是這個社名,便是搭別人的班兒,拿戲份兒,雖然挑班掛頭牌,也不是自己當老板。剛談到馬連良挑班,把挑班、組班談了這么多,好像有點跑野馬;但是這個問題,過去有讀者直接向筆者問過,同時好像也很少有人談到這方面的資料,因此才饒舌談了這許多。一方面供讀者談助,一方面也使現(xiàn)在的年輕國劇演員們,了解一點過去的梨園行規(guī)和組班沿革。 馬連良從民國十六年(1927)夏天起挑班掛頭牌,截止民國三十七年(1948),和他同班合作的各行演員,依參加先后,有下列各人: 旦角:王幼卿、關麗卿、黃桂秋、陳麗芳、小翠花、林秋雯、張君秋、李玉茹、王吟秋。 花臉:錢金福、郝壽臣、錢寶森、侯喜瑞、董俊峰、劉硯亭、馬連昆、蘇連漢、劉連榮、袁世海。 里子:李榮升、鮑吉祥、李洪福、李洪春、張春彥、陳喜興、張榮奎、李寶奎、曹連孝。 丑角:王長林、馬富祿、蕭長華、茹惠蕙、郭春山、孫盛武。 武生:吳彥衡、馬春樵、劉雪亭、尚和玉、馬君武、周瑞安、茹富蘭、楊盛春、黃元慶。 小生:姜妙香、朱素云、金仲仁、張連升、葉盛蘭。 老旦:羅福山、龔云甫、李多奎、文亮臣、馬履云、劉峻峰。 二旦:諸如香、芙蓉草、王琴儂、榮蝶仙、何佩華、吳富琴、唐富堯、張蝶芬。 武旦:朱桂芳、邱富棠。 他挑班的第一場戲,是在民國十六年六月九日,慶樂園春福社的日場戲,一看這個社名,讀者便知道這是他搭人的班兒唱頭牌罷了。大軸他演《定軍山》,自扮黃忠以外,錢金福的夏侯淵,王長林的夏侯尚,張春彥的嚴顏,曹連孝的孔明,完全譚派路子,這時他二十七歲,還是少壯時期,文唱武打,充分發(fā)揮。壓軸王幼卿《女起解》,倒第三郝壽臣的《打龍棚》。 以后在春福社演過的戲還有:《武鄉(xiāng)侯》(即《祁山對陣》)、《青梅煮酒論英雄》、《夜審潘洪》、《摘纓會》(宗余演法,王長林的向老,錢金福的先蔑,都是陪余唱的原人)、頭二本《取南郡》、《盤河戰(zhàn)》、《秦瓊發(fā)配》、三四本《取南郡》、《黃鶴樓》與《失印救火》雙出、《興周滅紂》(即《渭水河》,馬扮周文王,郝壽臣扮姜尚,后來金少山也陪他唱過)、《戰(zhàn)宛城》、《龍鳳呈祥》(十六年十一月四日演出,從此創(chuàng)前喬玄后魯肅演法,以后就大家仿效了。其實,此例開自余叔巖,在一次堂會戲里,余禮讓王鳳卿飾劉備(第一主角),他就飾喬玄帶個魯肅。馬連良在營業(yè)戲里首創(chuàng)如此演法,而劉備變成里子活兒了)、《白蟒臺》、《焚綿山》、《漢陽院帶長坂坡》、全本《火牛陣》、《鴻門宴》(馬飾范增,郝壽臣飾樊噲,孟小如飾劉邦)、《臨江館》(即是《臨江驛》)、全本《浣花溪》、全部《范仲禹》。 民國十七年(1928)夏,馬連良又去了一次上海,秋天回來,改在扶春社掛頭牌,八月二十五日在中和戲院演出日場戲,戲碼是《探母回令》。他的四郎,黃桂秋的公主,王琴儂的蕭太后,龔云甫的佘太君,姜妙香的楊宗保,這份兒陣容在當時是一流上選了。次日日場初次演出全本《清風亭》,他飾張元秀,王長林的賀氏,黃桂秋的周桂英。以后在扶春社陸續(xù)演出的戲還有《三字經(jīng)》與《開山府》雙出,《廣太莊》、頭二本《大紅袍》、三四本《大紅袍》、全本《應天球》(即全本《除三害》)、全本《天啟傳》(即全本《南天門》)和《三顧茅廬》。 民國十八年(1929)夏天,又去了一次上海,這年他二十九歲,嗓音特別好,灌了不少唱片。秋天回到北平,在扶榮社掛頭牌演出,頭一天戲是九月二十八日華樂園白天,首次公演《許田射鹿》。以后演出的戲有《祭瀘江》(即是《七擒孟獲》)、《十道本》、《要離刺慶忌》等。 到了民國十九年(1930)秋天,馬連良認為一切條件都成熟了,就自己當老板,組成扶風社了,一直唱到三十七年(1948),差不多有二十個年頭。 這時他班中的配角,可以自己全權決定了,初期的扶風社的陣容:旦角是王幼卿,花臉有劉硯亭、董俊峰、馬連昆,武生尚和玉、馬春樵,小生金仲仁,丑角馬富祿,里子老生張春彥,二旦諸如香,武旦邱富棠。演出地點則選擇了中和戲院,經(jīng)常演白天。這一年他三十歲。 九月二十六日初次以扶風社和觀眾見面。大軸《四進士》。馬連良——宋士杰,王幼卿——楊素貞,劉硯亭——顧讀,張春彥——毛朋,金仲仁——田倫,馬富祿——萬氏。壓軸尚和玉與邱富棠的《青石山》。倒第三馬春樵《八蠟廟》,開場是董俊峰的《鍘美案》。十月十二日,他初演《諸葛亮安居平五路》。冬天又去了一次上海。 二十年(1931)初從上?;貋?,這一年所演老戲有《四進士》、《夜審潘洪》、《翠屏山》、《八大錘》等。較突出的,五月十七日在吉祥園夜戲,唱過一次《轅門斬子》,也是他初次公演。前邊何雅秋唱《穆柯寨》,王幼卿演《穆天王》。新戲有《十道本》和新排的《取滎陽》與《蘇武牧羊》。 二十一年(1932)排了一出新戲《假金牌》,又名《張繼正計調(diào)孫伯陽》。演出地點,改為在華樂戲院經(jīng)常演夜戲了。冬天又照例去了一次上海。 二十二年(1933)起,花臉換為劉連榮,丑角加了茹富蕙,里子老生改用李洪福,而值得大書特書的,小生改為葉盛蘭了,從此開始與他長期合作。所以馬連良從上海回北平的頭一場戲,就貼出了《借東風》。這一年又把《白蟒臺》增益首尾重新編排了一下,除了馬連良飾王莽外,葉盛蘭飾岑彭,劉連榮的馬武。 二十三年(1934),排了兩本新戲。一出是把老戲《過府搜杯》、《審頭刺湯》、《雪杯圓》貫串起來,再加上后面《祭雪艷墳》的全部《一捧雪》。這出戲里,馬連良飾前莫成、中陸炳、后莫懷古三角,唱做非常繁重,要演四個半小時。后來變成每年封箱時,年只一演的戲了。一出是《楚宮穢史》,后來改名《楚宮恨史》,也就是楚平王父納子媳的故事。馬連良飾伍奢,葉盛蘭飾小王,當伍奢告以婚姻有變一場,葉盛蘭把又悲、又氣,而又不敢反抗的表情,演得生動精彩,生色不少。 這一年也有一件大事,就是從年底起,楊寶忠開始長期給馬連良操琴了。頭一場戲是十二月二十四的《借東風》。從此扶風社的場面,司鼓原有喬玉泉,操琴又換為楊寶忠,兩個人全是文武場面中執(zhí)牛耳的人物,就更加強扶風社演出的極盡視聽之娛了。在《借東風》那段〔二黃倒板〕、〔回龍〕,轉(zhuǎn)〔原板〕大段的唱,楊寶忠托得精彩百出,觀眾極為滿意。 二十四年(1935),馬連良排了一本新戲《羊角哀》,又名《舍命全交》。因為這出戲有武打場子,與馬連良戲路不太對工,演了沒幾次,就掛起來不演,而把本子送給李萬春了。萬春曾拜他學老生,有師生之誼。后來李加強羊角哀死后與群鬼開打,義救左伯桃鬼魂的場子,成了他的一出拿手戲。這一年馬連良出外的時間多一點。 民國二十五年(1936)秋天,馬連良排了一本《胭脂寶褶》,就是把老戲《遇龍館》和《失印救火》貫串起來,增益首尾,加些情節(jié)而編成的一出本戲。馬連良前飾永樂帝,后飾白槐,唱并不多,前邊二黃,后邊西皮。但是永樂帝重念,白槐重做,而身段的邊式利落,那更是一時無兩,菊壇一人。八月二十一日初演時,配角是葉盛蘭的白簡,馬富祿的金祥瑞,芙蓉草的韓若水女兒,劉連榮的公孫伯,茹富蕙的閔江。 民國三十七年(1948),言少朋曾隨李薔華、李薇華來臺北演出,李氏姊妹離臺后,少朋又逗留了一個短時期。三十八年(1949)曾在成都路美都麗戲院(現(xiàn)在國賓戲院的原址),演出《胭脂寶褶》。言少朋飾前白簡(唱大嗓的小生),而以胡少安飾永樂帝。后邊少朋飾白槐,周金福的金祥瑞,張世春飾公孫伯,李玉蓉飾韓若水女兒。言少朋離臺后,把本子留給胡少安,所以在臺灣胡少安能演出《胭脂寶褶》。不過限于演出時間,他只演《永樂觀燈》和《失印救火》到團圓兩折。把公孫伯、韓若水那些戲文情節(jié),都刪掉了。 在民國二十五年(1936)上半年,馬連良去上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旦角林秋雯,認為可造,就叫他北上加入扶風社。八月底他到了北平,九月四日第一次在扶風社登臺,戲碼是全部《一捧雪》,除了馬連良是一趕三外,林秋雯飾《審頭刺湯》一折的雪艷娘,芙蓉草飾前雪艷娘。劉連榮的嚴世蕃,葉盛蘭的莫昊,李洪福的前莫懷古,馬富祿的《審頭刺湯》湯勤,而以茹富蕙飾《過府搜杯》的前湯勤。 前文談過,以小花臉的劇藝論,茹富蕙規(guī)矩地道,馬富祿較為傖俗,但是他占便宜有一條響亮的好嗓子,較易受臺下的歡迎,所以走紅一輩子。民國十六年(1927)馬連良剛挑班的時候,曾應邀到天津日租界新明大戲院演出短期,配角帶有郝壽臣、王長林等人,那時馬富祿還唱二路活兒。每天前場由新明大戲院班底演出,有坤伶老生馬艷秋、武生李蘭亭等,大軸則是馬連良的戲。先嚴每晚輪流偕家人往觀,筆者則每晚追隨如儀。有一天是《夜審潘洪》,王長林飾馬牌子(當家小花臉的活兒),馬富祿飾監(jiān)中的禁卒。在夜審以前,有一場潘洪在監(jiān)中被禁卒用酒勸醉的戲。馬富祿上場念一副對兒:“老爺清如水,衙役扮小鬼?!彪m然只十個字,卻念得滿宮滿調(diào),響亮已極,新明大戲院樓上下兩千五百觀眾,無不聽得清楚入耳,立刻報以滿堂彩聲,筆者便認為此人將來非大紅不可,這話想起來已經(jīng)五十年了。所以馬富祿受臺下大多數(shù)觀眾歡迎,而茹富蕙只受少數(shù)內(nèi)行戲迷欣賞。 馬連良挑班以后,為了營業(yè),就舍茹而用馬,一度為了幫師兄弟的忙,馬、茹并用,但是事先言明,要茹富蕙應二路活兒;茹富蕙為了生活的現(xiàn)實,只好受委屈,這個人一輩子不走運,真為他叫屈。像《胭脂寶褶》,應該他來金祥瑞多好哇,但站在營業(yè)立場,卻派了馬富祿,而派茹富蕙飾閔江。閔江是誰呀?不解釋恐怕讀者還弄不清楚,就是前邊《遇龍館》一折里那個酒保。白簡是他表弟,住在他的酒館。因為永樂帝去喝酒,聽見白簡讀書聲音,才召見應對。閔江的戲少得可憐,也不重要,任何三路小花臉都能來。至于《過府搜杯》的湯勤呢,只是隨嚴世蕃跟出跟進,回答幾句話,通常都是連同《審頭刺湯》的湯勤一人到底,就沒有派兩個人的,馬連良是為增強陣容聲勢,幫助兄弟的忙,多開一個戲份兒不在乎,但是茹富蕙受的委屈可太大了。就因為這兩出戲公演時筆者都在場,當時都替茹富蕙生悶氣,總算這兩口悶氣,相隔四十年后就吐出來了。(一笑!)再冒昧向讀者報告一聲,筆者所以對馬連良的事比較熟悉,因為我不止是“羊迷”(迷楊小樓),同時也是“馬迷”(迷馬連良),馬連良的戲可以說一場沒有漏過,每演必去的。只請讀者不要誤會這“馬迷”是“跑馬場”的迷就成了(尤其是香港的讀者)。(又一笑!不過不能再笑了,再笑那就成了“三笑”啦!) 好,且談林秋雯。他是南方南通戲劇學校出身,又拜過歐陽予倩。玩藝還規(guī)矩,扮相差一點,嘴有點癟,像老牌國片女星宣景琳的樣子。他加入扶風社以后,雖然沒有紅,卻也沒有黑;臺底下并不很歡迎他,卻也不討厭他。但是這個人有兩樣長處: 一是能屈能伸。馬連良因為當時沒有當家旦角,就先對付著用他,希望慢慢訓練出來。他在扶風社唱了一年當家旦角的戲,除了單挑兒的什么《女起解》、二本《虹霓關》、《打花鼓》等以外,和馬連良合作同場的戲,也有《審頭》、《打漁殺家》、《清風亭》等等,也都沒有出過錯。到了一次合演《九更天》,卻出了問題。此劇馬飾馬義,林飾馬女。當馬義殺女那一場,兩人之間是要相當火熾而緊湊的。不料,林秋雯的“尺寸”(也就是節(jié)奏)慢了一點;“地方”也差了一點。馬三爺大為不滿,從此,就不再演與他同場的戲,而要積極地尋求一位當家旦角了。 馬連良這個人,對臺上的協(xié)調(diào)和氣氛是非常注意,認真執(zhí)著,絲毫不茍,這當然也是藝術家的忠實態(tài)度。為了“尺寸”問題,他與程硯秋鬧過別扭,這談起來也是梨園掌故了。 《寶蓮燈》是一出好戲,但是生旦二人要在臺上合作無間才能精彩。馬連良此戲曾與梅蘭芳、張君秋合演過,素稱拿手。程硯秋曾與貫大元、王少樓合演過,也很擅長。但是馬與梅合演,他要隨著梅的“尺寸”(即是二人念白的快慢),他與張合演,自然張隨著他走。貫大元與王少樓呢,自然都隨程走。有一次北平大義務戲,主持者派了程硯秋、馬連良一出《寶蓮燈》,好角兒好戲,自然有號召。兩個人事先也沒有考慮“尺寸”問題,覺得不妨合作一次。但是到了臺上,程硯秋是素以溫吞水般慢節(jié)奏出名的,馬連良卻習慣上是爽朗簡捷,尺寸較快。因此,兩個人的對白(很多)節(jié)奏上有點格格不入。同時,彼此又都以為自己是獨當一面的大角兒,都有很強烈的自尊心,又不肯臨時屈就對方的尺寸。因此,這出戲的演出成績并不精彩,而程、馬二人的心里全很別扭,彼此不約而同的,心里起誓,從此不與對方“同場”了。所以后來像《龍鳳呈祥》這類戲他們還合作,因為那是“同臺”,不是“同場”(喬玄或魯肅在場上不與孫尚香見面),而兩個人在一場出現(xiàn)的戲,卻從此不再有了。 馬連良在物色到張君秋擔任當家旦角以后,因為究竟林秋雯是自己約他來的,不便將他辭退,就把林降為二路旦角,其實也是間接使他知難而退的一個方法;但是林秋雯卻接受了。他絕不是為貪圖一點包銀收入,而是覺得的確自己藝業(yè)不好,還有往高深處學習觀摩的必要,而扶風社是個非常理想的戲班,自己可以學到不少東西。因此,就甘之若飴地留了下來,繼續(xù)深造。這一種度量與胸襟和能屈能伸的態(tài)度,真是高人一等,令人欽佩。不要說現(xiàn)在的年輕女生旦角們,就是幾十年前的演員,也不肯這么屈就,認為太沒面子了,而林秋雯不講虛面子,但求實際學戲的觀念,也就是觀念上超人一等了。(過了一個時期,他因為沒有合適的戲可唱,就辭去扶風社,改搭其他的班,偶爾演出。再過一段時期,就回到南方去了。) 林秋雯另一個特長,是心細如發(fā)。他在沒戲的時候(扶風社不是每天演出)常到各戲院去看戲,筆者常常碰到他,有時候認為這場戲沒有他可觀摩的戲碼,就好奇地問他:“你今天來看哪一出呀?”他很老實地說:“告訴您,我到院子看戲,一方面為觀摩別人的演出;一方面為考察臺上的燈光。因為各家的照明程度不一樣,在哪一家如何化妝來配合,是要實地考察才能適應的。”對他這一番話,筆者不禁暗挑大拇指,他真是心細如發(fā)。讀者都知道,臺上的燈光強,旦角臉上化妝要濃一點;燈光弱,就要化妝淡一點,這是很淺顯的道理。北平的戲院很多,各家照明程度都不一樣,如果旦角不注意這點,就會在這個戲院演出被觀眾認為很漂亮,換一家戲院演出就會被觀眾認為不好看了。但是卻沒有人留心考察各處燈光強弱的不同,唯有林秋雯有這個頭腦,就具見這個人是如何細心了。所以他的扮相雖然不算漂亮,但是你在任何戲院看他,都給人一種清新可喜的印象,就是他留意考察照明的績效了。 民國二十六年(1937)十一月十四日是星期日,扶風社在新新戲院演唱日戲《蘇武牧羊》。這是專為給張君秋試戲而貼演的。結果觀眾歡迎,馬連良滿意,從此,張君秋便加入了扶風社,而馬連良也如魚得水。張君秋在扶風社唱了四年,這時候有所謂“五虎上將”的說法,就是馬連良、張君秋、葉盛蘭、劉連榮(后改袁世海)、馬富祿五個人,在二十七年(1938)到三十年(1941)這四年里,算是扶風社最鼎盛時期,不論演新戲老戲,無不滿座,沒有熟人,真買不到票。而且也排出幾本很精彩的新戲來,可以說馬連良演戲史的黃金時代。 民國三十一年(1942),張君秋離開扶風社自己組班謙和社。扶風社旦角陸續(xù)換了李玉茹和王吟秋(古瑁軒主王瑤卿的學生,外號“小蘇州”)。楊寶忠這時也已離去,胡琴換了李慕良,當然也是一把名琴,但比楊寶忠終遜一籌。到了三十六年(1947),喬玉泉故去,馬連良如失左右手。扶風社至此便盛極而衰了。 從二十二、二十三年(1933、1934)葉盛蘭、楊寶忠相繼加入起,扶風社日見起色,到二十七年(1938)張君秋加入造成高峰。經(jīng)過四年巔峰狀態(tài),三十一年起張君秋脫離馬家,扶風社便逐漸走下坡,而到三十六年喬玉泉死,便到了衰敗階段。綜上所談種種,讀者便可對馬連良挑班二十年的演戲過程,有一個概括印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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