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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讀書是分年齡的,少年童真,好幻想,喜歡各種虛構、虛幻的東西,從童話、寓言到神話、魔幻、武俠、小說,樂此不疲;成年以后,隨著閱歷漸長,見慣春花秋月,對真實和真相更加敏感,因此歷史便成為中年人的主要閱讀興趣。馬克·吐溫說過:“有時候真實比小說更加荒誕,因為虛構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的,而現(xiàn)實往往毫無邏輯可言?!?/p>
歷史與讀書的好處,是可以跨越時空,見識到很多杰出的人物,知道很多神奇的事情,體會到很多獨特的感受。這在一定意義上,好像人的生命突然被延長到過去幾百年、幾千年,所謂“思接千載”;一些從紙上讀來的感受,有時甚至比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更加真切、更具影響力。所謂“讀史早知今日事,對花還憶去年人”。
對每一個有閱讀體驗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件令人著迷的事情。
“著書者,規(guī)久遠、明全義者也”。知識作為財富之一種,古人著書,往往是留給后世,因此不惜傾盡一生心血。顧炎武認為,讀書不多的人輕易寫書,不是什么好事。他的《日知錄》一經(jīng)刻印,即洛陽紙貴;數(shù)年后,他發(fā)現(xiàn)《日知錄》尚有諸多不足,又重新修訂,花了幾年工夫,從以前的8卷增改到20余卷。有人指出其中錯誤,他立即改正。有人問他最近又寫了幾卷,他說這一年多,反復琢磨,只寫了十幾條。顧炎武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還說:搞學問要“博學于文”,做人要“行己有恥”。
清人黃景仁寫詩曰: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應當承認,自古寫作著史者大多命運多舛,在現(xiàn)實生活中,常常是人生的“失敗者”。韓愈在《答劉秀才論史書》中說:“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魯、衛(wèi)、陳、宋、齊、楚,卒不遇而死;齊太史氏兄弟幾盡;左丘明紀春秋時事以失明;司馬遷作《史記》,刑誅;班固瘐死;陳壽起又廢,卒亦無所至;王隱謗退,死家;習鑿齒無一足;崔浩、范曄赤誅;魏收夭絕;宋孝王誅死。足下所稱吳兢,亦不聞身貴,而今其后有聞也。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
公元522年,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波愛修斯遭到囚禁,兩年后即被處決。在獄中,波愛修斯寫下了不朽名篇《哲學的慰藉》;他說,權力是惡人的幫兇。在中國傳統(tǒng)中,歷史從屬于文學,而在西方,歷史卻是哲學的一部分,威爾·杜蘭特就認為自己是“寫歷史的哲學家”。歷史與哲學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它們都只是解釋問題,而不解決問題。在一個哲學家看來,人無法與命運抗爭,一個人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從對歷史的追問和思考中得到慰藉。哲學家尼采悲嘆“哲學被歷史取代”,而愛克頓勛爵則說:“歷史比哲學更容易說服人。”或許可以這樣說,歷史比哲學更能帶給人以慰藉。
歷史的視界
當下所謂的“歷史熱”,基本上仍未跳出以權謀為主的傳統(tǒng)歷史窠臼;換言之,尚未完全進入歷史的“現(xiàn)代化”,特別是將平民大眾的生活狀態(tài)、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演進等,作為切入歷史的新視角。英國歷史學家彼得·伯克曾提出“新文化史”的概念,他認為歷史至少應當包括以下七個層面:衣食住行所構成的物質文化史;宗教與性習俗構成的身體文化史;身份與民族認同所構建的群體表象史;民間記憶構成的社會生活史;制度與法律所構成的政治文化史;方言文字的傳播與禁忌構成的語言社會史;地理變遷與文化交流構成的交通旅行史。
《歷史的慰藉》這本書所收錄的文章,正是基于這種“新文化史”的歷史視角,敘述傳統(tǒng)時代中普通個體所面對的自由、權力與生存問題。要是給這組文章尋找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是以小見大,關注于普通人的生活本身,使歷史展現(xiàn)出最親近的溫度,和最有趣的真實。在這里,無論是農民與土匪,還是優(yōu)倡與官吏,他們各自都有一部悲喜交加的歷史;一部關中史,既是一部鄉(xiāng)土史,也是一部災難史;一部戲曲史、一部上訪史,或者一部鹽史、一部錢史、一部茶史、一部商幫史,其實也是一部榮辱興衰的中國史。
孔子說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就內容和觀點而言,本書并沒有多少歷史創(chuàng)造;但通過對大量史料的爬梳與整合,這些文章提供了一種最為精簡集約的讀史方式:各篇以不同的主題和角度,既獨立成文,又相互聯(lián)系,共同構成獨特而豐富的歷史鏡像;同時也有助于非專業(yè)讀者“放寬歷史的視界”,將歷史從傳統(tǒng)的政治史,進一步延伸到社會史、文化史、戰(zhàn)爭史、災難史和經(jīng)濟史等方面,以此發(fā)現(xiàn)歷史與每個人之間最短的距離。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文章大多數(shù)都出自本人的網(wǎng)絡博客,以歷史類為主。從網(wǎng)絡博客轉化正式出版物,其實也是從免費分享變成一種知識商品,這在無形中賦予一個寫作者更多責任。在此,非常感謝博客中國等網(wǎng)站數(shù)年來的支持與厚愛。
我臨近40歲才正式開始學習讀書和寫作,這比大多數(shù)科班出身的寫作者要晚得多。從一開始,我的閱讀與寫作基本全部都基于網(wǎng)絡。與傳統(tǒng)媒體不同,網(wǎng)絡媒體是一個極其草根和民主的平臺,英雄不問出處,不需要關系、背景和出身,這種自媒體多少有些自娛自樂的味道,沒人在乎你是誰,往往只關心文章本身。網(wǎng)絡寫作沒有稿費,從而也就消除了人的功利心。這其實是一種非常純粹的寫作,我手寫我心,寫到極興處,便一發(fā)不可收,當我不再滿足淺嘗輒止的小作文時,就動了鉆研的勁頭,《歷史的細節(jié)》就是這樣寫出來的,并陸續(xù)發(fā)在網(wǎng)上。
從網(wǎng)絡到紙媒,從網(wǎng)絡寫作到著書出版,我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同。我始終認為,寫作唯一的意義就是分享。我始終堅信,每個人都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頭猛犸象;茫茫人海中,像我一樣的草根很多很多。事實上,互聯(lián)網(wǎng)證明了我這種判斷,這是王小波先生所沒有遇見的。
歷史的意義
對我這樣一個農民的兒子來說,童年、關中、鄉(xiāng)土從時間、空間和文化上,構成我不可選擇的出處和歷史。很多年前,我還是“耕牧河山之陽”的小后生,村里的長輩教誨我說:如果你什么都不會干,你就只能做農民;如果你連農民都做不好,那你就什么都干不了。如今我發(fā)現(xiàn),農活與寫作其實很相似,前者要敬畏天地,后者要敬畏歷史。
常言說,求人不如求己。向人問路不難,向人借錢則要難得多。按照圣人的教誨,君子謀道不謀食。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最艱難的事莫過于賺錢謀生,最容易的事莫過于讀書寫作。在這個字節(jié)化時代,知識與文字是最廉價的,甚至是免費的,特別是歷史。
歷史本身無關乎真理,也不需要創(chuàng)造,只要回到原本的真相即可。無論我們是否關注,歷史一直存在,但它本身并沒有多少“用處”——其實所有奢侈品都沒有“用處”——我們既無法置身其中,它也無力改變當下。在歷史面前,我們或是無心看客,或是匆匆過客。
如果說歷史是傳統(tǒng)的根,那么現(xiàn)代人無疑是喪失歷史的新人類。對現(xiàn)代人來說,所有的歷史都是鄉(xiāng)土的,正如所有的“現(xiàn)代”都出于城市。與傳統(tǒng)農耕時代相比,現(xiàn)代工業(yè)世界是超級暴富的時代。從表面上,當代人是歷史上最幸福的;但另一方面,現(xiàn)代人的生存壓力,以及所遭遇的恐懼與傷害并沒有減少。失去傳統(tǒng)道德和信仰的節(jié)制,欲望帶給人們更多快感和滿足的同時,也帶來更多焦慮和危險。在精神上,當下的人們或許是歷史上最痛苦的一代。歷史是人類的童年,有些東西,只能從歷史中去尋找。
微觀史學家金茲堡曾說,歷史學作為一門知識,我們仍處于幼兒期;社會下層群體的歷史、私人史、社會變遷史等等,不過剛剛進入前奏,歷史學剛剛起步。歷史跟讀書寫作一樣,給不了我們太多,唯一可給的,或許就是一點慰藉。其實,這就已足夠,所謂“吾道自足”。
在這個一切都因過剩而廉價的時代,惟有時間和真誠依然珍貴?,F(xiàn)代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無疑是信息壓縮和信息傳播的革命,但傳統(tǒng)的紙書仍是知識和思想實現(xiàn)系統(tǒng)化的最佳解決方案。信息的碎片化不僅沒有緩解——反而加劇了知識與思想的匱乏,而歷史從來都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
西風渭水寒林瘦, 走馬岐山故園秋; 秦磚漢瓦今猶在, 青史殘簡幾人留。 天意從來高難問, 著書只為稻粱謀; 舊雨青衫半壺酒, 相逢莫道人間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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