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宗玉 一、 薩姆·門德斯的《鍋蓋頭》是一部向大師庫布里克的《全金屬外殼》致敬的電影。兩部電影的共同特點,就是如何將普通人訓練成熟稔叢林法則的獸人。人之異于禽獸之處,的確不多。軍隊就是兩者不多的相異點之一。禽獸界幾乎沒有專門用來守衛(wèi)或進攻的團隊。人類卻有——就是軍隊。 很顯然,軍隊是人類文明的產物。它的存在形式處處披上文明的外衣,但它存在的目的和本質卻是非文明的。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在它文明的外衣下,包藏的是叢林法則的內核。暴力的勝利既是軍隊的生命力,也是軍隊存在的全部榮耀和價值所在。多數時候,一個民族的文明程度越高,其軍隊的“獸性威力”就會越大。這種威力一為保護本民族文明體系,二為摧毀他族文明體系,將他族納入到自己文明體系之中。人類歷史上很多時候,民族文明的融合,都是借助暴力的手段,而非通過和平友好的方式。 如果說一個民族的文明體系就像一個花園,那么軍隊就是將花園圈護起來的荊棘,普通民眾則是被文明哺育的花花草草。問題是,軍隊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組成。作為民眾的護衛(wèi)者,在肉體上士兵也許強過一般民眾。然而肉體的強壯,并不意味精神的獸性。就是說在進軍營之前,人們受文明熏陶的程度大致是差不多的。如果大家都熟稔軍隊獸性的本質,那么作為被文明馴養(yǎng)已久的人們恐怕很難選擇去做一名士兵。所謂“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就是參透了內幕的人留下的警世恒言。 可一個民族的文明又非得靠軍隊維護。怎么辦呢?幾乎所有民族都采取了自欺欺人的手法,一方面在文明的大道上闊步前進,另一方面又將本民族價值觀中最神圣最崇高的榮譽授予給遵循叢林法則的殺人者。殺得越多,越被崇拜。到了元帥這一級別,那簡直成了民族靈魂的象征。正因為這樣,“好男不當兵”的諺語注定成不了官方主流,而只能流傳于江湖野莽之中??梢钥隙?,大多數應征的士兵,并不是出于自身獸性的需要,而是被本民族自相矛盾的價值觀所蒙蔽。他們不知道,在本民族享有崇高威望的軍人,在相鄰民族的眼中,都是邪惡的,并且罪不可赦。 二、 民族文明或許可以輕易混淆人性和獸性的價值,可對于一個個具體的人來說,人性和獸性之間卻不容易轉換。據說古希臘,某些孩子一出生就注定了士兵的命運。這樣反倒好些。因為一開始就讓他們與團花簇錦般的文明無緣,而只對充滿叢林法則的生存方式洞若觀火。他們懵懂的心性,除愚忠、嗜血和搏殺外,對文明內部人們的生活將一無所知。 可現在不是古希臘,現在青年在變成士兵之前,都被人類文明哺育過,都是文明花園中的花花草草。為了戰(zhàn)爭的需要,他們才不得不盡量剔除血脈中的人性,以盡快適應獸性世界的殺戮征伐。電影《鍋蓋頭》開始講的,就是將“文明的花草”如何變成“獸性的荊棘”。 主人公安東尼的心靈觸須顯然要比其他人更豐富敏感一些。要不然從海灣戰(zhàn)爭回來,他也不會把自身的經歷寫成一部暢銷書。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的教官,就是要在短時間內將這位多愁善感的青年訓練成一名鐵血戰(zhàn)士。其殘酷性和野蠻性,與《全金屬外殼》有得一拼。這個新兵自進入訓練基地就被告誡,文明社會大行其道的規(guī)則在這里幾乎都行不通。這里信奉的是叢林法則,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沒有尊嚴,只有直裸裸的生存。如何殺死敵人,保存自己,是海軍陸戰(zhàn)隊訓練的宗旨。 “在這個被上帝拋棄了的殘酷世界,盡快成為殘忍、冷酷、無情的人,是對付害怕的最佳方式?!?BR> “圣書上說,不準殺人。我說:‘去他媽的!’” …… 教官對新兵蛋子反復宣講的都是諸如此類的話。為了盡快剔除新兵身上的文明性,教官們可謂花樣玩盡,完全不把新兵當人看待,只當他們是一只只沒有情感的獸類。教官要做的,就是將他們體內被文明馴服的獸性重新激發(fā)出來。讓他們在紛爭面前,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槍炮和武力,而不是付諸道德和法律等文明解決手段。某些時候,由杰克·吉倫哈爾扮演的安東尼的獸性的確被激發(fā)出來了,《斷背山》中那個羞澀男孩在這部影片中就像換了一個人,他時不時就目露兇光,一臉猙獰,殺氣騰騰,其摧毀拉枯斬釘截鐵的氣勢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幸運的是,同大多數士兵一樣,這個男孩的獸性尚控制在理智的范疇,從人性到獸性,再從獸性到人性,雖然過渡困難,但他們都找到了兩者私通的秘道。所以,即使原先的文明價值觀被摧毀殆盡,安東尼仍然能安穩(wěn)地坐在軍營的馬桶上看加謬的小說《局外人》,這不能不說是對野蠻訓練的一種嘲諷。對安東尼來說,或許肉體和意志都在軍營,靈魂卻以局外人的姿態(tài)逍遙在軍營之外。正是這樣,情感豐富的安東尼沒有被慘無人道的魔鬼式訓練徹底推毀。 相對而言,《全金屬外殼》中的士兵比爾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臉上總帶著淡淡笑意的比爾,最初的內心一定明亮無比,純美無比。他并不懂得軍隊的獸性本質,他懵懵懂懂來參軍,目的是為報效國家,以獲得文明社會推崇備至的榮耀。可由于他的運動神經實在差強人意,結果他淪為一個倍遭教官蹂躪的倒霉蛋。某天深夜,當他的戰(zhàn)友因不滿他的拖累而集體對他實施懲罰時,這個以前在文明社會靠愛和溫情生存的男孩徹底絕望了,全身緊擰的神經終于繃斷。畢業(yè)那天,這個久練成精的遠距離神槍手,在近距離內射殺了自己的教官,又將槍管塞進嘴巴,零距離飲彈自殺。很顯然,教官對他的獸性訓練徹頭徹尾地失敗了。因為他謀殺教官的行為并不完全屬于獸行,而是以獸性的方式完成他對人性尊嚴的最終維護。至死,他都沒有掌握人性和獸性互相過渡的竅門。 三、 “去他媽的政治,我們已經到這兒了,其他的都是屁話。”當安東尼隨著狙擊隊到了中東,發(fā)現所謂的為國而戰(zhàn),只是一句空話,他們的所作所為僅僅只是為保護國內石油巨頭的利益。榮譽的幻覺破滅了,這時他們只能用上面那話安慰自己。是的,不管為什么而戰(zhàn),既來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們體內近乎爆棚的獸性就需要發(fā)泄。他們甚至恨不得所有的伊拉克人都是敵人,這樣他們就可以大開殺戒了。 然后讓人郁悶的是,上層采取的政治手段是武力施壓,而不是武力襲擊,戰(zhàn)爭因此遲遲不來,他們日益膨脹的獸性只能悶在體內,引而不發(fā)。如果說《全金屬外殼》是讓士兵在戰(zhàn)爭中驗證自己被訓練激發(fā)出的獸性是否“正點”的話,那么《鍋蓋頭》則是讓士兵如何將激發(fā)出來的獸性“緩提輕放”。很顯然,《全金屬外殼》里的“小丑”即使最后開槍射殺了越南小女兵,但他被訓練出來的獸性依然算不上“正點”,因為他這一槍更像是為了讓身受重傷的越南女兵免受痛苦煎熬,而非出于獸性的本能擊殺。同樣,《鍋蓋頭》中的安東尼面對內心沸騰的獸性也無法泰然自若地“緩提輕放”。他坐立不安,手忙腳亂,幾乎一直處在殺人和崩潰的邊緣。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手淫。讀不忠女友的來信。擦槍。繼續(xù)手淫。爭論宗教和生命的意義。爭論左右手手淫的區(qū)別。折裝隨身聽。繼續(xù)手淫。幻想女友在與一個叫喬迪的男人干得歡……”這些就是待戰(zhàn)士兵打發(fā)無聊時光的日常功課。 無處安放的獸性把安東尼和他的戰(zhàn)友折磨得焦躁不安,我以為很快就會有人振臂一呼,打破“軍人不干政”的古訓,窩里反了。但偏偏沒有。安東尼和他的戰(zhàn)友盡管在不停地制造事端,但沒有一個人想用集體暴動的形式來打破這種沉悶的不合理的現狀。事實上,“軍人不干政”其實并非人類價值體系內的絕對真理,而是為了避免本民族文明不受內部暴力推毀。所以民族文明進步的方式之一,就是把民族文明的發(fā)展方向,交給政治家和精英們在圓桌上決定,而軍隊只是對付外敵的工具??上У氖?,我們民族的發(fā)展卻不是這樣。“兵而優(yōu)則政”,居然成了我國歷史的常態(tài)。就是說,一個士兵一旦掌握了軍隊,他必然就會以政治家的面目出現。因此自古以來,本該對外的軍隊卻是內戰(zhàn)內行,外戰(zhàn)外行,所殺之人絕大多數是本民族的同胞,所殺外敵只是零頭。槍桿子里出政權,這話固然沒錯,但新政權的建立卻是以犧牲本族文明和同胞的性命為代價。所以城頭的大王旗無論怎么變幻,我國政治文明體制二千年來似乎一直因換湯不換藥而止步不前。 “軍人的天職是服從?!边@話雖然也不是人類價值體系內的絕對真理,但自古以來就是這么強調的,這話在關鍵時候挽救了狂躁的安東尼和他的戰(zhàn)友,規(guī)避了“窩里反”成為一種可能。當然,從另一方面看,也說明美國的精英政治上層對軍隊的控制能力。 問題是,信息閉塞時代,才是軍人絕對服從的最佳環(huán)境。只接受單方面信息的軍人,失去了對真相的判斷力,才會塑造絕對服從的品性。而在信息爆炸的現代,己方、敵方和第三方的消息層出不窮地推到士兵的面前,殘暴的訓練雖然激發(fā)了士兵體內的獸性,但并沒有泯滅士兵最起碼的是非觀和邏輯推理能力?!笆钦l給薩達姆的槍彈?是我們!”而現在卻要“我們”與拿著“我們”槍彈的薩達姆作戰(zhàn),翻云覆雨的政治一下子就失去了它自詡的正義性。探明事實真相的士兵們恐怕也就沒有以前那么服從了。所以盡管《鍋蓋頭》中安東尼和他的戰(zhàn)友沒有集體反叛,但反叛的苗頭卻無時不在,只差一個點火的人。 四、 在沙漠里,安東尼和他的戰(zhàn)友百無聊耐地呆了好幾個月,戰(zhàn)爭終于姍姍來遲。軍營一時獸性昂揚,群情洶涌,所有人發(fā)誓要把薩達姆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然而,科技的發(fā)展,已悄然改變人類戰(zhàn)爭的性質。作為狙擊隊,安東尼和他的戰(zhàn)友原本應該浴血在最前沿的戰(zhàn)場。可實際上,他們除了挨一頓風吹沙似的炮彈外,連對手的影子都沒見到一個。所有的問題,在他們到達之前,無堅不摧的科技早已替他們解決了。他們與其說是在打戰(zhàn),不如說是在第一時間參觀慘不忍堵的戰(zhàn)場。敵方的士兵和平民甚至來不及作任何反應,就被威力巨大的炮彈一瞬間化作了碳化物。狙擊手們能夠做的,就是用手摸摸這些一碰即碎的碳化物。在邪惡的科技面前,他們體內的獸性突然變得不值一哂。而這不值一哂的獸性卻依然堵在他們的心口上,讓他們難受得要抓狂。安東尼的搭檔甚至把他的獸性發(fā)泄在敵方的一具死尸上。殺不了人,他就變態(tài)地折磨尸體。 戰(zhàn)爭到最后,安東尼和他的搭檔終于撈到了一個殺人的機會,兩人興致勃勃地趕到指定的位置,用槍小心瞄準敵首的頭顱,正要扣動扳機,兄弟部隊一個軍官突然趕到,命令他們停止行動,并用一種不屑的口吻對他們說:“你們一槍只能打死一個,看我們的,定叫你們大吃一驚。”他的確牛B,只見一聲令下,一群飛機輕燕剪水般掠過敵方兵營,拉網般扔下一批炸彈,火光沖天之際,所有的敵人都化作了灰煙。他們遠遠地呆著,就像欣賞一場絢麗奪目的煙花秀。但這場煙花秀并沒有給安東尼和他的搭檔帶來快感,相反卻讓他們感到無比絕望。戰(zhàn)爭即將結束,而作為神槍手的他們卻未放一槍一彈。安東尼憤怒的搭檔背靠著墻壁,一屁股緩緩坐下來,抱頭號淘大哭起來。是啊,獸性如洪,在體內翻江倒海,卻無處告慰。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嗎? 在慶祝戰(zhàn)爭勝利的篝火晚會上,狙擊隊員們對著天空打光了槍膛里的所有子彈,想以此消解體內難以名狀的獸性。但槍膛里子彈雖然沒了,體內的獸性卻并沒消除多少。返回歌舞升平的文明社會,他們再也無法找回參軍之前的自己了。也無法融入以前的生活了?!八械腻伾w頭,殺敵的或戰(zhàn)死的,他們永遠都會是我?!辈还堋拔摇笔窃谡剱?,結婚,或給兒子洗尿片,“我”心中的那桿槍從此再也放不下了。換句話說,人性扭曲成獸性后,心靈的彈簧再不可能還原成最被的模樣。這些鍋蓋頭(士兵)看起來是人,內心卻藏著獸,他們只能被稱作獸人,獸人更適合叢林法則,卻很難在文明社會中生存。電影最后定格在安東尼搭檔的葬禮上,留給觀眾的反思意味綿長。戰(zhàn)爭沒有奪走鍋蓋頭們的性命,文明社會卻成了埋葬他們的場所。安東尼和他的戰(zhàn)友們注定只能是文明社會的犧牲品。無論在軍人頭上加多少榮譽和光環(huán),這個職業(yè)都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悲哀。他們的存在,既是文明社會一道永難愈合的丑陋傷疤,也是文明社會一個無法掩飾的野蠻符號。要消除這道野蠻符號,人類的文明必須全球一體化。當所有的文明都揉雜在一起,當所有的民族都融合在一起時,軍隊和士兵也就可以消失了。 五、 相對《全金屬外殼》而言,我之所以更看重這部片子,是因為這部片子巧妙地撩起了科技野蠻面紗的一角,這必須引起人類足夠的重視。 在冷兵器時代,每個民族和國家必須將自己的人分成兩類,大多數是便于管理的文明人,少部分是保護文明成果的獸人。獸人的存在使得文明社會的發(fā)展普遍呈現出拉鋸般的迂回曲折。因為誰都不知道,那些心性被扭曲的“荊棘”是不是只一心對外保護本民族文明的“花草”,而不會反過頭來,控制、勞役甚至迫害本民族文明的“花草”呢?一旦民族由軍隊掌握,那么對本民族文明勢必是一種摧殘,文明社會勢必會呈現出倒退之態(tài)。 另外,在冷兵器時代,去獸性化趨勢導致文明社會的人戰(zhàn)爭力普遍不強,從而使得獸性張揚的野蠻民族有了可乘之機,比如說中國歷史上蒙古族入侵宋朝,滿族入侵明朝,文明社會就這樣被無情顛覆。中國只能重新從野蠻出發(fā),再一點點向著文明的火光摸索前進。 現在,科技在日新月異地發(fā)展,保護本民族文明的“荊棘之墻”更多由科技擔綱,而不需要另外培養(yǎng)獸人。這樣一來,軍隊的數量減少了,文明社會被扭曲心性的人跟著減少,本民族文明被野蠻內訌摧毀的概率也隨之減少。而野蠻民族也再不能靠身體的蠻勁,像成吉思汗那樣去征服世界了。這無疑是一件好事。 問題是,戰(zhàn)爭由科技接手后,死亡便只剩下一堆符號和數據。當人類把邪惡的臟事一古腦交給科技后,我們會不會從此喪失感知痛苦的觸覺和認知丑惡的能力?當科技的殺戮突破了一定的極限,洋洋得意的人類有一天會不會發(fā)現,他們的文明之旅繞了一個南轅北轍的大圈后,又回到了野蠻的起點?還有,科技現在只是人類的仆從,當有一天邪惡的科技發(fā)展到足以“擁兵自立”時,反過頭來,它們會不會突然變作人類的主人?;蛘吒纱嗾驹谌祟惖姆疵?,做了人類的敵人?再是,現在科技最發(fā)達的民族或國家是不是就代表人類社會最正確的發(fā)展方向?他們的宗教信仰、社會機制、生活習性和文化藝術能不能作為人類生存的典范?如果不能,那么科技就是在“為虎作倀”,代表落后文明去征伐先進文明。就像我們無法想象二戰(zhàn)期間,如果希特勒比羅斯福更早擁有原子彈,世界將會變成什么樣子一樣,我們同樣無法想象,未來最先進的科技將掌握在誰人之手,并把人類以及人類所倡導的文明帶往何方。這真叫人憂心腫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