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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爺爺走進了我的夢里。夢中的爺爺和我記憶里的爺爺一樣,洗得褪了色的中山裝依然很干凈,花白的胡須隨風飄拂。爺爺呵呵地笑著,他牽著一頭并不高大的青騾。我高興地跑過去,爺爺依舊是笑,沒有言語。爺爺扶著我爬上靜靜站立著的青騾。青騾很乖順,只是靜靜地站立著。我想做一個古代的將軍,駿馬之上,盔甲被風,手握長槍,馳騁于邊關(guān)沙場。我拍打青騾,亦想讓它和我一樣,在凜冽的西風中嘶吼沖鋒。青騾靜立不動,我有一顆做將軍的心,卻不曾有做將軍的裝備。我失落地嘆氣,爺爺仍然呵呵地笑著不語。我再仔細看時,爺爺緊緊地牽著青騾的韁繩。爺爺撫摸青騾,青騾咧著嘴,像是勝利者的竊喜。 從夢中醒來,沒有滿頭大汗,卻怎么都難以入睡。 爺爺過世已經(jīng)八個年頭,他牽著的那頭青騾,在爺爺過世的三年前早離我們而去。我難以入睡,思考著為何會突然夢到爺爺和青騾在一起。我是個唯心主義者,相信夢中的事物將會是某種暗示或者其他。失眠的一夜影響到了我第二天的正常工作,犯困,在領(lǐng)導面前濕潤著眼睛打呵欠。翻開許久未動的記事本,在未完成的個人事項里看到了自己曾擬定的寫作題目《青騾》。 記憶中的爺爺和記憶中的青騾,在夢中重現(xiàn),是我腦海深處塵封的畫面么? 自從我記事起,青騾就關(guān)在我們家的驢圈里。那時正是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時候,爺爺們常說“包干到戶”。打破大鍋飯的那年,青騾還未成年,生產(chǎn)隊分牲畜的時候,父親抽到了青騾。后來我們與爺爺分家時,爺爺舍不得青騾,給我們牽了一頭毛驢。爺爺家的牛圈很小,聽說牛和騾關(guān)在一個圈里會打架,青騾只好被牽到我家的驢圈里寄養(yǎng)。我那時還笑著問爺爺:“你就不怕青騾和驢打架嗎?”爺爺笑著說:“驢是騾子的媽,他們不會打架的?!蹦菚r起,我才知道騾子是馬和驢配種后才有的。毛驢本是溫性的,沒有馬的剛烈。我小時見過許多剛烈的騾子,放牧時經(jīng)常會跑到農(nóng)田里踐踏糧食,小孩子跟著它的屁股后面追過好幾個山梁也逮不住它,只好回家請了家里的一幫大人。然而,烈騾們的遭遇大多都是相同的,被家里人追回去拴大門口粗大的樹干上一頓暴打。我曾見過鄰居家的小伙氣急之后用斧子砍向烈騾的屁股,鮮血噴涌而出。不管怎么管教,烈騾本性難移,打過了,傷過了,痛過了,過去了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依舊踐踏糧食,依舊讓放牧它的小孩子跟著他跑幾道山梁。青騾似乎沒有烈騾們的那些“惡習”。它繼承了它的母親毛驢的溫性。爺爺常??滟澢囹叀肮缘酶鷤€毛驢似的”。 孩子們喜歡沒有農(nóng)活又沒有家庭作業(yè)的暑假,我喜歡在農(nóng)閑的假期里把青騾牽到一個地坎邊,自己站在地坎上慢慢地爬上青騾的背。我曾試著用同樣的辦法爬上毛驢的背,但都被毛驢甩到地上。而這時,毛驢像是得了解放,撒開四蹄奔向農(nóng)人的田地,踐踏農(nóng)田里的莊稼。結(jié)果可想而知,毛驢被逮回家以后拴地碗口粗的樹上一頓暴打。幾次三番,家里人都不喜歡毛驢,擇了一個集日被父親牽到縣城賣掉了。青騾成了我家唯一畜養(yǎng)的牲口,雖然它屬于爺爺家的,但仍然在我家里圈養(yǎng)。和同伴們一起去放牧牛羊,青騾是我炫耀的“坐騎”。從圈里拉出來,踩在院子的石階上騎在青騾的背上一直到滿是翠綠的青山。傍晚回家里把青騾拉到一個地坎上,又騎著青騾回到家??粗砼酝讲叫凶叩耐椋睦镎媸菢纷套痰?。同伴們把我從青騾的背上拉下來,也要像我一樣騎上青騾,究竟被青騾甩到了地上。他們氣兇兇地追趕著,下了決心要訓服這頭烈騾,可最終還是失敗了。 青騾生在貧瘠的大山,似乎也認命了。 在農(nóng)家,馬是最好的苦力,其次是騾,再次是驢,最次是牛。馬是很緊缺,騾與驢是平??梢姷?。兩頭牛完成的體力活一頭騾就足夠。所以青騾在我們家受到了特別的待遇,夜里要常常起身給青騾加夜草,還要給它挖一碗飼料。青騾與毛驢在一個槽里吃草,我加飼料時總會向青騾的那邊多倒一些。毛驢那時會發(fā)咧著嘴發(fā)出一些響著,像是抗議。我不懂它的語言,當然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依然給青騾多倒飼料。聽青騾多撥動嘴唇咬著干豆做成的飼料咯嘣咯嘣地響,我會高興起跑出驢圈。人們常常為自己的一點私心而竊喜若狂。當我有一次發(fā)現(xiàn)毛驢會跑到青騾的身邊搶吃我給青騾多倒的飼料時我打了毛驢的嘴一木棍,罵它嘴長,還把它的韁繩拴得更短不讓它靠近青騾。然而我的做法并沒有阻止毛驢多吃青騾的飼料,我看到青騾用嘴唇把干豆撥向毛驢那邊時,我還想上前去用木棍打毛驢的長嘴。青騾看到我站在槽邊,咧著嘴露出兩排寬大的白牙。我把它要撥向毛驢的飼料用手拋向了毛驢的那邊,青騾又咧開嘴噗著槽底的灰塵,毛驢“啊吃”地叫了兩聲。此后,我再也不偏心多給青騾分飼料,也不把毛驢的韁繩拴得短短的。母親幾次責罵我韁繩拴得過長讓毛驢搶吃了青騾的飼料。我也知道,在家里,偏心的不止我一個。 青騾似乎知道它是家里是重要的勞力,由此也分擔了許多的苦重活。 我們?nèi)ド嚼锟巢瘢斉Q虺扇航Y(jié)隊的在綠草叢中悠閑地吃著草談情說愛時,青騾總會被我們拉去套上繩索拉著一車又一車的木柴。農(nóng)忙的時節(jié),青騾不能像他們一樣烈日下在樹陰下甩著尾巴,在綠草叢是尋找自己喜歡的吃食。一捆干草,一碗飼料,匆忙中啃幾口田邊的枯草,頂著太陽拉著一架子車的糧食。農(nóng)人們的辛苦與喜悅同在,青騾也與人們一起承載這份辛苦中帶來的喜悅。拉完爺爺家的糧食,從一座山上下來,彎過幾道梁,上山,下山,到了柏油路,上山,再繞兩道梁才到爺爺家的麥場。一個早晨只能拉一趟,一天最多三趟。忙完爺爺家就是我們家的,我們家的農(nóng)田離麥場比爺爺家的少繞兩道梁,路相對比較好走。忙完我家的,又忙二叔家的。拉完莊稼緊接著是耕麥茬地。任勞任怨的青騾在忙碌的日子里過得充實,在麥田里不偷吃麥捆上的麥子,當我們往車上裝麥捆時,它也不會偷偷地跑掉,自己到了田邊,啃兩口蒿草充饑。奶奶看到青騾拉麥子回到麥場時,總會挖一碗豆子給青騾。青騾這時吃豆子的頻率顯然已經(jīng)加快了很多,咯嘣嘣地響。有時忙完了我們家的農(nóng)活,我們會牽著青騾去幫助只有兩頭牛的外公和舅舅。牛在這時似乎變得沒有用處,一個斜坡,兩頭牛拉著一架子車的麥子,車后三四個人幫著推車,車子還是會向后倒,牛拉不動車的時候就停下來不走,或者向后退,再怎么用力甩打也無濟于事。青騾便不會這樣,卸下兩頭牛,一頭青騾就把麥子拉上了斜坡。對于青騾給外公家拉莊稼的事情我們一直都對奶奶保密,奶奶心疼青騾,怕青騾過了勞累。有次奶奶去田里的路上無意看到我們拉著青騾幫外公家拉莊稼,奶奶先是跑到外公家的院門前破口大罵,后來又跑到我們家指著母親罵了一個早晨。奶奶罵人時村子里沒有人敢回應(yīng),奶奶罵得沒趣就自行離開,不用人勸,別人越勸或者被罵者反對的,她就罵得更兇了。奶奶為了青騾的事多次罵到外公的家門,罵母親時父親也不敢說一句話。奶奶雖然這樣罵,我們依舊是偷偷地牽了青騾幫外公家做農(nóng)活。 青騾不僅服務(wù)了我們家,還讓大家受益。 爺爺那時是清真寺里的“寺師父”,主要是負責清真寺里來“洗水”的穆斯林們的后勤供應(yīng)。平日里寺院里的一眼水井足夠用了,到了穆斯林的齋月,外出打工的人都會回到村子里。穆斯林一天做五次禮拜,禮拜前都要用水洗“小凈”、“大凈”,寺院里的井水遠遠不夠用。寺院山腳下有條河,在架子車上裝一個裝過油的大桶,一車一車地往清真寺里拉水。從早晨一直拉到晚上,青騾仍舊是我們的苦力。拉著空桶從寺院出發(fā),下兩個斜坡就到了河過,我和爺爺一小桶一小桶地將架子車上的水桶裝滿,吆喝了青騾,再上兩個斜坡,到了清真寺。青騾馬了人多也不亂跑,靜靜地站在原地,等著我和爺爺一小桶一小桶地把大桶里的水提到清真寺的鍋爐里。水接完,又一個苦力的周期開始循環(huán)了。 穆斯林的齋月時間不像我們的節(jié)令那么固定,它是根據(jù)伊斯蘭教歷走了,烈日高懸的三伏天有過,冰凍三尺的數(shù)九寒天也曾有過,青騾就隨著它走過了一年又一年。終于在一個冬天的聚禮日,青騾拉完一桶水到了清真寺的門口倒下了。那天,飄著雪,雪蓋住了遠處的青山。一條青色的柏油路穿過山村,孤獨地靜立。比柏油路更孤靜的,是躺的柏油路邊爺爺家院子里的青騾。獸醫(yī)說青騾看不見了。我看到青騾的眼睛是睜開的,但沒有平常的那種靈光,我將手在它的眼前揮了揮,它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爺爺讓我牽著圈里的健牛去拉水時,青騾咧著嘴“昂——”地叫了一聲。 聚禮的時候我在清真寺里沒有看到爺爺,也沒有看到父親?;氐綘敔敿?,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院子里沒有青騾的身影,我問青騾呢。父親淡淡地說“死了”。爺爺面無表情,許久皺著眉頭說了句:“可惜了,那么乖得騾子,乖得跟驢一樣,以后哪能尋到這么乖的騾子啊?!?/font> 青騾離開我們以后,爺爺在集市上買了一頭毛驢,毛驢很溫順,爺爺夸贊說:“這頭驢乖得跟騾子似的。”姑姑笑著說:“夸騾子是時候說騾子乖得跟驢一樣,夸驢時說驢乖得跟騾子一樣,嘻嘻——”爺爺也笑著,我們知道,爺爺所說的騾子僅限于那個曾經(jīng)離我們而去的青騾。新買的毛驢沒過幾天就被它原來的主人討要回去了,他們舍不得毛驢,給爺爺多給了些“損失費”,爺爺雖有些不舍,但人家上門討要,驢主人抹著鼻涕眼淚,爺爺動了惻隱之心,跟父親商量了許久才牽出了毛驢還給人家。沒有青騾與毛驢,爺爺套著大犍牛給寺里拉水,大犍牛見了人多就驚恐起來,在寺院里耍起潑來,套繩把爺爺纏住,拖著架子車和爺爺在院子瘋跑。那次爺爺受了傷,休息了好幾日才能走動。 大犍牛的狂潑讓人們常常想到青騾,寺院里前來禮拜的老人們常說青騾做的都是好事,死了肯定會得到好報的。我那時問他們:“我們做好事死了會進天堂,青騾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它會進天堂么?”老人們吱唔起來:“會的,會的?!彼麄兊恼Z氣里充滿了不自信,更多的是給我安慰。 在夢里,爺爺和青騾在一起。他們或許真在一起了,溫順的青騾被爺爺牽著。我騎在青騾背上奔騰不起來,是爺爺擔心再次與青騾分開,牢牢地牽著它不肯放手的原因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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