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九、斷碣殘碑，蒼煙落照

　　此次來援襄陽的幾個將領(lǐng)，無一不是“呂家軍”。范文虎就不用多說了，呂文德的女婿、親戚，受到信任自是當然；夏貴的標簽也很醒目：同鄉(xiāng)；張世杰比較含糊，但說說他的出身自然也就明了了。

　　張世杰生長于北地范陽，原先在張柔麾下替大金國效力，后來兩人鬧翻，張世杰觸犯軍規(guī)，被處罰，偷偷投了宋，混跡于淮軍之中；張柔被蒙古人俘虜，做了忽必烈的座上客。

　　張世杰投宋，得呂文德賞識，重點培養(yǎng)，累積了資歷和軍功，一步步升遷。由此，他自然也就從了“呂家軍”。

　　“呂家軍”，也就是太師賈似道的親信死黨，賈似道愛用的、拿得出手的一支隊伍。

　　賈似道又打又拉，恩威并重，亦不敢過度放權(quán)，亦不十分信任文武百官、特別是武將。

　　死人堆里殺出來的武官，都各有所長，但是而今面對占據(jù)制高點的強人張弘范，盡皆敗下陣來。

　　張世杰援襄陽，失敗。

　　夏貴主動進攻，失敗。夏貴乘春季水漲，抓住機會，準備以戰(zhàn)船將糧衣等物資送入襄陽城內(nèi)，并想乘勢偷襲襄陽東北蒙古行軍萬戶何瑋的營寨，縱火焚北關(guān)。不料，為何瑋所敗。七月，秋雨大作，漢江水溢，夏貴又恃大宋水軍優(yōu)勢，領(lǐng)兵五千、戰(zhàn)艦三千，再次運糧，浩浩蕩蕩援襄，泊于鹿門山西岸邊，與蒙將趙璧相持七日七夜。還別出奇計，分遣舟師出沒于東岸林谷間，企圖乘勢偷襲蒙軍新郢大營。至虎尾洲，欲控制江面，為元軍識破。阿術(shù)與趙璧水陸兩面出擊，夏貴大敗而逃。兩戰(zhàn)皆敗，夏貴自己坐著生悶氣，并于九月上書朝廷：“因援襄失利，老將年事已高，特上此表乞免副使之職?！笨墒撬瓮⒉辉?。

　　范文虎進攻，失敗。

　　呂文煥張著充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環(huán)城周圍近在咫尺的敵人。他近日不眠不休，處于極度亢奮狀態(tài)，猶如饑餓已久的困獸，隨時想伺機撲上去，奈何找不到下手機會。

　　他對部下說，再去打探一下，看朝廷方面有沒有援軍到來。

　　此時已是深秋，襄陽城周圍草木搖零，黃多綠少，只看到蒙古人旌旗飄飄，堡壘重重，叫喊聲不時傳來。

　　呂文煥心急如焚，可又無可奈何。去年間，朝廷連派多人來援，均被蒙古兵打敗。

　　而今這咸淳六年（1270年）春，呂文煥以步騎一萬五千人、兵船百余人奇襲襄陽西北的蒙軍造船基地萬山堡，卻被蒙軍將領(lǐng)張弘范打敗。

　　今日呂文煥睜著血紅雙眼，對一個親近部下說：“聽聞御史李旺等眾多朝臣上奏，朝廷將以高達代吾守襄陽，不料未獲太師允準。太師更言：‘吾用達，如呂氏何？’太師體貼我等忠心為國之人，更明白而今襄陽，恐怕諸葛孔明來到，亦難以起死回生矣。高達亦非能人，太師所知甚深，何況他與太師素來不和，恐怕非為上佳人選。唉，事到如今，吾實乃干也不是，不干亦不是。要能撂下這一份擔子，那才叫做好呢?！?/p>

　　敵人試圖懷柔。這不，剛剛，他還收到蒙古命曾往北來避亂襄陽的朝臣宋衜寫信勸降于他，信中稱：“足下在呂氏族中，最才最賢，（宋廷）必將易置腹心，尺書見召，魚脫于淵，其禍不可測也。”

　　挑撥離間，其心蛇蝎。呂文煥輕蔑地笑笑：“生為大宋臣，死為大宋鬼。太師如此信任，別人降得，我呂文煥大宋忠臣，如何降得？”他撕碎書信，丟于漢江之中。

　　今歲，大宋的地界上出了一件稀罕事，子昂他寫了一首詩專門來表揚。

　　原來，軍士劉平之妻胡氏面對猛虎，不畏不懼，殺虎救夫。子昂聽聞，激動不已。大宋的女子尚且如此，堂堂男兒更當自強。他晚間提筆，一氣呵成：

　　“客車何焞焞，夫挽婦為推。問君將安去，言往棗陽戍。官事有程宿車下，夜半可憐逢猛虎。夫命懸虎口，婦怒發(fā)指天。十步之內(nèi)血相濺，夫難再得虎可前。寧與夫死，毋與虎生。呼兒取刃力與爭，虎死夫活心始平。男兒節(jié)義有如許，萬歲千秋可以事明主，馮婦、卞莊安足數(shù)！嗚呼！猛虎逢尚可，寧成寧成奈何汝！”

　　字體是他特有的秀逸秾麗的字體，雖然他年紀尚為稚嫩，可是詩歌已經(jīng)作得像樣，書法更是可圈可點。

　　此《烈婦行》寫的是胡氏，可分明說的是子昂自己：“男兒節(jié)義有如許，萬歲千秋可以事明主，馮婦、卞莊安足數(shù)！”他渴望明主，期盼盛世。

　　此時，子昂十七歲了。他渴望成為一個堂堂男子，為國立功。

二十、元亨利貞，大哉乾元

　　忽必烈昨夜激動得一夜沒睡。

　　忽必烈激動是因為他的蒙古王國自從秉忠選址金蓮川營建都城以來，如得天佑，蒸蒸日上，國運隆昌。而今這大都即將建成，他昨日騎馬前往新都各處巡視，只見街道寬敞，房屋儼然，小巷交錯，人流如龍……直看得心花怒放。心想，秉忠沒有辜負朕，確實是朕最值得倚重和信任的漢臣了。他這許多年來，為了朕，為了大蒙古國，付出可非尋常啊，用他們漢人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來形容，實不為過。而今為了這大都的營建布局，秉忠更是無不躬親，并善于把漢人星象風水等神秘天時與我大蒙古謀劃軍國重事所需之地利相互結(jié)合。比如這大都城門，就專門設(shè)計了巍巍峨峨十一道，北邊三道門，東西各三道門，南邊兩道城門?！按藶楸砻骱我?？”朕問秉忠。秉忠說：“意蘊漢人民間傳說腳踩風火輪，手挽乾坤圈之哪吒三頭六臂無所不能、神通廣大，哪吒城是也。”多有意思?。骸澳倪赋恰^六臂?！毕氲酱?，大汗樂了。

　　前幾天，秉忠更建言：“大汗，而今這新都即將落成，臣以為，借鑒前代有益之舉，‘法《春秋》之正始，體大《易》之乾元’，順天取義，大事乃成。我國當取《易》之‘大哉乾元’之意，定國號為大元——一反以往國號無‘大’之舉，是為大元帝國。皇上尊稱大元世祖皇帝。”

　　忽必烈欣然同意，并言：“昔謂之有國者，或以所起之地，或因所受之封，為不足法也，故謂之‘元’焉。元謂之大也，大不足以盡之，而謂之大元者，大之至也?！?/p>

　　“大元，大元。”不容易啊，從1260年用漢法中統(tǒng)紀元至今這至元八年，整整十一年過去了。

　　忽必烈想，蒙古人從茹毛飲血的馬背民族，從征戰(zhàn)殺戮、靠彎弓長矛說話，掠地屠城到而今建立起秩序井然的國家，手下這一幫漢臣功不可沒。雖說在任何一個蒙古人眼中，絕不可能把漢人看成等同自己一樣，我們骨子里是輕視瞧不起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的，但有時也不得不承認，在這些書生身上，確實有一些東西打動著我們內(nèi)心之中的柔軟。漢法里面，真有著我們蒙古人不可替代與征服的神奇法寶么？“以往，大約是我祖成吉思汗創(chuàng)立的規(guī)矩”，忽必烈陷入沉思：“每每征服一座城池，按蒙古人的習慣，必然殺它個天昏地暗，雞犬不存?！笨墒牵瑢χS衡、姚樞、劉秉忠等人的目光，朕慢慢軟化，慢慢改變。雖說皇弟阿里不哥等眾人不以為然從不認同，朕不得不承認，這些書生的話是對的，治理漢人，得用漢法。

　　大汗脫去剛才畫像時所穿質(zhì)孫宴服，以及頭上紅色里子鑲黑邊銀鼠暖帽，換上皇后察必為他精心準備的漢式織金錦納石什海水江牙蟒龍袍，配上蒙古式同色系金坎肩——原來這坎肩是皇后察必昨夜親手縫制?！安毂?，總是這么溫順體貼，在她心中，朕永遠比她自己重要，朕永遠是第一位的”。忽必烈又想起前些日子，察必發(fā)現(xiàn)夫君騎馬時穿著寬袍大袖的衣服，不便騎馬弓射，于是就試著做了一件新的衣服，用大汗織金錦舊衣改制而成。此衣后邊比前邊長，沒有領(lǐng)子和袖子，兩邊各綴一排襻扣，穿起來舒適方便，皇后還給新款衣服取了一個漂亮的名字，叫“比甲”。這種比甲便于弓馬，而且形制特別，穿上去配上我蒙古人的寬肩大骨，感覺特別瀟灑矯健，因此時人爭相仿效。據(jù)臣子們報知，漢人亦穿上騎射呢，還把這種衣服稱為“馬甲”?！啊R甲’，呵呵，騎馬的衣服，有意思?！贝蠛瓜肫鸩毂鼗屎螅睦锱?，命令手下說：“移駕皇后宮。”

　　皇后察必正靜坐繡花。她的寢宮素凈簡淡，并無過多的陳設(shè)，一張大床，帳帷還是舊的，只階前滿布圍繞著青青的“誓儉草”，顯出勃勃生機。此是皇后親自從成吉思汗草原帶來，栽種于此，意為提點子孫后人不忘祖先，勤儉持國。她雖是蒙古人，長得高大豐滿，挺拔颯爽，卻有一雙比許多漢人女子更靈巧的雙手。她性格溫和善良，做事卻果斷睿智，好幾次忽必烈遇到危難，都是察必協(xié)助予以化解。忽必烈不對，她總是輕言細語勸諫匡正。平時察必皇后生活相當儉省自律，她說：“大汗，臣妾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需要了。省些物品，賜予我辛苦征戰(zhàn)的將士吧?！彼龓ь^織繡，把廢棄弓弦絲織為堅韌耐用衣物，舊羊皮縫制為地毯，并常常把親手織繡衣服賜予近臣。有次，察必皇后還為新降的漢將，披上一件她親手做的蒙古袍子呢。

　　她說：“天冷了，不要凍壞身子。”

　　當即把降將感動得熱淚長流，他說：“皇后啊……這在我宋的朝廷中，可是聞所未聞……”

　　忽必烈心里好高興，他想，朕有妻賢德如此，有臣如秉忠，真乃大蒙古國——不，大元帝國的幸事也。如此，朕的帝國，必將興盛萬年！

　　皇后察必笑吟吟給忽必烈道賀。又滿懷愛意，替他整理好左右垂著的兩辮，戴上金冠。她說：“您瞧，大汗，這銅鏡里的大汗面龐紅潤、英氣勃勃，雖已年近六旬，卻一點不顯老。”

　　忽必烈典型的蒙古人身材相貌，他虎背熊腰，身形結(jié)實魁偉，膚色黑紅，面頰飽滿，額頭寬闊，眼部那微微突出的眉弓骨，顯示著性格的堅毅果敢。

　　他笑著說：“朕老矣。”“朕這就上朝宣旨?！?/p>

　　此時，禮樂齊鳴，百官激動不已于殿前等候多時。忽必烈高聲宣布：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圖，四震天聲，大恢土宇，輿圖之廣，歷古所無。頃者耆宿詣庭，奏章申請，謂既成于大業(yè)，宜早定于鴻名。在古制以當然，于朕心乎何有?？山▏栐淮笤?，蓋取《易經(jīng)》‘乾元’之義。茲大冶流形于庶品，孰名資始之功；予一人底寧于萬邦，尤切體仁之要。事從因革，道協(xié)天人。於戲！稱義而名，固匪為之溢美；孚休惟永，尚不負于投艱。嘉與敷天，共隆大號?！?/p>

　　群臣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時正是深秋，1271年，蒙古至元八年，宋咸淳七年。燕京城深藍的天空，一群白鴿排云而上，鴿哨聲聲，多么悅耳的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