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藝述】第二十二期·詩說古樂(一)
幾回花下坐吹簫
中國文化網(wǎng)絡(luò)傳播研究會丨曹雅欣

簫,現(xiàn)為八孔,與笛同源,同屬于材質(zhì)以竹制為主的、不加簧片的單管類吹奏樂器,鼻祖都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的骨笛。因此,很多人感覺笛與簫較難分辨。
事實(shí)上,簫古稱“篴”,發(fā)音為“笛”,笛簫確實(shí)容易混淆。直到唐宋以來,才明確稱呼豎吹而無膜的為簫或洞簫,橫吹而有膜的為笛。因此,一橫一豎、有膜無膜,便徹底區(qū)分開了笛與簫。
這區(qū)別,便形成了簫不同于笛的特色。笛膜震動形成了竹笛清脆明亮的聲音,而由于無膜,簫的聲音在竹管里蕩漾而出時,音色就偏于悠遠(yuǎn)、深邃、柔美、沉郁,就像蘇軾《赤壁賦》里所說:
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赤壁之下、江水之上,當(dāng)簫聲起奏,飄渺如天外仙音,不絕回響于天地間,哀婉泣訴,引逗蛟龍的起舞、觸動嫠婦的哀思。

簫就是這樣深邃,雖音量不大卻影響力強(qiáng)勁。這種幽幽沉沉、纏纏綿綿、飄飄蕩蕩的氣韻,正是獨(dú)屬于簫的氣質(zhì)。它的引導(dǎo)能使人沉浸在深層體味中,開啟人的心扉,觸動人的靈魂,是一種以靜制動、以柔克剛的深沉力量。
所以洞簫與竹笛就形成了一陰一陽的區(qū)別:
笛像是屬陽的樂器,脆生生激越于陽光下;
簫像是屬陰的樂器,意綿綿悠揚(yáng)于月光下。

(清)費(fèi)丹旭 月下吹簫圖
事實(shí)上,聽簫,正是在月下才最有意境。比如清代黃景仁的《綺懷》所寫: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zhuǎn)心傷剝后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獨(dú)立風(fēng)露夜,唯憑簫聲幽咽為此生永隔的相思遞訴;
十五月圓夜,唯有簫聲入酒撫慰披星伴月的斷腸人。
簫的陰性特征,使它的音樂大多都不是攻擊性的、直來直去的表達(dá),而像是婉轉(zhuǎn)低回的、悠遠(yuǎn)輕柔的訴說。洞簫聲轉(zhuǎn),如在耳邊幽幽長嘆,如是清風(fēng)徐徐拂過,而輕輕帶走了人的心。
所以簫聲也最合憂傷的情緒,簫管里釋放出淡淡的愁緒、綻放出幽然生香的夜之花。伴隨著簫的心緒,是傷亦是美,比如清代龔自珍的詩《吳山人文徵、沈書記钖東餞之虎丘》,其中就寫過很美的句子:
一天幽怨欲誰諳?
詞客如云氣正酣。
我有簫心吹不得,
落花風(fēng)里別江南。
簫心幽怨,吹風(fēng)落花,離情別緒,南國輕愁。簫聲正如人聲,動情于中,深情于外,似乎這樣的音樂不是演繹出來的,而是訴說出來的、嘆息出來的,甚至,是哽咽出來的。比如蘇軾就形容簫是“如泣如訴”,而《秦樓月》中也這樣描寫道: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
簫聲如嗚咽,送別傷逝,追遠(yuǎn)懷古,哀遠(yuǎn)道塵煙,思別離情苦。說“簫聲如咽”,這是一種非常常見的形容。
吹簫的時候,亦是體內(nèi)氣韻貫通、氣息傾吐的時刻,吹簫人會感覺到胸中所有的郁氣、沉思、深情等等縈懷難抒的情緒隨聲線輸出體外。 奏簫,是氣息吐納、換骨輕身的過程。所以深深的愁緒傾吐而出后,簫聲嗚咽如泣,而演奏者本人反倒輕松暢快了不少。
簫雖是吹管樂器,但是在演奏時并不需要太大的肺活量,與吹奏時更為“費(fèi)氣”的笛子、嗩吶等樂器相比,簫是一種“養(yǎng)氣”的樂器。簫聲起落,是在和情養(yǎng)性,是在調(diào)理氣息。所以吹簫也被優(yōu)雅地稱作是 “吟簫”。

吳顯曾(1908-1970)《吹簫引鳳》
吹奏樂是一種線性的音樂表達(dá),因而才會有“絲不如竹 ”的說法——以絲弦構(gòu)造的彈撥樂是顆粒狀的音樂表達(dá),它在感染力上遜色于線性樂器那綿延起伏、縈繞飄蕩的聲音。于是,似人語的簫,就常用于送別。被送別者,會在遠(yuǎn)行路上感覺那簫聲久久回旋于耳邊,縈繞不絕,這就是線性樂器的魅力,也是簫聲輕柔低沉、輕飄婉轉(zhuǎn)的功力。所以徐志摩會在《再別康橋》里提到:
……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離別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
簫的送別,私語低訴卻靜水流深,“悄悄是離別的笙簫”。
簫,為離別遞上一杯蕩著音符的酒,飲下它,聲飄滿路。

其實(shí),簫也并非只能淪于傷感,這種樂器由于音色柔婉,能適用于多種形式的演奏:獨(dú)奏清麗、協(xié)奏飄逸、合奏和婉。
于是,在節(jié)日、在樂坊、在鬧市、在喜慶場合,都少不了簫的出席。比如辛棄疾在《青玉案》中就寫:
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
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熱鬧非凡的元夕之夜,燈市如晝,火樹銀花,車水馬流,笑語歡聲。在此時的絲竹樂鳴里,竟是一向低回婉轉(zhuǎn)的簫聲為詩人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說“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可見,簫雖低調(diào),卻非不能高調(diào);簫雖愛靜,卻非不會熱鬧。比如簫的演奏名曲《良宵》,樂曲就十分甜蜜喜悅,輕快明麗
而宋代柳永描寫繁盛光景的《望海潮》里也說: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
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
參差十萬人家。
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
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
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
嬉嬉釣叟蓮?fù)蕖?/font>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
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
歸去鳳池夸。
杭州繁華景,歌舞不眠地,如此好風(fēng)光,詩人暢醉湖邊,“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聽簫與鼓聲聲蕩入心扉,更加助興??梢?,簫的陰柔特征,只是一種非攻擊性的婉轉(zhuǎn)清揚(yáng),而不是一味的沉郁。它也能盡興歡顏,也能助興繁華。

鄭慕康(1901-1982年) 品茶清呤圖
不吵不鬧、沉靜幽深的洞簫聲,如一束澄澈的白月光,如一雙女性的溫柔手,如一道靜夜的花間風(fēng),它奏響的不是耳畔的熱鬧,它是在與人的內(nèi)心深處對話,牽起人心中角落里的柔情。
所以簫的陰柔化,也符合女性化的特征。
自古女子奏簫,本身就是極美的一幅畫,在古人畫作里也時有體現(xiàn),比如五代時期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明代唐寅的《吹簫圖》等。而描寫女子情思的簫曲《妝臺秋思》,通過王昭君的思鄉(xiāng)寥落,充分展現(xiàn)了一份閨怨深深的女性形象。

(五代) 顧閎中 韓熙載夜宴圖 (局部)
在詩詞中也常見女子與簫為伴,最著名的要論唐代杜牧的一首《寄揚(yáng)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
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簫。
揚(yáng)州晚秋,明月橋頭,玉人吟簫,山水清秋,多么典型的一幅江南詩情畫卷!比秋景更美的是山水、比山水更美的是月色、比月色更美的是佳人、比佳人更美的是洞簫。這簫聲從唐代一直吹奏到今朝,每當(dāng)人們提起揚(yáng)州,就會想起這個充滿詩情畫意的玉人清簫夜。
還有南宋詩人姜夔的《過垂虹》所寫:
自作新詞韻最嬌,
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松陵路,
回首煙波十四橋。
紅袖添香,淺吟低唱,吹簫應(yīng)答,曲樂相和,簫最解人,人最稱心。

陳小翠(1907-1968)扇面畫-小紅吹簫我低呤
這是簫聲與人聲的配合,而簫與笙也自古相合。有一個典故“吹簫引鳳”,是說春秋時期秦穆公的女兒弄玉最擅吹笙,一日忽聞宮外有人奏簫,簫聲與自己的笙極為和諧精妙,于是遍尋吹簫之人。此人在華山,名叫蕭史,奏簫技藝能令天地為之動容,于是秦穆公便將弄玉許配給了他。
二人婚后笙簫合奏,恩愛幸福。一夜,夫妻倆正在月下鳴奏,忽見一對金龍彩鳳從天上飛來,接引二人成仙。于是,蕭史乘龍、弄玉騎鳳,飛升仙外。這個故事,也是成語“乘龍快婿”的由來。

(明)仇英 吹簫引鳳圖
其實(shí),與簫最相合的樂器是古琴。琴簫合奏時:
琴聲清麗,簫聲悠揚(yáng);琴聲如珠玉,簫聲如引線;琴如陽剛之男兒,簫如婉轉(zhuǎn)之女子。琴簫和鳴,天衣無縫。金庸著名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中,就以大篇幅筆墨描寫了知己之間、情侶之間琴簫合奏、天地作合的逍遙場景。
古琴是一件格調(diào)高古的樂器,意境深遠(yuǎn),也正如簫,追求的不是花哨的技巧而是廣闊的意境。而且,琴,居于文人四藝“琴棋書畫”的首位,是君子必修的功課,它是樂教的工具、是君子的象征。所以簫與琴和諧,正說明簫也具有君子的格調(diào),是品位不俗的樂器。
格調(diào)高遠(yuǎn),因此簫聲有時候像是起自半空、猶如天外來音,不染塵俗,空靈曠古。這也跟簫的形制有關(guān)。——竹簫豎吹,音韻隨竹管節(jié)節(jié)高升,簫聲因而顯得飄逸、出塵、高妙、靈動。這樣的樂聲,正適合禪修、適合清心、適合澄澈自身。比如宋代詩人薛嵎的《越僧一書記索賦二絕·松風(fēng)閣》寫:
何處笙簫起半空,
滿山斜日動蛟龍。
老僧無語憑欄久,
過盡白云千萬重。
白云流過,日暮西山,簫聲尋無處,似從半空來。這曠古悠遠(yuǎn)的簫聲令老僧感悟良久,良久沉吟。

所以概括起來,簫是一件非常典雅的樂器,很難把它與喧鬧、俗氣聯(lián)系在一起,它的音色柔和,氣韻悠揚(yáng),格調(diào)高遠(yuǎn),感情深沉,它能讓浮躁的心沉靜下來,讓枯寂的夜柔美起來。簫的陰柔化特征,使它與笛、琴協(xié)奏時都能形成陰陽相諧、襯托互補(bǔ)的和鳴。
總體來說,簫聲入耳,音量不大、音色不吵人,它能越過耳目等表層感官,對人心進(jìn)行一種深層次的浸潤。
最后用元代貢性之的詩《梅》來為洞簫的氣質(zhì)構(gòu)畫做收梢:
眼前誰識歲寒交,
只有梅花伴寂寥。
明月滿天天似水,
酒醒聽徹玉人簫。
天水極遠(yuǎn)處,伊人獨(dú)自閑。酒醒夢散,幽香為伴。有簫,畫面就不沉寂;有簫,歲寒也不苦凄。
簫聲曠古,遺世獨(dú)立,風(fēng)姿灑然,靜夜花香。
一管竹簫奏青天,流云纖,鳥心閑。長吹千載,風(fēng)花又春天。

(明)唐寅 吹簫圖
作者介紹:

曹雅欣,中國文化網(wǎng)絡(luò)傳播研究會副秘書長,“子曰師說”微信號、“學(xué)習(xí)經(jīng)典”微信號創(chuàng)始人。
青年文化學(xué)者。獨(dú)立撰稿人、文化主持人、國藝解說者。
光明網(wǎng)“醉中國”專欄作者。代表作有《國學(xué)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圖書。其“國學(xué)與時政”系列文章,分別被全國上百家主流網(wǎng)站廣為轉(zhuǎn)載。
策劃并撰寫了“琴夢中國”系列作品,包括《琴夢紅樓》《琴頌詩經(jīng)》等。
“國藝解說”是曹雅欣首創(chuàng)的一種講與演并重的、多種藝術(shù)形式結(jié)合的文化傳播方式。在“琴夢紅樓”、“琴頌詩經(jīng)”琴歌藝術(shù)音樂會中,擔(dān)任每場音樂會的文化主持。
始終致力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當(dāng)代傳播,把國學(xué)、國藝做時代性解讀。


[責(zé)任編輯:張璋]